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的她(短篇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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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她(短篇小说集)-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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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后忽然有人问:「你可知道这只船驶往何处?」

  少女飞快地回答:「日本,横滨,你不知道吗?」

  那人笑了。

  少女看到的是一位头发斑白穿着礼服的男人,年纪很难猜,约五十多六十吧,也许还不止,这种绅士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

  「你一个人在船上?」绅士问。

  「不,我与家母一起旅行。」

  绅士颔首。

  剪完彩,他赶下来,只见少女还在甲板上,他心中无限欢欣,近距离看,女孩子的皮肤五官,迹近完美,一点瑕疵都没有,宛如一件艺术品。

  他不敢逼视,缓缓转过脸去。

  少女天真无限,自由自在地与他攀谈。

  「你呢,」她问:「你又是不是一个人?」把他当作身分地位平等的朋友。

  绅士微笑,「我的家人都在船上。」

  「那多好,我姓冯,你呢。」

  绅士忍不住说:「冯小姐,你像足我少年时代的一位朋友。」

  「是吗,那是多少年前的事?」

  他想说,那是几乎半个世纪前的事了,唯恐吓怕少女,不敢出声,过一会儿只是答:「我姓刘。」

  平日叱咤风云的他,在毫无机心的少女面前,竟小心翼翼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少妇急步过来,唤道:「星星,星星,你跑到哪里去了。」

  绅士看着少女,「你的名字叫星。」

  少女点点头笑答:「是,我叫冯星。」

  少妇见到女儿,「来,我们回舱房去吧,夜了。」

  她的目光何等样厉害,一眼瞥见绅士袋角的表链,式样别致,分明是件名贵的古董首饰,她立刻着意,收敛一下,含蓄矜持地打个招呼。

  「妈,这位是刘先生。」

  「你好,冯太太。」

  没说上两句话,绅士的随从已经走过来,「刘爵士,原来你在这里。」

  爵士便向少妇与少女道别,「明天见。」他欠欠身。

  少妇抢在前头答:「明天见。」

  看着他走远,才问女儿,「这人从哪里来?」

  少女摊摊手,「我不知道。」

  第二天一早,少妇便出去打听刘爵士是什么人。

  得到的答案叫她满意,太理想了,同样是鳏夫,比起老董,刘某既有身分又有地位,高出不知多少倍,还有,那天文数字的财产,不得了不得,手指缝里漏一点点出来,已够普通人丰盛地过一辈子。

  少妇芳心忐忑,真的要交好运了吗,昨夜临别时刘某那一个深沉的眼色展示还有下文。

  她匆匆回到舱房,打算部署下一步,只见女儿正在洗脸。

  「妈妈,」少女抬起头来,「刘爵士差人打电话来,约我们到头等舱吃中饭呢,十二点派人来接我们。」

  少妇一怔,咀角微微透出笑意,渐渐笑意越来越浓,她懒洋洋地倒在床上,呵,宝刀未老,又一次被看中了,耽会儿该穿什么衣服呢,所有的家当都带在身边,可以见人的只得一套衣饰罢了,不过不要紧,人家看中的是人,不是衣裳。

