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雨晴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见窗外已入黑,想是这一觉已睡了个通天,倒还是有些佩服自己。她捋了捋头发,见着桌子上有些糕点,也就不客气地拿着吃了起来。
真是饿了。她狼吞虎咽地咽下几块点心,见其他女子已被推攘到外面,怕着短褂伙计的“熊掌”落在自己身上,赶紧拍拍手,理好衣裙跟上了队伍。
入夜后的玉红楼灯火辉煌。养足了精神的苏雨晴此时才有了观察的兴趣,她四下张望,瞧出来是很典型的中国天井围院,前楼后屋,两边应该也是姑娘们的房间,中间亭台楼榭、天井假山,此刻,在大小灯笼点缀下,靡靡迷迷地畅流着青楼特有的气息。远远自前楼传来音乐声、嬉戏声,走得近些,听见一个曼妙的女声在翻唱古词《一剪梅》:“……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声音低婉缠绵,倒也将那种相思情难了的词韵绎得是淋漓尽致。想不到,青楼之中也有这般才情女子,苏雨晴暗自有些讶异。
“算起来,十一娘也有些日子没亲自出来唱曲了。”边上一个伙计说。
原来,是燕十一娘在唱歌。
阿宝撇撇嘴应道:“二爷走了多久,十一娘就有多久没唱了。这会儿,肯定是二爷来了。哼,她整天说我们要多学洋文,侍侯洋主子,呆会倒要问问她去,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二爷,付青云?这名字象是把无处不锋利的刀,触一下,便鲜血直流。苏雨晴皱了皱眉,赶紧又掩饰着咳嗽一声,恢复常态。
一群姑娘进屋时,恰好一曲歌唱完,屋子里响起了喝彩声、鼓掌声。藉着这空当,苏雨晴偷眼打量屋里人,只见七、八个男子包括付青云在内围桌而坐,对门首座上的男子约有三十岁,一张历经沧桑的脸似为刀雕般极富轮廓,他吟吟笑着,面上的表情温温和和,一双眼睛却是锐利无比。
“……叫人去请森哥晚上过来,今儿个我派了……”苏雨晴想起燕十一娘白天说的那句话,直觉地相信,他就是那个“森哥”。
“十一妹的小曲是越唱越有味了。”边座上有男子边拍掌边赞叹道。
酒红色斜边排襟扣小短衫,下罩一件藏青色弋地长裙,此刻的燕十一娘容光焕发,哪还有半分船上的穷泊相。她没有多说客套话,看见阿宝她们,眼神略一示意,阿宝自是心领神会地让姑娘们围着桌子排成弯月状。燕十一娘含笑自边上的丫环手中拿过酒壶,走到森哥身边,一边给他上酒一边说:“刚从广州带回来的新姑娘,全是清倌儿,想听听大哥的意见,看是充实咱们玉红楼,还是调教好了之后送到总督府去。”
听到燕十一娘最后一句话,苏雨晴打了个寒噤,她看看周围这群依旧茫然无措的女子,明白了没有人知道“总督府”这三个字的意义。南洋群岛很早以来就是英殖民地,所谓的总督府里,几乎全是洋人。难怪飞龙帮可以在当地只手遮天、为所欲为,他们分明就买通了政府。
侍侯洋人,让父亲一向深恶痛绝的洋鬼子压在自己身上?苏雨晴只觉耳边嗡嗡作声。她看见那位森哥打量的目光扫射过来,所落之处,无一人不觉凉气飕飕。
那人略作沉吟,看着坐在身侧的付青云说:“老二为着我和仇敬丹翻了脸,在外吃了大半年的苦;锡矿工人闹事,老五差点被扔进了炉子里。兄弟们都不容易。十一妹,我知道这批雀儿是你亲自解压回来的,你看能不能把这亏吃到底,将她们打赏给自家兄弟?或开苞,或作妾,由着他们高兴就好。当哥哥的在这也搁句话,只要有我们哥几个在、有飞龙帮在,玉红楼在沙槟的地位,永无他人可及。”
这番话说得一桌人的眼都红了来。燕十一娘咳嗽一声,拿帕点了点颊,柔声道:“大哥这话说得可就见外了。别说是几个笨丫头,就算是玉红楼的红牌姑娘,哥哥们但凡有入了眼的,直接带人走就是。阿宝,给姑娘们挂牌,等几位哥哥挑好了叫丫环引到楼上自行喝酒、快活去。”
一排女子瑟索着挤成一团。苏雨晴咬咬牙,拇指指甲死死地掐入掌心,她看了看桌上那几个已经色欲迷眼、跃跃欲起的男子,看了看自己恨不能剥皮噬肉的付青云,看了看周围几个孔武有力的伙计。终于,鼓起勇气,僵直着身体走到那个森哥旁边,带着比哭还难看的笑,一字一句、生硬地说:“森爷,小女子今晚,想伺奉森爷!”
