样子,由内心勃发的脆弱恐惧,在毛细孔中凝聚着,她冷得不禁打了个颤。
这一回他却没有针对她,只转身冲向田埂旁的一棵大树,手一拳一拳落下,彷佛那可怜的树是万恶不赦的大坏蛋!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到底要我如何证明?宇宙的真理都可以算出,为什么我简单的一颗心却那么难以表达?”他愤怒地吼叫着。
“绍远,不要再打了!”她奔了过去,抓住他己红肿的手,哭着说:“我不是故意说那些话,我想相信你,真的好想好想,但我就是怕,怕走上我母亲的路子;她一直深信父亲爱她,因为心中不疑,所以一场背叛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如果你也那样对我,我也会活不下去的!”
他凝视她,用沾满树屑的手轻擦她的泪,说:“我发誓永不背叛你,够不够呢?”
“我不知道。”她的泪仍不断流下,“你很清楚我,我外表看似坚强,内心其实是最不堪一击的,在这种复杂的情况下,和你共守这份爱真的好难,所以我才要求你先保密,想改善环境,但事情比我想的更糟糕,我……”
“你要我怎么做呢?”他轻拥着她说。
“你真的爱我到了可以不顾一切吗?”她硬咽地问。
“这点你不用怀疑。”他又拭去她的一行泪。
“那么你……可不可以放弃纺织厂,离开黄家、朱家、邱家,跟我到天涯到海角?就我们两个人,没有其他纠缠不清的人和事,让我们有单纯的爱情、单纯的生活,可以吗?”她极为胆大地问,一颗心快蹦出来。
“你说什么?”他身体僵了起来。
“你不是说过,我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吗?”她不让自己退怯,更大声地说:“你问我要如何证明,这就是唯一的方法,放弃你即将得到的远大前程,跟我走。这样我才相信你是毫无条件、没有理由地真正爱我,在任何情形下都不会背叛我。”
他几乎无法实信,彷佛不认得她似地说:“为了证明我对你的爱和忠诚,我就必须先昧着良心,抛开我的家庭,背离你的父亲,一脚踢掉所有养育我、栽培我、依赖我的人?”
没有他的拥抱很寒冷,但她仍执拗地点点头,并说:“凭你的才干,我们可以在别的地方创造事业,我会全心全意帮你的!”
“敏贞,你还是不明白,对不对?”他的僵硬蔓延到了眼眸,“纺织业是你父亲振兴家业仅有的一个希望,我日以继夜投入这份工作,不是为冯家、朱家或邱家,而是为你们黄家。你叫我抛下这一切,不就等于扼杀你父亲生存的意志吗?”
“你不要夸大其辞,我阿爸有两个儿子,黄家还有一些堂兄弟,哪是非你不可?你根本是恋栈其位。”她记得他的能言善道,决心不被他说服,要求个水落石出,“你若是爱我,就离开黄家;若舍不得黄家和一切,就表示不爱我,那么你大可去娶邱宜芬,把黄家的门楣更进步地发扬光大!”
他死瞪着她。她从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冷漠到极点,彷佛面对一个陌生又可怕的人。他久久不语,她苦撑着,不让脸上的表情软化,却感觉全身肌肤被燃出一个又一个的洞。
说你愿意跟我,宁可放弃一切!敏贞在心里呐喊着。她怎么会要他做这种无情无义的事?她只是试探,因为她必须知道,在前程、恩情、亲人和她之间,只能择其一时,他会选择她;她不要求真的实现,仅仅是个念头就好,她就安心了。
说好!说好!然后她会整个放松,心结全解,不再犹豫地爱他;她会说:我是开玩笑的,我怎么会要你抛弃你的人生呢?你已经证明你的爱了。但是事情并没有往她估计的方向走。
他开口了,声音冷如冰霜,几乎冻到她的骨里,“我以前认为你不顾别人的感受,是童年创伤太重,所以随着大家宠你让你,结果没想到却养出你全然的自我中心、自私自利。你用各种整人的方法去试炼家人对你的爱,你不停地要每个人证明并付出代价,但你有没有问过自己,你爱我们吗?你又付出了什么?”