  少妇立刻动手化个精致的淡妆,但不论多么小心,粉却总是不贴脸,唇上皱纹太多,眼皮也太肿。

  一边女儿已经穿好,一套水手袋,静静翻画报等她。

  这孩子好耐心。

  少妇就这样折腾了个多小时,等到有人来敲门,才勉强放下眉笔。

  母女俩由随从带着走上船的顶层,门一打开,只见豪华私人平衡舱宽敞一如大酒店的套房。

  刘爵士迎出来,「请坐请坐。」

  少女识趣地坐到一张小小安乐椅上。

  母亲与男人谈条件,她见过许多许多次,再也不觉委屈、难过、羞辱,她已引以为常,母女俩并不懂其他谋生方法。

  少妇见到这种阵仗,自然喜心翻倒,却表现得更加含蓄,以免别人把她当作掘金娘子。

  老爵士倒是诚心诚意,他取出一盒糖果送给少女,与少妇寒暄起来。

  「冯太太,」他说:「听说冯先生过身已经多年。」

  他也把她打听清楚了。

  由此可知他完全知道她是什么人。

  也好,少妇暗地里咬咬牙,不必伪装了。

  咀里答:「孩子一出生他就故世。」

  「可有十七年?」

  「那倒没有,小女才十五,长得高大。」

  爵士点点头。

  「独自带大一个孩子,真不容易。」

  少妇一怔,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不由得有点心酸。

  「冯太太对将来,不知有什么打算。」

  少妇忽然心乱如麻,他说中了她的要害。

  她低下头,那种傍徨绝非做作,「打算?我们不过去到哪里是哪里,倒处碰运气。」

  爵士微微笑,「吉人天相,不要紧。」

  少妇也凄惶地赔笑。

  老绅士满以为她会十分难缠,此刻看清形,少妇不过是另一个可怜人,不难打发。

  午餐准备好了。

  在桌子上,大家都没有怎么说话。

  少妇不大敢笑,怕眼角露出细纹。

  少女见老人家注视他,便朝他笑笑。

  少女很会讨人欢喜,她已经是母亲的负累,不能叫客人讨厌。

  饭毕,刘爵士说:「晚上请两位再赏脸到甲板小坐如河?」

  这上下,连少女都看出他对她们有好感。

  少妇也不再推搪,「好的。」

  「谢谢你们花时间陪我,我有小小礼物聊表心意。」

  少妇接过他递过来的盒子,喜出望外,「谢谢你才真,刘爵士。」

  他把她们送出去。

  少女把礼盒扔下便去游泳,留下少妇拆开礼物细看。母女俩收到同式的碎钻手镯,少妇忍不住把一对都套在自己腕上,她不是没收过类似礼物,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早已当掉卖尽。