四周抽气声、鄙夷声、惊呼声四起,苏雨晴感觉到汇集在身上的诧异的、轻视的、嘲笑的目光尤如一道道利箭,穿骨破肉,密密麻麻,不留丝毫缝隙地,将原来那个自己刺得个粉碎,了无痕迹地消失在了这个纸醉金迷的青楼淫窟里。
屋子里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静,接着,那人笑了起来,他一笑,带动着桌上的人也跟着笑起来,燕十一娘笑起来,边上的丫环、伙计笑起来。
那人大抵觉得此事甚是有趣,越笑越大声,边笑边说:“好好好,你也算是有点眼光,可你知不知道我凌森已经有两个小妾……”
“我愿意做第三个。”苏雨晴抢话,她想快点结束自己在这里蹩脚的表演。
耳边的嘲笑声更大。燕十一娘笑得都快直不起腰了:“哎哟,我的天啊!森哥,照这丫头的法子,你的侍妾只怕都可以再开家玉红楼了。”
苏雨晴紧咬牙关、面容坚定地望着凌森。在这群看多了妆颜与蜜语,也习惯了哄逗与敷衍的恩客眼里,她稚嫩得可以说是亵渎了“表演”二字,偏生她就是敢演。站在那,恐惧得连嘴皮都在发抖,却连每个毛孔也写满了认真。
不用问谁,凌森一眼就看出来她是个清倌。抿口酒,咂巴咂巴嘴,饶有兴趣地回忆起自己征服的女子,主动的有,被动的有;配合的有,被□的,也有。真还没遇上个明明又怕又恨,却要放手一搏的雏儿。他倒让这女子撩起了些兴趣。
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凌森又抿口酒,老白干在心胸里燃起了一把火。“叫什么名字?”他问。
苏雨晴一滞,继而回答道:“金凤,金子的金,凤凰的凤。”
燕十一娘与付青云对视一眼。
金凤?好恶俗的化名,不过,蛮有些意思的。凌森笑笑,放下酒杯,冲燕十一娘做个手势。
“阿宝,”燕十一娘扬声唤道,“带金小姐去森哥的厢房候着。”
04
我是坐在这等他好还是上床等好?
我需不需要先脱衣服?
他进来的时候我是不是装睡要适合一些?
坐在凌森房里,苏雨晴状似无恙地捧着一杯茶,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出来,扯着手筋控制不住地抖,圈圈点点地荡开杯里的茶水。她无措地搓动着手心里的茶杯,想不出该如何在即将来临的劫数中,将命运的航向尽全力向最好的方向偏靠。
空寂的房间里不时飘过楼下传来的划拳声、笑闹声,她有些企盼那个什么凌森能就那样玩过、醉过之后,忘记掉她的存在,让她可以清白之躯完完整整地奉献给生命中那个心甘情愿执手百年的少年朗。还可以吗?与一个温儒的良人举案齐眉,花前月下,吟诗作画,一起担负起岁月中的快乐与忧伤,一起变老,生同衾死同穴。可以吗?
门突然“吱呀”一声,响落在心坎上,一双脚踩着她的希望象个肥皂泡般破灭在眼前沉沉的人影里。
“你?”男子略有醉意,看见她时一愣,眉头刚皱起,又似回想起来般笑开,边往床上走去边说,“那个……金什么?给我倒杯茶来。”
“金凤,”她喃喃地又报了遍这个对自己来说也是陌生异常的名字,吸口气,勉力撑着站起。如果,一切都无可避免,那么,就让恶梦快去快来吧。
凌森喝多了酒,头有些晕,他坐在床边,恍惚中只见那女子娉娉婷婷走过来。她穿着玉红楼清倌儿的素花裙,高高的、瘦瘦的,茶在手中,手在胸前。胸前?他想起她迫切地说“我愿意做第三个……”呵呵!凌森忍俊不禁。
呷了口茶,将杯子放到一边,他懒懒地问:“多大了?”