她该回答吗?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像跌入茫茫的深湖中,求救无声。
“不!你当然不会问,因为除了自己,你根本不爱任何人。”绍远也不给她机会,继续说:“或许我姑姑说的没错。你永远不会嫁给我,说爱我也是欺骗而已,你所做的一切都是要报复冯家,甚至黄家;你口口声声说我戴着面具,如今我才领悟,真正戴着面具的是你!”
敏贞只感到一个个堵塞的气泡,手脚都失去知觉,彷佛自己正一点一滴的死亡。
她嗓音中有异样的浓稠,问:“你不会选择我,对不对?”
“我从来没有选择,是你选择了仇恨。”他的话语如刀锋。
她不知道绍远何时走的,等她发现天暗下来时,他已经不在树下了。她没有哭,脸上却已是一片冰凉的泪水。他走了,他不要她了!在最后关头,他仍放弃了她;他还说了很多话,很伤人的话,但她想不起来。
夜并不冷,萤火虫在田里飞舞着,有些蛙鸣得特别大声,有些还跳到田埂上,穿过她的足间。
学校明明在那边,她绕了许久许久,却始终走不到,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会陷在这漆黑寂静的荒野中。
敏贞己经在这杂乱的小巷徘徊一阵子了。低矮凌乱的木造建筑,由原来的日式平房再加盖的,分住了许多人,窗变成门,出入的大都是学生。
绍远年初搬来时,曾强迫她来一次。虽没再来过,她却记得很清楚,也常想像他在一床一桌、书堆满地的陋室内活动的情形,包括读书、招待朋友、吃睡,甚至宜芬的来访。
他的生活中多半没有她,她要负大部分的责任。
今天是毕业典礼,学枉附近有欢宴的味道,但也隐藏着即将席散的感伤。她皮包里装着绍远手绘的邀请卡,一棵椰子树、两片云、几朵有些走样的白蝶花、时间地点,再没有其他了。
这是代表他妥协,还是要她妥协?或是两人之间已走向岔路,再也回不到原点?
两个星期前发生的事,她伤心,也悔恨,用假设来摧毁一段爱情是不是很愚蠢呢?若绍远放弃一切而选择了她,就不像一向放着光芒的他了。
月亮怎能叫太阳离开蓝天白云,抛舍需要亮光及温暖的大地万物呢?
他说她不懂得爱、自私自利,某些方面是对的,而这样的批评也非初次听闻了,以前敏月和惜梅姨都责备过她;可她并非存心如此,只是防卫过当,让大家爱得辛苦。
她来了就表示她弃甲投降了,没有他的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无论如何,他要娶的是她,还要去分析计较什么?难不成还真去量海水有几瓢,山石有几篓吗?
“如果他是利用我来贪图富贵,我也甘愿!”
