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是今非[1]》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昨是今非[1]- 第8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雷声炸开,凌森惊跳起来:“老二,你自便。金凤最怕打雷了,我得去看看。”

  10

  “二月巴陵日日风,春寒未了怯园公。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付青云捧着凌森交给他的白纸,一字一句地念上面这首诗。
  其实,她练字向来喜欢写行书的,尤爱临王羲之《兰亭序》,临着临着就开始叹气、开始埋怨自己:“真是笨呵!拿别人的顶峰之作来练,不是越练越没信心吗?苏雨晴,我看除了吴晓,这天下也找不到比你更笨的人了啦。”自语一番,再偷眼看有没有引起他的注意。见他若是不睬,便会装出一副楚楚相:“吴晓,你来教我写好不好?”于是,他捉了她的手,扬扬洒洒地写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她便把自己的一生都交付了出来!
  败在他这八字之下的女子,不计其数,以她的稚纯,怎可能逃得掉。所以,她来了沙槟,在异域灰暗的雨季里,换了草书写“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她用草书,还是笔势绵延的狂草,今儿要不是他熟这首诗,保不准真还认不完整。她谨慎得即使是练字,也不要人识了一份心思;不要人懂得,即便是放弃生命中最熣灿的颜色,她也要傲然挺立于风霜雨雪。
  “老二,你既然念得全就应该说得出含意吧?”凌森有些着急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没什么深意,无非是勉励自己要象海棠花那样不怕风雨,坚强而又美丽。大哥,”轻描淡写地解释完,付青云话锋一转,扬着手中那张皱巴巴的纸,“这应该是她练完字随手便扔了的,你可别说你是特特拾了回来寻个究竟?”
  凌森没有否认,他起身至酒柜中开了瓶白兰地,倒出两杯,一边递给付青云一杯,一边将自己那杯整口吞下,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付青云止住他准备继续往嘴里送酒:“大哥,酒烈伤身,浅尝就好。”
  凌森端了酒站到窗台前:“我今天出门才想起忘了本帐册在家里,掉头回去,见着阿冉把她堵在房里辱骂,所骂的话,连我这边上听着的人都气得发抖,阿冉还不准下人近她、给她午饭吃。我问玲珑,说但凡我哪天对她好一点,阿冉便会这样折腾一整天,直到自己累了或是我晚上回来为止。可她从未向我提过半个字!我把阿冉拖到厅里,拿鞭子抽了一顿,一干人哭的哭、劝的劝。你知道她干嘛?阿冉骂她时她不气,我抽阿冉时她也不喜。由始至终,她就趴在桌上写这些个字儿,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似乎除此之外的任何事,都与她不相干。”
  她是谁?金凤!自己给自己起了个最恶俗不过的化名,却在举手抬足间流露出最雅致最文静的气质。凌森突然对她的真名产生了好奇:我不能,就这样叫她金凤一辈子吧?他笑,就这样,想到了一辈子。
  “你抽了徐阿冉?”付青云倒吸口冷气。徐阿冉是史密斯总督所赠,眼下与仇敬丹的矛盾正需要这帮洋人从中斡旋,他倒好,为着一点后院琐碎不顾不管大计。
  “大哥,你……唉,叫我怎么说你好!人伤得怎么样?叫大夫去看了没?”