“十九。”
“哪里人?”
“……”
凌森的眼瞪了起来。
“广州。”她微微一颤。
“以前做什么的?”
“念书。”苏雨晴低下头。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爹,娘。”苏雨晴的眼睛泛起了红润。
“想回去吗?”
苏雨晴猛地抬起头,见着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与燕十一娘如出一辙。于是,心慢慢凉开,淡然说:“想不想都回不去了!家里,容不得……”
她的话没说完,凌森却是懂的。拿家门颜面威胁新姑娘,这是燕十一娘最阴绝的一招,难得是这女子能通透如斯。他玩味的神情里带上了几丝认真,看她形单颜素,面容虽憔悴,却于结郁中隐含着熠熠的坚强。便是这一点点与其他女子的不同,令得凌森的兴趣又浓了几分。他仰入床中,翘起脚。
苏雨晴有些愕然。
“给我脱鞋。”女孩显然不会侍奉人,他只好自己开口。
苏雨晴一震,瞬时间心念百转,分不清是羞是惧,下定了千百次的决心在他这个暗示下分崩离析。
“怎么着,后悔了?也行。你出门,右转,下楼,叫十一娘换个姑娘上来。”凌森调侃道。
“没有。”苏雨晴深吸一口气。凌森是飞龙帮的龙头老大,唯有依附上他,方能绝境逢生,更何况,就算她拒绝了他,燕十一娘又怎么可能让她拒绝大厅里那群色欲熏心的恩客呢?真应该谢谢老天爷在这种境地之下还给了她选择的权利!想到这,她咬咬牙,双手抱着他的腿慢慢将皮鞋脱下。
瞧着她那副“壮烈”无比的模样,凌森憋笑憋得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他从没想到自己也会有顽皮心,可是,看着这个笨笨的、呆呆的女孩,他忽然觉得,有个人能捉弄,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鞋脱了,女孩复望着他,她全身从上到下都写满了“顺从”,可从下到上都不知从何做起。
凌森笑着噜噜嘴:“脱衣服!我是不喜欢动手的,你自己脱。”
苏雨晴闭上眼,照他话一颗一颗地解开自己襟前的盘丝扣,衣裳、裙子、肚兜……她的身体褪去了最后一丝遮掩,就这样□着站在夏日的子夜,瑟瑟发抖。
“睁开眼睛。”凌森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他扭扭身子,强捺下生理欲望,享受着另一种从未有过的顽愉。
苏雨晴扑闪着睫毛,异常艰难地将眼睛睁开一小条缝。甫一看见自己的裸体,她大羞,双手自然而然地抱遮在胸前,两腿瑟索着合拢紧闭。
如此动作令得凌森全身的热度高了几分,他咽下口唾沫,哑声说:“喝口茶。”
苏雨晴不明就里,却不敢违抗他的吩咐,只得一只手遮也遮不住地挡在胸前,另一只手端过已经变冷的茶水,抿了一小口,“咕嘟”咽下。
凌森气结,就没见过这么蠢的女人!
