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是今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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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是今非[1]-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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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家这才是雅达。一听说凌森带了家眷,便对应着携眷同往。
  一番寒喧后,落坐。男人们饭桌上喝着酒、谈着事,金凤有一搭没一搭地敲了筷子玩。她的座位正好在洪啸天与其夫人的对面,眼见得洪夫人自己没吃多少,却是不停地给洪啸天夹菜;而洪啸天貌似全付心思陪了客人,却在夫人偶尔的轻咳中回眸眷顾。郎情妾意,斑斑显现,所谓鹣鲽情深,也便如此了吧。
  金凤怅惘,自己曾经的心愿,也便是做对如此情致夫妇罢了,夫君卷书弄画,她则磨墨添香,岁月静好,流年潺芳。
  终是,无此际遇了!一出梦中的画像里,流淌着的,却是他人相濡的经典。而自己,纵也曾高心境,还是没逃掉——做个莽夫的婢妾。
  她手中的象牙筷落在金瓷碗上,于旁人,不过是几不可闻的一声脆响,对自己,却是敲在心间的一记重锤。止不住的钝痛眼看就要冲开忍耐的极限夺口而出了,她紧咬牙关,环顾一圈相谈甚欢的几人,带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悄然起身,步入阳台。
  上海的夜晚,好冷。她心间的痛,撕扯入冰凉的黄浦江风中,碾落成末,翻转入江。舒服多了!她吁出一口气,手掌下意识地按在胸口,没有!心脏位置,空空荡荡。
  连心也一块沉没了。
  “凌太太以前来过上海吗?”与洪啸天同样温和的声音在身边响起,金凤转过身,洪太太漾着笑,将她的厚绒风披递上。“我也是说出来透透气的,你先生让我把这带给你。”
  “谢谢。”金凤接过,望着不远处的黄浦江说:“很美丽的城市,我是第一次来。”
  “那样?不如由我作个东主,这几天陪凌太太逛逛大上海吧。”
  金凤与洪太太的目光相对,那里面一派清澈与真诚,她很久没有看见如此的纯净,几乎都已不再相信它仍有存在了。如是,她仍然没敢肯定,低了头,说道:“谢谢洪太太的好意,不过,我只怕麻烦到洪太太,森哥和洪先生那儿,会有不高兴。”
  “怎么会?啸天就是嫌我不喜走动,至于你家凌帮主,”洪太太举帕遮了嘴笑,“任谁都看得出来,他只怕着你不高兴,哪敢说半个不字。”
  “您说笑了,洪太太。”
  “我和啸天结婚二十年了,夫妻间的厚薄疏离,还有看不透明的么?不说别的,你瞧,”隔着镂空木格屏断,洪夫人手指向里间的凌森,他正叼了根雪茄谈笑一片。“我敢说凌帮主的烟瘾定是不小,可人家偏就候着你不在时才抽,还不是吗?”
  金凤心下一动,忆起是曾经有在他抽烟时蹙眉烦厌,只是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依了她的习性。饶是如此,嘴里却说:“哪里,巧合而已。”
  瞅着这对小儿女扭捏作态,洪太太顽劣性起,捉了金凤的手往里间边走边说:“巧合?那咱俩试试?”
  果然,见二人入屋,凌森忙将刚抽了两口的烟掐灭扔掉,扑扇了两下空气里的烟味,继续与洪啸天侃事。对面的洪太太促狭地冲她眨眨眼睛,金凤抿笑,相比之前,心情好了许多。
  第二天早上,金凤在凌森悉索的起床声中睁眼。春寒料峭的上海与沙槟天气迥异,许是有些不适应的缘故,她象是着了凉般的头痛。恹恹地揉着太阳穴坐起身。
  “你多睡会吧,晚点再打电话叫服务生送早餐。我约了洪军长有事,中午回来接你。”见她无精打彩,凌森一边穿衣一边说。
  金凤没有说话,兀自取了他要穿的衣物呈过来。凌森一直就最烦她状似自甘为婢、偏又抖擞起清冽相。他握拳、磨牙,憋了半天也想不出该如何应对这些儿女情结,索性弯腰抱了她往床中一放,呲齿说:“叫你睡你就睡。”
  冷不妨被抱起,金凤惊呼一声,两手本能地搂住他的脖子。不过,她也是真的还倦着,清晨的惺忪夹在她已经在很多个夜晚里熟悉了的气息中,滋生出无由来的依恋。索性闭着眼,含混地“嗯”了一声,感觉有温暖的绒被落在身上,越发舒服地往那处熟悉位置挪了挪。
  这样睡了不知有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隔了一会,付青云的声音传来:“大哥。”
  “就来。”他低着嗓门应了声。金凤听得回答声就在耳侧,迷迷糊糊地扬手拍了拍他睡的位置:“你还不起床吗?二哥叫你呢。”
  “你这样子,叫我如何起床?”凌森的确是没时间纵容她了,只得笑将起来。脖子伸得有够久,酸酸涨涨,带动着说话都有些喘。
  金凤睁眼,只见凌森弯着腰,两手撑在她身际,半身在床上,半身站床边,正以一种奇怪的姿势与她贴脸相视。正要发问,突然察觉:自己居然就是他这奇怪姿态的始作俑者!她一只手牢牢地缠在人家的脖子上,而另一只手虽然没在,却很显然是刚刚才挪将开的。嗯,也就是说,打自凌森把她抱上床,她就这样,就这样一直搂了他在睡?
