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倒是不愁,他手中攥着几处产业。她这几个儿子,除了曹颂袭了父亲的爵,有些进项外,其他的儿子前程还没着落。
能省一分银钱是一分银钱,她不管什么说,也是长辈,若是从她牵头节俭开支,曹夫妇也不好太过铺张。
因此,她今日才想着使人将四姐儿的旧衣裳都找出来。可是四姐儿在长个,五儿也在长,寻了两件八成新的在五儿身上比划了,小了半截。哪里穿的下?
不过,她也不想白折腾一番,就对曹颂道:“寻出来给恒生用的,小孩子家长得快,也不用老置办衣裳。”
曹颂不禁睁大眼睛,疑惑道:“母亲。您老记糊涂了吧?恒生是个小小子,怎么能穿小闺女的衣裳?”
兆佳氏面上一,伸手指了指曹颂的脑门,道:“浑说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小哥儿几个,公中本来就没什么进项,府里原本没有长辈操心,花钱如流水似的。如今,我来了。怎么能不多操操心!”
曹颂听了,皱眉纳罕道:“母亲,咱们家至于这个地步么?就是我们兄弟几个,小时候也没穿过旧衣裳啊!哥哥嫂子且疼着恒生呢,再说恒生还小,置衣裳能费几个钱?”
“不管阿猫阿狗、香的、臭地都往府里领,这个败家仔儿!”兆佳氏吃了口烟。嘟囔道。
曹颂听着这话不好听,红了脸问道:“母亲,您这是嘀咕什么呢?”
兆佳氏见儿子瞪着眼睛隐隐有责备之意,不由地心生委屈,眼圈已经是红了。她刚想要骂儿子两句,就见张嬷嬷颤悠颤悠地进来。
虽然曹颂早些年不待见这个嘴碎的老嬷嬷,但是看在她奶过母亲的份上,仍是欠身道:“嬷嬷!”
张嬷嬷笑道:“哎呦,是二爷来了。老奴是好几日没见到二爷了,心里正惦记呢!如今转了冷。二爷小时最爱踹被子,仔细贼风吹着,可不敢同那些狐媚子胡闹……”
曹颂听她唠叨起来没完,心下便有些不耐烦,面上也沉了下来。
兆佳氏没有留意到儿子不痛快,叫张嬷嬷在挨着炕边的小杌子坐了,问道:“如何,可是探寻明白了,田氏的月例银子是多少?”
张嬷嬷成心要卖弄,抚了抚胸口道:“太太。您容老奴先匀口气!也不晓得这紫晶姑奶奶怎么管得家,个个都成锯了嘴儿的葫芦一般。老奴折腾了一晌午,寻了好几个人,这才在后厨肖二家地那儿问出来。”
兆佳氏点点头,急着问道:“问明白就好。到底多少。总不会是同五姑娘一般多?”
“哎呦,太太。您可是说少了!不说田奶奶,就是左成、左住两位小爷,月钱也都同五姑娘一样,都是二两!”张嬷嬷说着,伸出右手来翻了翻,道:“啧啧,大奶奶是够大方的,给田***月钱这个数呢!”
兆佳氏见了心烦,不由提高音量道:“五两?她算哪门子的奶奶?往外人身上填补这些银钱,这叫什么事?”
张嬷嬷听了,连摆摆手道:“太太,不是五两,是十两呢!加上两位小爷的,田奶奶每个月十四两银钱。这吃穿嚼用都是府里的,这可不是白捞!”
兆佳氏已经是脸色发青,冷哼一声道:“胡闹,这家是什么管的?真当咱们家有金山银山不成,等会儿他们两口子回来,我可得好好拉扯拉扯!”
张嬷嬷正在应和,曹颂已然是听不下去,皱眉问道:“母亲,这好生的日子不过,您这是要捉什么?”
兆佳氏正恼怒着,听儿子这话火大,挥起手中地烟袋锅子,冲曹颂摔过来:“不争气的东西,就会偏帮着你哥哥说话,忘了自己个儿是从谁肚子里钻出来的?我这般熬心熬肺的,为了哪个?你这不知道好歹的混账羔子!”