敏月五年前说的话一直在她的脑海里,她曾怪姊姊那么快就忘记仇恨;但论爱人,她却一点也比不上,所以敏月快乐,她则注定痛苦。
过了这些年,由绍远的耐心、牺牲、努力,到这次可怕的决裂,她才懂得爱情也有深度。
所以,她来了。
事实上她一早就到典礼会场,也看到一身黑袍、学士帽的绍远,但他周遭围着那么多人,光是秀子和宜芬两个人就够让她裹足不前了。
她转身在街上乱逛,一整日像个游民。天黑了,半圆的月挂着,她才又回头。
小屋仍是一片漆黑,左右亦如此,想必毕业了,庆祝的庆祝,返乡的返乡,一向嘈杂的学生住处陡地荒凉下来。
绍远在哪里呢?大稻埋邱家,还是信义路邱家?她阻止自己胡思乱想。树影轻摇,月在云后,星洒满天,苍穹黑得纯透,她很专心地等他,生平第一次的心无旁骛,也从末有过的平静笃定。
蓦地,空巷传来足音。她站了起来,看见两个有点蹒跚的身影在微弱的灯光下,她认出了是等了一日的绍远,但他醉得东倒西歪,由另一个也满脸酒意的同学扶着。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她赶上前帮忙,并问道。
“几个同学聚餐闹的,没想到他会醉成这副德行,一杯接一杯喝,挡都挡不住。”那个男生回答。
他们一起将绍远带回屋里,有几次她差点被压跨,跌跌撞撞下,好不容易才把绍远安置在床上。
“他的衣服和裤子也沾了酒,都湿了。”那个男生手忙脚乱地帮绍远宽衣,但大脑无法指挥,只听他喃喃念着:“大学四年从没见过他这么疯狂失控。”
“我来吧!”敏贞点亮了灯泡,走过来说。
“你是谁?”他好像这才发现她的存在般,眨眼问。
“我是绍远的朋友,我可以照顾他。”她回答。
“哦!”他摸摸头,表情很困惑,“我没看过你吧?有吗?”
敏贞尚末回答,那男生打个酒隔,脸缩成一团,说:“哇!那竹叶青可真烈,我想吐了!”
“你快回去吧!绍远交给我就好。”她说。
“好,小心他也会吐。”那男生交代完就踉跄而去。
狭小的斗室只剩她和绍远,一阵风呼啸而过,灯晃了几下,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动。
绍远醉死一般直躺着,眼晴闭着,眉毛拧成一团。他身上实在很臭,敏贞只好不顾男女之嫌,继续替他脱衣服,到剩了内衣裤,她的脸和他一样红烫了。
他们虽然曾拥抱接吻,但她还没看过他如此“暴露”,好在他不省人事,不然她一秒钟也待不住。
她俯下身帮他盖被,并设法抽出被他压住的枕头,在费劲时,没注意长发垂在他脸上和脖子上,轻轻搔着。
“敏贞……敏贞,是你吗?”他突然叫道。
她吓了一跳,想直起身子,却发现双臂被紧抓住。别看他醉了,眼睛也末张开,箍人的力道还不小呢!
“是我,放开我,我才能拿被单。”她温柔地说,并没有挣扎。
“是你的声音……如此真切,感觉也是……”他说着,就把她往下一拉,手环住她的腰背。
敏贞整个人趴在他的身上,他那奇热的体温,奇大的力气,今她惊慌失措,这样毫无距离的碰触,让她心底升起一股不同于以往的怪异的感觉。
“让我起来。”她开始努力挣脱,但手脚所到之处都是他赤裸滚烫的肌肤;而她更不会知道,这些动作对一个在酒精中燃烧的男人,会造成多大的刺激。
“不!我不放你走!”他翻过身压住她,说:“只有在梦中,我才能完全拥有你,不要走,敏贞……不要叫我醒来……”
他吻住她,浓浓的酒味呛着她的鼻,她张口想呼吸,他却更深人。刹那间,酒气焚过她的神经触觉,嘴唇、舌头都微醺了,一股不知由何处而来的战栗直冲向她的脑门,让她全身无力,飘浮在某个昏沉欲望的世界中。
他更无法控制自己了。她尚不明白怎么回事,他已贴紧她,两人间的衣物散尽,毫无阻隔,甚至连最私密处如此。
“绍远,停止!”她夺回一丝理智,奋力说。
“你不爱我,但梦里是我的……梦在意识里,我不想停就不会停……”他每说一句,欲望就愈高昂。
不行!这是属于新婚之夜的!敏贞再也顾不得他的神智迷乱,挣扎起身。突然,灯泡熄灭,四周陷入一片黑暗,在惊诧中,她感到那尖锐的疼痛。
他急喘着低喊她的名字,刺痛过后,她像坠落在一个很深遂的洞里,唯有他的温暖激情团团包围住她,分不清是快乐或痛苦,只有失速地往炙热的地心冲去。
“敏贞!”他似乎在很远又在很近的地方喊她。
但她什么也回答不出……
她睁开眼晴时,屋里已经很亮了,阳光照出了斑驳的墙,也照出一箱箱清理好的书籍。
她猛地想起身在何处,绍远在她旁边熟睡着,而他们两个都几近一丝不挂。羞涩困窘使她迅速起床,但又怕吵醒绍远,只得轻手轻脚。
昨夜真是一场胡涂和混乱,他醉、她累,就犯下这大错,但她没有悔恨,反正她迟早是他的人,或许这是她该欠他的奉献和牺牲,只是发生这种事,他怎么还睡得若无旁人呢?