“你……我是要你含一口在嘴里。”
苏雨晴只好又端起茶抿了一口。
“喂我!”他亮出一个充满诱惑的笑容。
闻言,苏雨晴吓得“咕嘟”一声,将那口茶又吞下了肚。
凌森气恨至牙痒。
“我再喝。”凌森的脸色由红变白,由白转青,苏雨晴很自觉地指指茶杯,再次抿含一口。
看到女孩鼓着腮邦,胸口一起一伏地匍匐着爬上床,凌森觉得体内的那股灼热已快燃裂成火了,他张开嘴,等待着与她一起含暖那口冰凉的茶水。
……
“你把茶水喂进我鼻子里了。”凌森冷声对贴在面前的那人说道。
苏雨晴惊骇睁开眼,乍见睫毛前的脸,吓得“扑哧”一声将口中的茶水尽数喷了上去。
凌森呻吟,唯觉二十九年之最失败便是今日。若是面前有一把枪,他只怕忍不住会杀了她以保全自己的“名誉”。
女孩蹦跳着扯过枕巾擦拭他脸上的茶水,胡乱擦了两把,一看不对,放下又准备另外去拿手巾。
“够了!”凌森咬牙切齿说道,一把抓住她。掌中她的手腕冰凉且发着抖,令到他有些怔然。
“森爷,”苏雨晴静下来,跪在床上,垂着头,“我……终归是第一次,您多包涵,别见气,也别不要我,往后,往后我多跟姐姐们学就是。”
她的声音里带着些鼻音,低婉哀怜,凌森不说话,她也就跪在那动也不动。寂静中,凌森看见什么都没有动,却很奇怪地听见了水花绽落的轻响。他拿起那条枕巾擦干脸上的茶水,一把拉熄床边的灯绳,环手将她扑倒入床。
“你总是……得给着我的。”他趴在她身上,附到耳侧,半是解释半是告之般。边说着,边脱下衣服将□贴在她冰冷僵硬的小腹间摩挲,还未等苏雨晴反应过来,他一个挺身,忘乎所有地进入了她的体内。
苏雨晴之前所有的犹豫、痛苦,包括幻想,就这样猝然地统统埋葬在了那片撕裂中,她一声尖叫,手指用力地抓紧了被子。清冷的白月光自窗外投进来,将凌森的影子层层压入她眼眸。这就是苏雨晴的第一次!刚刚还苦恼要怎样去迎合、怎样令到他满意,这一下,都不需要了。
这是他的王国,打从苏雨晴站在他面前伊始,便意味着她承认了他的统治,所以,痛不痛,直不直接,都没意义;他喜欢,才最重要。
……
天色亮白,凌森醒来,慵懒地打个呵欠,坐起身,忽见窗边有人影,猛地一惊,再细看,原来是苏雨晴已经洗漱完毕,正定定地倚那。
“早!”她素面朝天,欠欠腰,斯斯文文地向他致了个礼。
小酸丁!凌森是江湖人,见她这般周全,反倒浑身都不自在。他暗笑一句,正准备下床,却见零乱的枕被上,星星点点布着些暗红,不多,远远低于他以往带上床的清倌儿的出血量。
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挣扎、反抗。
她自第一次始,就把对自己的伤害降到了最低。
“要吃点什么?”她走过来,脚步还是有些艰涩,一抹勉强的笑容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
凌森摇摇头,一边套上衣服一边说:“我得回帮里去了,等十一妹起床你自己去找她用点药……”
“你……你不带我走吗?”苏雨晴惊惧地抓住他的手臂,紧张得连指甲掐进了他的肌肉里都不知道。牺牲了那么多,还是逃不掉卖笑的结局吗?
“不了。”凌森复摇摇头。这丫头虽有些稚笨,可颜丽质清,有十一妹悉心调教,过些时日,必是玉红楼的头块红牌,偶尔来玩玩便也是了,没必要挖自己帮中姊妹的墙角。话音刚落,只觉手臂吃痛,他颇有些恼怒地盯向她,正待喝骂两句,甩手而去,却在她凄楚的面容前嘎然止住。
“求求你,带我走好不好?我什么肯做,求你,带我走,我会一辈子都忠诚于你,求求你啦……”
苏雨晴只觉绝望的浪潮已经快将自己整个人都吞没了,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能用,只好一遍又一遍语无伦次地哀求他。
这女子可以帮玉红楼赚钱,玉红楼赚钱,就等于飞龙帮赚钱,飞龙帮赚钱,就等于自己赚钱,没理由真带她回去,不仅赚不到钱,还要供她吃穿,怎么算都是笔赔钱买卖。再说了,家里那个阿冉虽是侍妾,仗着是总督府史密斯先生所送,吃起醋来连十一妹都得让她三分,这要连鸟带笼拎回去,只怕玉红楼又有些个日子不得安宁了。左思右想,凌森摇摇头:“不……”
苏雨晴无声无息地跪了下来,抱住他两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