  趁他不注意,凌森仰头又吞下一杯酒,望着那张纸说:“看什么看?我把她锁在房里,不许任何人过问,也不许给她饭吃。哼,我倒要她自己尝尝这番罚人的滋味。”
  “大哥!”付青云顿足,“你疯了?真闹出人命来,我看你怎么向史密斯先生交待。走,叫上大夫一起回去。”
  “不去!”凌森傲然道,“一个侍妾,我有什么需要向谁交待的。”他自付青云手中拿过那首诗,细细抚平,伸出食指逐笔逐划临摹,再懒看他半眼。
  一个侍妾而已,难道他忘了,金凤也只是个侍妾而已。付青云来不及嘲讽他,眼下,大局为重。
  付青云带着大夫赶到凌府的时候,金凤正在苑里摘茉莉花。每天就只摘那么三、四朵,与茶同泡,享受她的人生里难得的清香。
  见他心急火燎地冲进楼,她转转眼珠,想了片刻,将花放在井沿边,跟着进屋。
  付青云叫人为徐阿冉开锁。因着是凌森下令的缘故,闻讯出来的玲珑、陈嫂,甚至阿冉的婢女珠儿,都不敢应。他焦燥地在房门口来回踱了几步,想着兹事体大,便咬咬牙,飞起一脚将房踢开,示意大夫进屋。
  他很在意徐阿冉?这倒令金凤有些意外,不过,似乎,甚好。正可谓是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
  虽然只挨了几鞭子,却也让徐阿冉吃尽了苦头,躺在床上哀哀直叫。浓重的药膏味,加上几个女眷在边上七嘴八舌的劝慰声,付青云只觉头晕脑涨,交待了两句便赶紧退了出来。
  “二爷,喝茶吗?”刚下楼,金凤如鬼魅般不知自何处闪到身边,笑吟吟地递上一杯茶。
  在此之前,付青云从不知道,会有一种笑容,让他感觉到如刀锋般尖锐。
  端着茶,跟她步入花苑中,金凤四顾无人,拾起刚才放下的花朵,悠悠闲闲地坐在井沿边。刚下过雨的天空格外晴朗,隐隐有丝彩虹扬练不远处。
  “你应该知道,大姐是因着我被森哥抽鞭子的。”她没有看他,依旧笑望着那抹彩虹,真漂亮!
  付青云不语。
  “她几乎每天都要骂我、欺负我,和她生活在一起,真的好痛苦。”金凤按着心口,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想试试看能不能央着森哥,将她逐出府去。”
  付青云眼皮一跳。她聪慧如初!然而,最可怕的是,她竟然能将这种聪慧静悄悄隐匿在时机之后。呵呵,大哥没说错,她果真把自己藏起来了,只不过,并不仅仅是悲喜。
  他苦笑:“说吧,你想怎么着?”
  “说服森哥,让我和燕十一娘一起打理玉红楼。”她语调轻快、稳定,显然这主意蛰伏心里不是一两天了。
  付青云心中巨震,脱口道:“怎么可能!”
  “不行?噢,那就算了。我明儿个就去揽桩糊火柴盒的事,让森哥知道大姐总克扣我的月钱,或者,喂自己吃些泻药啥的。付二爷,坑拐欺诈,您是个中高人,能否点评一下金凤这些小伎俩的可行度呢?”言毕,她斜斜飞睨过来一个眼神,在他身上弯了个弧度后,情致万千地落回原处。
  如果那眼神里有子弹,付青云已经被命中了。拒绝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不为她的那番话,只为,她演练得越发熟稔的媚眼。
  “雨晴……”
  “不要叫这个名字!”她厉声打断他,脸色忽变狰狞,咬牙切齿地说。
  大哥说她柔顺、说她隐忍、说她楚楚怜人;自己认识的她,天真、活泼、落落斯文。而此时的金凤……是的,她再不是苏雨晴,苏雨晴已经在来南洋的那条船上、在他一口一句的“下贱”、“贱货”的折辱声里,化作海面上的泡沫,破灭入空气。
  多年来,飞龙帮众兄弟在凌森的带领下,各自发挥自己的特长,涉黄、赌、军火,黑白两道同行,才有了今日的势力和影响,才有了兄弟们不愁吃喝的生活。付青云凭着一副俊朗冷酷外型,为玉红楼成就无数艳莺,生意冠压沙槟。他从不觉得帮派行为做事有什么错,也从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因为,所谓的对错,也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而已。但是,现在,看着一个全新的金凤冷傲而又深沉地站在面前,付青云后悔了!