张嬷嬷在旁听了,忙劝道:“太太别恼,大爷惯会哄人的,二爷还小,还不得太太多操心!”说着,又对曹颂道:“二爷还不赶紧地给太太赔罪,这些日子太太可是费心为二爷筹划呢!”
烟袋锅里本还点着火,炙热的铜锅刚好摔到曹颂地腮帮子上,立时烫了个红印。随着“呛”一声响,烟袋锅子落到地上,里面燃了一半的烟叶散落一地。
曹只觉得脸上被烙得生疼,心里怒意横生。
他不能冲母亲发火,见张嬷嬷在旁阴阳怪气、煽风点火,眼睛一横,冲张嬷嬷道:“都是你这搅屎棍搅和的,闹得府里不安生,还不给爷滚出去!”
张嬷嬷唬得一激灵。颤悠着看向兆佳氏,带着哭腔道:“太太……这老奴……老奴可是奉了太太的命去的……”
兆佳氏没想到儿子会犯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曹颂说不出话来。
张嬷嬷见兆佳氏不说话,又战战兢兢地看向曹颂。
曹颂一抬胳膊,瞪眼道:“老货。还不滚,想尝尝爷的拳头?”
张嬷嬷见识过曹颂发威,虽是不甘,仍颤颤悠悠地退了出去。
兆佳氏匀过一口气,指着曹颂的鼻子,骂道:“你这不孝子!好啊,你这是要跟小五学!小五是瞅着大爷大娘比亲娘亲兄弟还亲,你这是为了巴结哥哥。老子娘也顾不得了?”
曹颂见母亲声色俱厉,皱眉道:“母亲,您到底要折腾什么?这些日子,您这话里话外的,可没几句好话。嫂子脾气好,向来恭敬您;哥哥在外头当差已经是辛苦,还要操心家事不成?您说痛快了不打紧。弟弟们心里当了真,对哥哥有什么埋怨,有了嫌隙怎生好?”
兆佳氏原还心疼儿子是不是被烫着,听了这个,气得一梗脖,道:“怎么着?还要你兄弟们学你这个没出息的完蛋犊子,将他恭敬到天上不成?”
曹颂这些年也渐大了,不再像过去那般毛毛躁躁。见母亲像是对哥哥积怨颇深,他倒是安静下来,往椅子上一坐。看着兆佳氏道:“母亲要是想说叨,咱就说叨说叨!儿子倒不晓得,哥哥到底做了什么,不值当我们做弟弟地恭敬了?”
兆佳氏虽是对曹有诸多不满,但不过是鸡毛蒜皮地小事。要实挑曹的错处,她一时还说不出。
曹颂见母亲如此,也晓得她不过是没事找事罢了,心里叹了口气,道:“母亲,要是这边府里您住不惯。咱们就让哥哥帮置个宅子,搬出去住吧!”
兆佳氏听了,甚是意外,盯了曹颂半晌,问道:“颂儿。你这是起了分家的念头?”
曹颂点了点头。道:“既然母亲在这边府里住得不畅快,就分家吧!”
他心里虽然舍不得哥哥嫂子。却也晓得母亲在南边家里向来是当惯家的,如今这满身不自在,也跟嫂子当家有关。留在这边府里,闹得大家不安生,使得哥哥嫂子劳乏,伤了兄弟感情,还不若分出去,两下安生。
老太爷同老太太都过世多年,这本没有兄弟两个一辈子不分家的道理。只是因曹寅、曹荃就兄弟手足两个,曹寅对弟弟向来又照拂,便一直没有分家。
如今曹荃已经过身,曹颂兄弟也渐大了,若是要分家也说得过去。可是……兆佳氏望了望屋子里地陈设摆设,想着平郡王府、淳郡王府使来请安的仆妇,一口一个“亲家太太”叫着的情景。
这是伯爵府,在府里给儿子们说亲,是往伯爵府里娶媳妇,这是什么样的体面?
兆佳氏神色怅然,对曹颂道:“公中半分产业皆无,银钱也没多少,分什么分?你这傻小子,赶快熄了这个要不得的念头!”
曹颂嘟囔道:“母亲也晓得公中没产业!儿子地俸禄母亲都攥在手里,说是要攒起来给儿子成亲用。咱们上下开销的,都是大爷与哥哥归到公中的俸禄。不是还有老太太留给我们地婚娶银子么?何至于这般,明晃晃地占哥哥嫂子的便宜,儿子都觉得臊得慌!”
