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喆双眼润湿,连忙开动车子,把志佳送到杂志社。
方小姐一见到老板,吓一下:“志佳,你好象三天三夜没睡似的。”
“你说得完全正确。”
方小姐警惕:“如果银河杂志有事,我要求知道。”
“杂志大好,是私事耳。”
啊。
方女士立刻噤声。
隔一会儿她闲闲道:“太平广告公司的董事总经理周某一直想与你见一个面,还有,泛美银行电脑的史东已被你推过七次……”
她真是个好心人。
佟志佳十分感激,但是,“方小姐,扯皮条不是你的本行。”
“啐!”
“黄珍回来,请她见我。”
“很好很好。”方小姐说,“公归公,私管私。”
志佳哑然失笑,那样还做不到,还出来走呢!
不过说时容易做时难,精神难以集中,内心隐隐作痛,不知恁地,也算得是聪明能干的佟志佳竟没好好留住身边的男伴。
黄珍到了,推门进来。
志佳从头到脚重新打量她。
她全身米白色打扮,看上去优雅、舒服、矜贵,“找我?”闲闲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志佳叹口气,开口了:“难怪我与你那么谈得来,原来我们是老朋友。”
华自芳比佟太太镇定得多,抬起眼来,有三分喜悦:“你记起来了?”
“黄珍,你不像是个失忆的人。”
“志佳,你也不像。”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珍低下头,感慨万千。
“我仍然什么都不记得,我只知道你原先是我的好友,后来变成我的情敌。”
华自芳点点头。
“我是三角关系中的失败者。”
“不,”华自芳冷笑一声,“你是失败的胜利者。”
“什么?”
“我是胜利的失败者。”
志佳看着她,“你的意思是,在这段关系中,没有人胜利?”
“正确。”
志佳完全明白,“好比战争,没有人真正的赢。”
华自芳看着佟志佳:“你变了。”
“变?”志佳嗤一声笑出来,“人是不会变的,我们看错一个人,是因为当年目光浅短,看不清人家庐山真面目。”
“但志佳,我的确觉得你前后判若两人。”
志佳苦笑,“从前的我如何?”
“你骄横、任性、放肆、自私。”
志佳仰起头,“这么说来,失忆对我有好处?”
华自芳答不上来。
佟志佳忍不住抢白,“从前的我既然那么可怕,你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华自芳答得好:“因为我也同样骄横、任性、放肆、自私。”
志佳拍案叫绝,知道自己的毛病在什么地方,还是有得救的吧。
佟志佳终于问到要紧关头上去:“华自芳,你为何再一次在我生命中出现?”
“我来唤醒你的回忆。”
“我的回忆与你何干?”
“我内疚。”
志佳笑一笑,“你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无论我为什么失忆,那必不是你的缘故。”
华自芳微笑,“仍然自大。”
“不,——是自信。”志佳指出,“这里头有很微妙的分别。”
“你真的变了。”华自芳有点佩服。
佟志佳站起来,叹口气,“你提醒了我,使我知道我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现在,我不得不去寻找我的过去。”
“我愿意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佟志佳摇摇头,“我不愿意自你的眼与心看这个故事,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老好佟志佳。”
“自芳,到底是什么驱使你老远自三藩市丢下工作来到这里扮失忆?”
“你。”
“愿闻其详。”
“我觉得对你不起。”
志佳失笑。
华自芳知道志佳不相信她。
她说:“你会找到真相。”
“自芳,你可愿意留在银河杂志帮我?”
这次轮到华自芳笑。
真的,小庙如何装大佛。
“我们用得着你写的那些好文章。”
“我并不擅长写中文。”
志佳一呆,“谁替你捉刀?”
“我听说你们这里最红的作家叫洪霓,我向她买稿。”
志佳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华自芳笑:“没想到就那么简单吧?”
“可是银河花尽心思,诚意邀稿三载不获!”
华自芳嗤一声,“诚意管鬼用,你付她三倍稿酬,又不同说法。”
佟志佳如醒醐灌顶,大梦初醒。
“洪霓甚至肯不以本名刊登稿件?”
华自芳答:“将来出书的版权仍属于她本人,她根本没有损失。”
佟志佳长叹一声:“我还以为那么大的作家不在乎一点点稿费。”
华自芳大笑:“志佳,这一点阁下可没有变,阁下天真如昔。”
佟志佳用手托住头。
“志佳,银河可以继续刊登那些优质稿件。”
“多谢指教。你呢?你可打算在本市逗留。”
华自芳答:“我还有私事要办。”
私事,她的私事与仓喆有关?
“小公寓不见得很舒服。”
“你忘了,志佳,我的住所一向很挤逼,我的环境与你一直没得比。”
志佳沉默一会儿,“应佳均呢,他的出身如何?”