她很快她穿上衣服,发现衬裙还在被里,她伸手去拿,同时抽出了他的汗衫,两件揉绪在一起的白棉布料,沾着滴滴的血迹。她脸一红,不禁看向绍远,他仍睡着。
该拿回去洗,给人看见多难为情呀!她想。视线却离不开绍远,占有她之后,这个自幼让她、爱她的男人,似乎有些不同。熟悉的五官棱角都带着某种异样的陌生,想起他们的缠绵,她心跳加速,眼眸如春雨在湖面上轻漾着。
忽然他翻个身,敏贞以为他醒了,忙退后,他咕哝一声又没动静,她却吓得把手上的棉衣藏在背后。
她有些慌,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去摸摸灯,电仍停着;她想做点事情……或许去买早点,回来时他可能也清醒了,在日常的早餐里,应该不会太尴尬吧!
她把带血的汗衫和衬裙塞在一只箱子的最下面,再找出小锅子,准备出去买豆浆和烧饼。
才出门没几步,她就碰到昨晚带绍远回来的男生,他看起来精神不错,提了几个箱子,大概要回乡了。
“嗨!”他仔细看她,突然说:“你昨晚照顾冯绍远一整夜吗?”
敏贞希望自己没有脸红,只说:“他没有吐。你呢?你还好吗?”
“吐了一些,真讶异他没有吐。”他说,“对了!我叫张志清,是绍远的同班同学。你是他女朋友吗?”
“只是朋友。”她强调说,并不介绍自己。
“哦!我的三轮车来了!”张志清说,“我得走了,请代我向冯绍远说声再见!”
三轮车走远,她往另一个方向出发。记得小吃杂货店走几步就有,但彷佛和她的记亿唱反调似地,怎么该有店的地方都不见了?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又暂停营业。提了一个锅子出来,总不能空手而返吧!
敏贞又绕得更远,几乎过了大学,才看到早餐店。采买完毕,才发觉花了太长的时间,绍远大概起床了,正急着四处找她吧!
她怕他焦虑,又怕豆浆溢出,一下快、一下慢,就像她忐忑不安的心清。终于到了巷口,她允许自己喘一口气,并收敛好洋溢在脸上的笑容。
突然,她看到了绍远,衣着整齐的朝她走来。她本能地往身旁的小巷弄一躲,不相信眼前的影像,和他并肩而行的竟是邱宜芬!
他们的笑声传来,那么愉快高兴,清楚的传到她耳内。
“吃完饭,我们就去赶场电影,好不好?”宜芬说:“就‘乱世佳人’,怎么样?我太喜欢费雯丽演的郝思嘉了!”
“没问题。”绍远说。
以后的话捕捉不到了。敏贞贴着凹凸不平的墙,像被一根根钉子插着。有没有搞错?她以为绍远会寻找她,两人误会冰释,再按原订计划向父亲禀告婚事……他怎么就和宜芬走了?
一只鸟在她头顶啁啾。一定是梦、是幻象!她忙跑到绍远的屋子前,不顾豆浆沾到她的裙子,烫伤她的腿。
他的门锁了,她转着把手,磨红了皮,仍没有人回应。他不可能不在的,在经过昨夜,他不可能丢下她,去和另一个女人吃饭、看电影!
不可能的!那扇漆已剥落的木门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她,像发出一阵阵嘲笑,又恍惚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