兆佳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想着丈夫生前也说过差不多地话,不晓得该如何反驳。
就听院子里脚步声起,廊下有丫鬟报:“太太,大爷与大奶奶回府了,过来给太太请安!”
兆佳氏神色有些不自在,忙直了直腰板,道:“请他们进来吧!”
曹与初瑜刚进府,还没回梧桐苑,身上仍穿着外出地大衣裳。
曹颂见哥哥嫂子进来,忙从座位上起身。
曹见他腮帮子上一个铜钱大小的红印子,刚想问什么缘故,眼睛正扫到地上地烟袋锅子,便没有开口。
初瑜随着曹给兆佳氏问过好后,从喜云手中接过两包果子,亲自撂到炕边,道:“二婶,这是前门聚福斋的细八样点心,其中地杏仁饼与蛋黄酥都是顶好的。因晓得二婶这几日因换季胃口不好,大爷特意绕到前门买的。二婶每样尝上一口,就是我们做晚辈的孝敬到了!”
兆佳氏这边刚编排完曹夫妇,就见他们如此,在儿子面上便有些抹不开,略带尴尬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买这些零嘴儿做甚?没得浪费银钱?”
初瑜笑道:“这几样细点心不甜,吃着还好,就是母亲在京时,也是爱吃的。”
曹已经弯腰拾起地上的烟袋锅子,低声训斥曹颂道:“你倒是三天不管上房揭瓦,如今都学会气人了。怎么不懂事了,惹得二婶恼?”
兆佳氏一边同初瑜说话,一边支愣着耳朵听曹说,见他问起原由,怕儿子心直说走嘴,忙咳了两声。
初瑜面带关切地问道:“二婶这是哪儿不舒坦?请个太医过来瞧瞧吧?”
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烟袋锅子,与炕上下去一半的烟口袋,劝道:“二婶每天还是少抽两袋烟,北面天干,抽多了嗓子疼!”
曹颂看着母亲坐在炕上,满脸通红,憋得说不出话的情形,“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第一卷 世家子 第三百四十三章 溯源(上)
江宁,织造府,前院,秋永堂。
这是三开间打通的屋子,地上除了几把桌椅外,并无他外。左右的墙壁上,挂着笛、笙、箫、三弦、琵琶等乐器。
堂前,几个手捧笛声的乐师合曲齐鸣。乐师前,一男子婉约低吟。
曹寅坐在桌子边,指尖配合着曲子声,在桌子上敲敲打打。曹站在曹寅身边,笑意盈盈,对曹寅低声道:“大伯,今儿这出戏得了!大伯的词填得好,柳衡的嗓子也好!”
正好是曲毕音落,曹寅不禁拍手赞好。
那男子微微俯首,道:“不敢当老爷与五爷夸!”
曹寅看着他半面狰狞,不由为其感叹。他挥了挥手,打发乐师们下去,然后示意那男子坐了,道:“齐观,你这副嗓子,不上台,实是暴殄天物!要不四处寻寻,请个高明大大夫,瞧瞧你的脸?”
这被唤做“齐观”的男子,正是毁了半张脸的京城名伶柳子丹,如今已经改名柳衡入曹家为奴。
柳衡之妻柳家的是天佑的**,随天佑跟着曹寅夫妇三月末南下。随后,曹去信山东那边时,也使人安排柳衡去江宁。
曹寅没离京前,曹便对父亲说过柳衡其人其事。
曹寅早年在江南与江南文人往来常和,与许多曲艺大家皆是往来。听儿子说起柳衡的境遇,他心中亦是唏嘘。
待柳衡到江宁后,曹寅听了他的一支曲,便惊为天人,甚为推崇。
虽然柳衡感念曹收留之恩,阖家入籍曹府为奴,但是曹寅并不以寻常奴才视之。因晓得他无字,曹寅便送他“齐观”为字。
早年为了迎接圣驾,曹寅这边也弄过家班。亲自还写过两折戏。只是这些年倦怠了,他对这些看得淡些。
如今,来了柳衡,曹寅往寺庙里跑得少了,每日有小半日便研究曲谱唱腔。至今,已经编排好几出太平小戏。曹寅统一称其为《太平乐事》。
柳衡虽是感念曹寅的赏识之恩,但是实不愿在抛头露面,低声道:“老爷恩情,小的感激不近。小的自幼学戏,十二登台,已经十余年,对台上的日子再无可恋。若是老爷打算支撑家班,小的原将所学技艺。寻徒授之。”
曹寅颇感意动,曹在旁听了,想起平日里听伯父伯母念叨过苏州李家的戏班,便对曹寅道:“大伯,咱们家可是要排个像舅舅家那样地戏班子?侄儿曾听人念叨过好几次,都说他家的戏班子是顶好的。还说,咱们家早先也有个差不多的班子!”