  “我当日说那些话,不过只是要你死心而已,并不是……”他艰难解释道。
  未等他说完,金凤冷笑一声:“是呵,你达到目的了。付二当家运筹帷幄,呵!真的是‘帷幄’里哟,决胜胭脂群。似我等愚笨女子若还敢不‘死心’的话,难道等着‘死人’吗?不过,付二爷,你大可放心,金凤落难南洋,所思所想不过求一处庇身所,断不敢、也没有资格与你或是十一娘一较高下。”
  付青云随着她的目光,望向那片逐渐散开的彩虹,缓缓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想办法送你回宁城。”
  这句话惊呆了金凤,她怔怔而又有些研判地自他脸上读自己需要的讯息,一分钟之后,她懂了,他是认真的。
  回宁城?多大一个诱惑!日日夜夜,这不就是支撑着她熬下去的念想吗?回宁城,对父母说自己错了,洗个澡,抱着她的大洋娃娃在白丝绒床垫里美美地睡一觉,醒来,是她十九个年华里从不曾挪移过的生活。真的,可以吗?她留言父母要与他追求“自由”和“幸福”,父母会报警寻索,亲戚朋友、父亲的同仁门生、同学……举城皆知她失德败行。她可以,就这样回去让最亲、最爱她的人陪着她再次承受无休止的嘲讽、讥笑、轻蔑吗?金凤一个恍惚,眼前的彩虹已消失殆尽,徒余白得碜眼的天空。
  这个男人,哄骗她背叛父母、家庭,令她不贞,毁灭了她原本比彩虹更绚烂的生活,而现在,他以为可以淡淡然抹去这一切,将彼此轨道还原。
  金凤本无波澜的面容慢慢绽开一个凛冽的笑。
  于是,付青云颓然明白了自己的天真。
  “不管你怎么想,我是真心想补救……”他的话,虚弱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谢谢,谢谢二爷终于肯放过我,只不过,金凤觉得,肉骨茶真的比荷兰水好喝多了。”她努力很真诚地看着他说,掌心里,已揉碎花朵成泥。

  11

  金凤与付青云交谈后的第三天,凌晨三点多,凌森带着阿威和小武回到家。金凤照例在厅里看书等他。
  “接老五的船,刚刚才忙完。以后太晚了你就不要等我了。”他仿似自语般解释一句,接过她递上来的酸梅汤,咕噜咕噜畅快下肚,满身的暑气顿时松解不少。
  “不要紧。”她笑容疲倦,却依旧雅致,“水给您放好了的,我隔一个小时便加瓢热水,温度应该正好。”
  “阿冉这几天没再找你麻烦吧?”凌森骤然想到此。
  金凤略微怔了怔,眼珠转动两圈,接着,摇摇头。这番动作可以理解为没有,也可以,理解为恬退。
  看来,青云说得有道理,以阿冉的跋扈,玲珑人如其名的圆滑,她每天在家受了多少欺负,只怕远远超出自己的想象力。凌森点点头,有了决定:“老二说最近玉红楼的生意是越发红火,十一娘一个人撑总有些顾不过来,你想不想白天去帮帮她的忙,也可以打发打发时间?”
  他总算是守了承诺!金凤心松口气,却还是,眼睛澄亮地看着凌森:“您要说可以去,我就去。”
  今天方利生带回来三十多个“猪仔”,一下子解决矿厂劳力问题,带动着他心情大好,不由起了促狭的顽念:“我不说,我要你告诉我你想不想去。”
  她埋下头,牵了他的手往浴房领,走了两步,回眸,嫣然一笑:“谢谢森哥!”
  正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凌森近来已很少去玉红楼过夜,虽时常留宿她房里,总见着的,都是她逆来顺受的无奈。眼下,可说是她这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由衷地将心底的欢喜表露。见她复垂下头,耳边的一缕头发半遮住了已弯成圆弧的唇角线,他有些忍不住也笑起来,反手用了些劲将她拉入怀抱,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巴,果然,见着她的笑靥绽放如茉莉花般美丽,一时心神大动,索性将她打横一抱,大步往浴房走去。
  她红了脸藏头在他的颈窝里,几缕发丝夹着幽幽清芬拂过他下巴,酥痒得直渗入心底。
  “你好重呵!”抱了她上楼,难免有些气喘,他趁机附她耳畔调侃道。
  平素偶尔也有被他戏言时,她一般都是抿嘴挤出个敷衍的强笑,难得是今儿起了些兴致,她轻声应说:“再重也不过是片蒲苇,您一根小手指就捏碎了,噢,不,蒲苇纫如丝,森哥若是不想要了,索性一扔,还更方便些。”
  “你又说混话!嗯,什么纫如丝?”凌森低低叱她一句,赶紧找个由头转移开她如烟万千的愁绪。
  就这样轻易就达到了去玉红楼的目的,她虽已极力在藏,却还是任了些高兴流露出来:“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来,您跟我念,君当作磐石。”
  “君当作磐石。”
  “妾当作蒲苇。”
  “妾当作……嘿,这诗绕得我舌头都大了,不痛快。我教你个痛快的吧。”
  “好哇,森哥请赐教。”
  凌森咳嗽一声,换了秦腔武声高唱,也不管会不会惊扰到屋子里其他人:“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瞒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杀妻灭子良心丧,逼死韩琪在庙堂,将状纸押至在爷的大堂上。咬定了牙关你为哪桩?呔!呔!呔!”