  适才的紧张令她疲倦,她打一个中觉。

  做梦了。

  梦见少女的父亲走到她身边,殷殷地问地:「好吗,生活还过得去吗。」

  少妇流了一腮的热泪。

  在生之时,他是何等样疼惜她们母女,如今如有在天之灵,他一定死不暝目。

  当年他们夫妇何尝不是一对璧人,但是命运往往另有安排,叫人走上一条匪夷所思的路。

  十五年来吃足苦头。

  那天黄昏,刘爵士把冯氏母女转到头等舱住,居高临下,光景又自不同。

  少妇吊在半天的一颗心,像是重新归位。

  晚上他们谈得比较多。

  ——「孩子的书总得念下去。」

  「那当然,她功课可好?」

  「是个优异生。」

  「那非进最好的大学不可。」

  「从学校回来,最好有个舒服的家。」

  「没问题,你们喜欢什么地区什么尺寸尽管告诉我。」

  这不是闲谈,他们谈的是买卖的条款。

  非得小心翼翼讨价还价不可。

  要少了,吃亏,要得多,怕拿不到。

  少妇不自觉出了一背脊的冷汗。

  少女在不远处玩滚球,秀发飞扬,真正好看。

  少妇垂下双目,「有人肯照顾我们母女,真正万幸。」

  老绅士十分公道,「不必感恩,你们亦需付出十分大的代价。」

  这话是真实的。

  少妇低头不语。

  两人之间,相差三十年的岁月,叫她在以后的日子里,长期跟在他身边,听差办事,又要侍候得他高兴,并非易事。

  但是生活有了着落,女儿能够过比较正常的日子,想必是值得的,看样子,刘某是个斯文人。

  少妇额角唇边都冒出凉晶晶的汗珠,她的神情,有点紧张,有点恍惚,静态的她,别有风韵,两母女的样子其实非常相似。

  不过刘爵士的目光从头到尾没有落在少妇身上。

  他有点疲倦,缓缓站起来,「今日到此为止,明天我们再商量。

  少女立刻警觉地过来问:「你要走了吗。」

  刘爵士点点头,眷恋少女如花笑靥,他伸出手想替她理一理乱发,终于没有那么做,只静静转身离去。

  少妇看着他的背影,「倒底老了。」

  少女坐下来,「他并非那么老。」

  「你倒似对他有好感。」

  「他人不错,细心,体贴,真诚。」

  「出手的确很大方。」少妇伸个懒腰。

  少女犹疑半晌,欲语还休。

  少妇知道女儿想问什么,于是笑道:「不要担心,我会处理一切。」

  少女过去搂住母亲,大风大雨,她居然也把女儿带得这么大了,做好做歹,衣食住行都由她张罗回来,其中辛酸,不足为外人道。

  父亲去世之后不多久,母亲也曾改嫁过一次,那是个不堪的男子,以为年轻的寡妇身边有钱,失望之后,不久便离异,母女一直过着流离生涯。

  少女说:「刘爵士看样子愿意照应我们。」

  「是的,他付出的条件非常非常好。」

  少妇想说,其实不用那么好,但随即抬起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身价十倍。

  这时候,她看见一个胖胖的身形企鹅似向她们走来,那是那个老董。

  少妇连忙拉起少女,「快点走。」

  少女问:「为什么?」

  少妇嘀咕,「他怎么跑到头等来了。」

  立刻与少女急步往前走。

  姓董的不知趣,一边追一边叫「冯太太,冯小姐,请留步,是我呀。」

  少妇逃以加快脚步,一溜烟似去得无影无踪。

  第二天一早,少女仍去游泳。

  清晨,池畔没有太多人,少女一游便是十个塘。

  伏在泳池裙边上略作小息,她发觉刘爵士独坐太阳伞下,少女活泼地向他招手。

  她披上毛巾衣上前去问:「我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可以。」

  「要不要我把母亲叫起来?」少女一贯地天真。

  「不用了,我同你谈谈。」

  少女微笑地看着他。

  「听说令尊年少有为,是位律师。」

  少女点点头,「苦学成功,才执业两年,不幸罹病,随即去世。」

  刘爵士有点感喟,「痛失英才。」

  少女十分伤怀,「人人都那么说。」

  「你愿意继承他的志愿吗?」

  少女说:「我一定会努力。」

  刘爵士宽慰地笑,「你同你母亲是两个人。」

  少女一怔,听得出他语气中贬多于褒,「但是我长得非常像她。」

  「不,不像,我猜想你性格似你父亲。」

  「家母一向是个斗士。」少女为母亲辩护。

  刘爵士却说:「但是,她无情而你有情。」

  少女不语,她有点不悦,她极受母亲,没想到刘爵士给母亲如此评语,过一会儿她说:「我得走了,失陪。」

  年轻人喜怒形于色,真正可爱,刘爵士莞尔。

  舱房中,少妇刚刚睡醒,伸伸懒腰,想到昨夜谈到一半的协议,笑出来,嗳,男人就是男人,身分地位财势并不能控制他们原始的欲望,女人只要有办法,还不是把他们治得服服贴贴。

  她,当然算是个有办法的女人。

  一抬头,看到女儿闷闷不乐回房来。

  「谁惹你生气?」

  少女只是不出声。

  「好日子快来了,届时要什么有什么。」

  少女没有先头那么乐观,「他靠得住吗?」

  「谁管他靠不靠得住,银行存折牢靠就行了。」

  少女蹲下来,语气有点悲哀,「妈妈,不要这样说话,听在别人耳中,好似一点感情也无。」

  少妇一楞,随即笑了,眼神十分悲切,「感情?它从什么地方来,又到什么地方去?哪来那么多感情?」

  一连串的问号,把少女问得哑口无言。

  老爵士的要求太苛了,一个女子经过那么多,早已把一切感情看淡,怎么还能奢望她有真情意。

  「妈妈,」少女说:「船往回驶泊了岸,我们从头来过,倒处有工作,卑微点不要紧,我们吃得了苦。」

  少妇勉强地讪讪道:「你在说什么呀。」

  「妈妈,让我们自食其力。」

  少妇有点愠意,「我几时借过赊过?」

  少女气馁,颓然坐下。

  「你发什么脾气,人家都答应了:安家费、学费、房子、车子……」

  少女仍然发呆。

  少妇的声音又转柔,「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你妈妈已近人老珠黄,作为一个教师、律师,什么都好,三十多岁才刚刚开始,但我是欢场里打滚的女子,你不明白吗,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机会。」

  少女尽最后努力,「你可以找分工作。」

  少妇凄凉地说:「我找过呀,节蓄花光之后,做过工厂、餐馆、文员,哪里都有色迷迷的眼睛,哪里都有想在你身上捞一把便宜的黑手,这才咬一咬牙,跳进海里,小公主,你不会明白,你毋须明白,你甚至不用原谅我。但你必须爱我。」

  少女哭了。

  「嘘嘘,这是干什么,」少妇拍打她的背脊,一如女儿还是婴孩,「苦难快要过去,还哭?」

  那天傍晚,刘爵士派来一名律师,在舱房中与少妇又谈了很久。

  少女倒处逛。

  船上不是没有与她年龄相仿的少男少女,她却不想结交朋友。

  她怕与人家交换身世。

  不,她并没有羞愧的感觉,她只是不想解释,既然一切苦难都由她们母女俩承担,还失复何言,还何需向任何人交待。

  她不要他人同情。

  有人悄悄蹲下坐她身边。

  少女一抬头,看见刘爵士。

  她朝他点点头,今早介蒂忘怀大半。

  刘爵士的手一指,「看到那堆人没有?」

  少女顺势一看,果然有十来廿个男女也正朝他们看来。

  「那是我的儿子,我的女儿,我的媳妇,我的女婿,还有我的孙女孙子,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统统想在我身上得到赏赐,却不肯给我丝毫温情。」

  他的声音十分落漠。

  「他们想早日得到遗产,希望我早日弃世。」

  少女忽然笑了,「他们可还需等上很长很长的时间。」

  刘爵士听了这话,犹如注射一支强心针,「真的。」

  「当然,那个穿红衣服的是你孙女?」

  「她比你还大三岁。」

  「她看上去不太友善。」

  「你不用理会她,你做得到吗?」

  少女笑,「难度更高都没问题。」

  「好孩子。」

  少女看他一眼,「你偏心于我而已。」

  刘爵士不语,这孩子聪明得惊人。

  少女低声问:「你会照顾我母亲吗?」

  刘爵士答:「只要是合理的,她要什么都有。」

  少女笑,「放心,她的要求很低,绝不会要飞机大炮。」

  「你呢?」刘爵士问。

  「我想读好书,养一只小狗,天天放学有热饭吃,以及有人陪我说话。」

  「你的要求也不高。」

  少女答:「可是一生都这样,我于意已足。」

  这个时候,律师毕恭毕敬的出来,对刘爵士说:「冯太太已完全同意,我们可以签署文件了。」

  少女的脸微微苍白起来。

  爵士进舱去,少妇矜持地迎出来。

  律师把文件摊开来。

  少妇用兰花指取起文件轻轻读出:「立约人刘余庆与冯星——」她错愕地抬起头来,「冯星?」

  她瞪着女儿,少女神态异常镇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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