曹寅笑着点点头。早年府里为了接驾,是排过戏班子。当时住在江南的戏曲大家,都曾到织造府说过戏。
后来,因还亏空,府里银钱紧张,戏班精简,很少排演新戏。等到老太君去世那年,因家孝的缘故,府上不宜豢养伶人,戏班便遣散了。
一晃儿。这已经是七、八年过去了。
曹见曹寅面上露出缅怀之色,便笑着说道:“大伯,正赶上柳衡在咱们家,咱们府就再办个戏班子。编排出新戏来,给大娘看,也省得大娘闷。”
曹寅听了侄儿地孩子话,摇摇头,道:“你大娘整日里围着孙子转,忙得忙不过来,哪里会觉得闷?”
曹听了。神色有些黯然,低下头没有吭声。
曹寅晓得他向来依赖李氏,敬李氏如母,如今见伯母心思尽在孙子身上,小孩子家家的心里不痛快也是有的。因此。他便笑着对曹道:“你也渐大了。课业也该抓一抓,整日里内宅厮混。能有什么出息?你少年聪慧,若是用点功,伯父还指望你成了咱们曹家头一个三甲进士!”
曹听到伯父赞赏,满脸放光,大力地点点头道:“嗯,侄儿省得了,定当用心攻读,光耀曹家门楣,不让伯父丢脸!”
曹寅见他朗朗做声,目光坚定,心下甚感欣慰。又想起长子与幼子小时候,何曾有这般乖巧的时候。
被绑架前,曹被老太君惯得不行,整日里只知道淘气;在被绑架后,成了小大人般,刻板无趣。
不过老太君生前说的对,如今他看儿子,就想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一般。自己当时也是少年老成,心思颇重,虽是友朋众多,却鲜少有能推心置腹之人。
幼子……曹寅心里叹了口气,只觉得意兴阑珊。
对于重组戏班子的事,还是算了吧。实是靡费银钱之事,还不若这般闲时做个曲子,随意行事。心里拿定主意,曹寅便熄了重新排班子的打算。
因方才柳衡提到授艺之事,曹寅想着他一身技艺,是需要人传承下去,便道:“家班太费事,就不折腾了!你要是想收徒,在府里地家生子里找找,或是从外头买小童都行!同曹元说,让他使人去办!”
柳衡道:“人好找,资质不好寻,这个小的也不着急,往后遇到再说,省得麻烦大管家!”
曹寅点点头,看看窗外天色不早,已到饭时,对柳衡道:“今儿先到这,明日再排下一折戏!”
柳衡起身,俯身应了。曹寅叫他回去吃饭,自己同曹回了开阳院。
开阳院上房,天佑穿着天蓝色小袄,坐在外间炕上,面上散落了一堆骨牌。
天佑已经一生日,曹寅与李氏虽然这个月就寻思教孙子学说话,但是小家伙却只是“咿咿呀呀”,一个清晰的字也不肯吐。
曹寅与李氏初还着急,后来想着别人家的孩子也有说话晚的,便也渐渐安下心来。
只是一岁大的孩子,多少有些会认人。见是祖父回来,天佑挥着小胳膊,“咯咯”笑着。
曹寅见了大孙子,心里也高兴,刚要上前去抱。被李氏拉住胳膊,嗔怪道:“老爷,还没换外头衣裳呢!”说着,转头对曹笑道:“儿也是,赶紧洗手,马上叫人开饭!”
曹寅一边更衣。一边看着天佑面前的骨牌,问李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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