“天,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华自芳看着志佳喃喃说。
“是,我大节细节一概都不记得。”志佳愉快地说。
“我不该来。”
“我倒觉得旧友能在这种情况下相逢不知多么好。”
善忘健忘有什么不好呢。
志佳想起一件事来。
方小姐同一位作者有过节,多年不相往来,渐渐那位作者后悔,欲同方小姐重修旧好,一个电话过来,先咳嗽一声:“方,我俩之间有些误会早该冰释一一”好一个方小姐,打个哈哈,“误会,我俩有什么误会?你一向当我是姐妹,我们一贯友好,没有误会,近日只不过大家忙得死去活来,无暇交际应酬……”
善忘可以泯恩仇,何乐而不为?
“开头,我们绝不相信你是真的忘记。”
“于是有人叫你来试探我。”志佳微笑。
华自芳默认。
“化名黄珍。”
“那是我在学校戏剧班用过的艺名。”
“我连那个也一并忘记。”
“我们是在那里认识应君的。”华自芳口气平静。
“我昨夜尝试拨电话给他,他异常无礼,并且好似憎恨我。”
“他恨我比较多点。”
“是吗?我不敢肯定。”
“他一向不是个大方的人。”
“自芳,你到本市,可有与他联络?”
“我同他己没有任何关系。”
“那倒是好,干净利落。”
华自芳站起来,“我也擅长忘记。”
当下志佳不出声。
过一会儿她语带双关地说:“自芳,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
华自芳何等聪明,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告辞,“你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我。”
佟志佳目送她出去。
佟志佳像华自芳吗?不,华自芳厉害得多。
有意无意,她把历史重演一遍,同样出任佟志佳的好友,同样与佟志佳的男友密切来往。
佟志佳沉着脸,此刻她已经成熟,她不会轻举妄动。
她没有预约就跑去找小郭。
“哎呀,”小郭这样称呼她,“患失忆症的小姐。”
佟志佳坐下来就说:“我正式聘请你为我寻找自己。”
“我想你告诉我,自八五年至八八年间,发生过什么事。”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那只是一个大概,我要知道细节。”
“佟小姐,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小郭先生,”佟志佳把身子趋向前,苦涩地对他说,“如果我不先把事情统统记起来,试问我如何真正地忘记呢。”
小郭看着她,“这倒是真的,在你这种年纪,真,还是假,仍然重要得不得了,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志佳见小郭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讽刺她,不禁啼笑皆非。
“小郭先生,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当然是他们辜负了你。”
志佳愕然,“你怎么知道?”
小郭笑:“谁会承认自己有错?当然都是他人无良。”
志佳不再出声,小郭先生嬉笑怒骂,句句自有真理存在。
“让过去成为过去,不就算了。”
志佳反问:“你不接生意,如何过活?”
“我?你少替我担心,”小郭笑,“我有一个既美且慧还十分富有的拍档。”
志佳没好气,一时烦恼攻上心头,怔怔落下泪来。
小郭终于放下手上的一本书,讪讪地说:“这是下集,上集不知去向,不知是谁不告而取,我最讨厌书分几册,应该厚厚地钉在一起。”
志佳打开手袋,把上次拿走的小书取出还他,“反正我没时间看。”
“你看,”小郭逮住机会,“你做了一次贼。”
“我是无意的。”
“说不定华自芳也纯属无意。”
志佳不响。
“你必须承认,华自芳也纯属无意。”
志佳不响。
“你必须承认,华自芳是个妩媚的女子,自有吸引男性之处。”
“一次,再次?”
“也许,你的男友们定力都有问题。”
志佳红着眼坐在小郭面前。
“好好好,我接下这件案子。”
志佳抬起头来,“这是你一贯的手法吧,叫顾客苦苦地哀求你,”
小郭只得说,“啐!”
这时有电话进来,小郭忙着接听,转过头去。
佟志佳趁他不在意,把上下两集侦探小说都收进手袋里去。
偷取,是最过瘾的一种行为。
佟志佳为自己辩白:她不知道失去多少,故此在小郭处取回一些,作为补偿,否则,世界也对她太不公平了。
这时,佟志佳已没有可能恢复原先平静的生活。
她失却自信,必须要寻回过去,分析得失,才能从新开始做真的佟志佳。
下午,正在开会的时候,朱尔旦找,志佳把会议丢到方小姐怀中便出去应话。
小朱说:“没事,纯是问候。”
“你不会无缘无故问候我。”
小朱咳嗽一声:“要出来谈谈吗?”