  呔着呔着一脚踢开浴房门。金凤在他怀里已是笑得花枝乱颤,怕着不稳,两手下意识环绕着他脖子,颦动间不停摩蹭着他的脸颊、颈窝,愣是将一种情绪刺激了出来。他吸口气,俯头见她笑靥明媚,低哑了嗓音说:“不洗了,走,回房去。”
  金凤瞪眼:“不洗澡?脏死啦。”
  她竟在不知觉间丢开了些许顺从。凌森心湖一荡:“那你……陪我一块洗!”说毕,俯头她胸前,还未等金凤反应过来,他已经咬住了她的睡衣,头一抬,“嗤啦!”一声,睡衣已自领处被撕开。
  金凤惊呼一声,本能地将手盖在胸前:“别闹!”
  盛夏天气,加上此刻蠢蠢欲动的情绪,凌森顾不得脱衣,直接抱了她迈进浴桶,水哗啦啦溢出一层,金凤破开的丝衣随水漂离开她的身体,光洁的肌肤牵引着他的目光越来越缠绵迷离……
  次日,凌森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闻到房间里氤氲的茉莉花茶香,以及,淡淡然的墨香,他有些满足地咂咂嘴,闭着眼睛叫一声:“凤!”
  “喛!您醒了?”她搁下手中的毛笔,为他倒了杯茶端过来。
  为什么她总是起那么早,自己一睁开眼,便能见着她收拾得清清爽爽地站在跟前?不管为什么,反正,他是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眼瞅着女孩以异于平常的积极为他取来折熨好的衣物,他忆起了昨夜粗略带过的事。
  “你真的要去玉红楼?那虽是飞龙帮的产业,可也算得上龙蛇混杂,你心里掂过这些吗?”
  金凤以为他要反悔,眼神闪过一丝惊惶。她没有答话,只是停了手中的活,怔怔地用一双无助而又哀求的目光望着他。
  凌森顿时泄气:“算了算了,你想去就去罢,我找个身手利索点的兄弟陪着你便是。”
  伸个懒腰,他看看挂钟,白她一眼:“几点了?还不叫陈嫂准备午饭,下午你不想去开工的。”
  闻言,她的眼光熠熠闪耀出灵动。
  同一时间,付青云和十一娘也是刚起床不久。想到昨晚安顿好劳工后已近凌晨,也没给老五接风,便让十一娘安排晚上在玉红楼设宴。说到凌森,不自然地想起金凤。付青云直觉地相信:只要是她想做的事,不管有没有他帮忙,凌森都一定会答应她。
  “金凤,可能会来玉红楼做事,你,心里有个数。”犹豫片刻,他还是觉着应该先给十一娘通个气。
  十一娘未语,她勾选好晚上的菜肴,张罗着下人或去准备材料、或去捎口信,利索地打点好之后,这才笑吟吟回转身:“大哥同意了?”
  付青云若有所思:“只怕他想拒绝都拒绝不了。”
  “那女子,一直搁家里,也真还可惜着她了,”阿宝好歹也算是十一娘的人,由此,凌府这段时日的风波,一桩一件自然逃不过她的法眼。“话说回来,想打玉红楼的主意,哼,怕是她活得有些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