昨日黄昏,小朱看见仓喆的车子停在行政大厦前面,故走过去打招呼,远远看到有个女郎坐车上,满以为是佟志佳,俯下身子,一声志佳,那女郎转过头来,雪白一张陌生面孔,小朱才知道造次了。
讪讪地退下,才替志佳不值。
他已听说最近仓喆车子常接载一个神秘的女子,没想到会被他亲眼目睹。
仓喆不避人,可见不在乎,不在乎人言,还是不在乎佟志佳?小朱恨仓喆不懂得珍惜志佳。
那白脸女子双目斜飞灵巧,一看便知不是个好相处的角色,不比志佳,什么时候都懂得替人留个余地,人结人缘,朱尔旦永远是佟志佳的拥趸者。
熬了一夜,他便找志佳问个究竟。
06
“你和仓喆怎么了?”
“我们已经冷了下来。”
“走了这些日子,不觉可惜?”朱尔旦代为心痛。
志佳反而笑:“三年来我还创了业赚了钱把生活领上轨道,我不是把恋爱当专职的人。”
“仓喆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志佳感喟:“是,我也那么想。”
“别难过,他配不起你。”
“话是再正确没有,但我仍然心酸酸。”
“我们会陪着你。”朱尔旦向她保证。
“小朱,你是医生,告诉我,是什么令一个人把过去遗忘得一干二净?”
小朱答:“医学上没有答案,我却认为这是人类自救的方式之一。”
志佳沉思。
半晌她问:“你呢?你的记忆有没有问题?”
朱尔旦凝视佟志佳:“我不会忘记你。”
志佳苦笑,她却忘记了生命中更重要的人。
小朱说:“不必为一个陌生人的失忆症烦恼。”
“是,”志佳说,“你说得对。”
傍晚,佟志佳另外有约。
方小姐进来说:“秘书说你约了一位郭先生,这是什么人?据说你时常见他,志佳,你要当心,外头江湖术士是很多的。”
志佳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你骗得我高兴,我哄得你快活,又有何妨。”
“志佳,你最近很消极,何故?”
“不,我积极得很呢,我只是看开了。”
方女士送上忠告:“有些不由人不计较。”
那一个黄昏,佟志佳去见的,其实是一位催眠大师。
大师由小郭介绍。
志佳问:“灵不灵光?”
“语气放尊重些。”
“是是是,大师的技巧收不收效?”
“有人经催眠之后,把前生的事都记了起来。”
“你呢,你可相信?”
小郭先生答:“我没有请教过他,我对于前生没有好奇心,”他补一句,“应付今生已经够辛苦了。”
志佳苦笑。
“无论结论如何,希望你明白江湖之道,切莫坏人衣食。”
“这等于说,莫拆穿骗子骗局。”
“佟小姐,你此刻不看他,也还来得及。”
志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大师准时驾到。
是一位打扮素雅的中年女士。
灯光柔和,小郭侦探社的欧洲真皮沙发柔软舒适,志佳一躺下简直不愿起来。
大师用她柔软的手按了按志佳的肩膀:“佟小姐,你倦了。”
说得再对没有,志佳眼皮渐渐沉重。
志佳对催眠大师有好感,她的声音动听,态度温文,没有油腔滑调。
志佳合上双目。
她听得大师说:“佟志佳,请你把多年来压抑的记忆释放出来。”
志佳也想这么做,可是不知如何努力。
“你想起什么,佟志佳,什么人令你流泪?”
志佳的脑海一片空白。
接着,她想到仓喆恐怕要离她而去了,鼻子一酸,多日镇压的情绪宣泄,泪水大滴流下。
失去仓喆,又不知要努力多久才能找到对像,最难的是,她希望拥有恋爱的感觉。
佟志佳长叹一声。
“佟志佳,你现在安全得不得了,有什么话,可以对我们说。”
室内静得连挂钟滴答声都听得见,志佳默默流了一阵子泪,只觉疲倦得不可开交,头一歪,睡着了。
她是闻到香醒来的。
一见身边放着点心饮料,不顾三七二十一,立刻吃起来。
身后一声咳嗽。
志佳立刻回头。
“啊,小郭先生。”她看了看钟,“我睡了一个多小时,大师呢,走了?催眠后我说得多不多,我前生是什么人,那失去的四年我做过些什么?”
小郭简单地答:“你啥子也没说。”
“什么?”
“你干脆睡着了,叫都叫不醒。”
“咄!”
“你是全盘不接受催眠的那种人。”
志佳失望。
“不过,我倒是去访问过那位应先生。”
志佳的心咚一跳,“为什么不早说?”
“是你万分火急要会见催眠师。”
志佳追问:“应君怎么说?”
“他说他不愿意见到你,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可从没认识过你。”
“笑话!”志佳冷笑,“不少男生对我颂赞有加,此人故意侮辱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小郭沉默。
“给我一罐啤酒。”志佳忿忿不平。
小郭唤人。
佟志佳把冰冻啤酒罐贴在脸上。
隔一会儿她说:“我愿意听听你见应君的过程。”
“佟小姐,轮到我觉得累了,我们改天再讲。”
佟志佳怒气冲冲,“我自己去找他。”
“我劝你小心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