  她骇然放开手,瞬时间小脸通红。凌森揉着酸涩的脖子笑着立起身。
  “你再等我一小会。”他冲门外的付青云大喊一声,回转,对她说:“我真得走了!你收拾好就在房里呆着,别乱跑。等做完正事,我自会留两、三天时间带你游玩。”
  金凤拉了被子盖住脸,窘得大气都不好意思出。听着他洗漱完毕,本应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却似又停在跟前,心下莫名慌乱,忐忑间正不知如何是好,被头忽被掀开,入眼,是他的笑意似有还无。
  “你……你要做什么?一大清早……付……付二哥还在外厢等着,你……你可别……”她通红着脸,说话结结巴巴。
  凌森笑着俯身她唇际,淡淡的剃须水味暧昧地钻入鼻孔,金凤只觉全身上下就象那次发烧般烫了起来。
  “我只是告诉你,蒙头睡不好,你以为我要做什么?”凌森戏谑道,一张脸在她的瞳孔里逐渐放大,睫毛都已经快与她自己的睫毛缠绕上了。
  “大哥!”付青云又在门口叫唤。
  金凤这次的羞怒别样生动,令得凌森几乎都有些把持不住。在付青云的催促里,他沮丧地摇摇头,伸手握了握她抓住被头的手,笑着说:“你想好,晚上告诉我,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金凤顺手抓过边上的枕头砸向他。凌森将头伸过来:“砸,你再砸!”
  “你,你怎么这么赖皮?”她都快哭起来了。
  他叹口气,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在她额头上印了个吻,低低地说:“凤,我喜欢你!”
  无视她呆若木鸡状,起身离房。金凤只听见他在外面暴吼:“鬼叫什么,迟一些会死人吗?”

  23

  凌森与洪啸天所议军火买卖的事非常顺利。几次交道打下来,各自于对方的性情都有了了解,洪啸天果如付青云所言,胸藏丘壑,见识广博。他的文渊与付青云不同,付青云习惯负着一身学识缄默地陪在凌森身旁,若无需要,从不显露一鳞半爪;而洪啸天不然,他善言健谈,毫不掩饰乱世硝烟中自己独立特行的书卷气。凌森与他谈军械、谈队伍,付青云应对他的文采,三人融融。几天时间下来,买卖敲定不说,连带着一份友情,也自然而然滋生。
  男人们谈了多少天的公事,洪太太也就陪了金凤多少天。从喧嚣闹市至黄浦春江,在十里洋场漫步,看那檐角飞扬的维多利亚建筑风情万种,珠光脂气萦鼻绕身……大上海,一如金凤想象中那般活色生香。
  只是洪太太似乎身体不太好,游玩时间稍稍长一些,她的脸上便显露出疲色,遇着些爬坡上阶的路,更是走不了两步便喘起来,挥手示意侍女扶她。“上了年纪,精气神比不上你们年轻人了。”这是她的解释。金凤心下不安,可提了好几次不要她再来陪游,洪太太均未理会,也就只好却之不恭了。
  到所有的事都忙完,定货、结算、发运,一一敲定。临着凌森一行要回沙槟的前一天晚上,洪啸天设宴饯了行,又提议去“大华”乐府跳舞,见凌森眼望金凤,他与太太会心一笑,都知那才是定事的主。
  “‘大华’虽是舞厅,格调却极为高雅,那里的舞女也都仅伴舞而已。何况,我们一起去,谅他们也做不出什么事来。”洪太太轻声对金凤解释说。
  “洪太太误会了,我没意见。”金凤明白他夫妇的顾忌,俏脸粉红。
  洪啸天笑,拉了凌森说:“趁你家夫人没反悔,咱们快走。”
  众人皆宛然。
  入夜时分的“大华”,霓虹灯闪烁得格外辉煌,昭示着它一日中最鼎盛的时候。他们到的时候,歌舞已经启场,双双对对的人影漫游在舞池,光与影,摇曳生姿。
  第一曲,自是夫妇同舞。凌森的手伸过来时,金凤略一犹豫,她想推说不会跳,奈何光线下,凌森满脸期盼,当她终是将手递过去的瞬间,她见他如释重负。
  “我以为你会说不会跳。”他在她耳畔低声说。
  那舞步似是旋转在刀尖上,金凤吃痛,不想作声。她瞟眼看付青云,灯光太暗,只能见到他的目光定定投射舞池,却瞧不清脸上的表情。
  是付青云教会她跳舞的。当她终于能够蹁跹凭曲舞时,她笑着对他说:“吴晓,从今往后你只和我跳,我也只和你跳,好不好?”
  除了他,她从没想过要和别的人跳舞!”
  却也是,为了你,差点人尽可夫!
  金凤的脚步在这番回忆里停滞下来,拖着凌森站在场中。
  “怎么了?”凌森诧异地问。
  她醒转,强笑着挪步,感觉脚底已被刺得血肉模糊。凌森见他不说话,也没再追着问,搂了她的腰至怀里,默然游旋。
  乐曲再次响起,洪啸天走过来,扬手弯腰:“凌太太?”
  “下一曲行吗?我答应了二哥这曲和他跳。”金凤柔声道歉,往付青云坐的方向伸手。付青云微微一怔,却还是起身。
  付青云的舞步明显僵硬,他生分地与金凤隔着舞伴间能有的最远距离,脚不合拍地乱踏。
  “你可是,比从前跳得差了许多耶。”金凤讥笑他。
  付青云的眼光冷冷投过来:“这不是你发神经的地方。”
  她驻步:“付青……”
  “云”字还未来得及吐出,却见付青云脸色大变,原本放在她腰间似有还无的手蓦然搂紧她,错开人影,往着舞池最边沿的一处角度旋出个漂亮的华尔兹。
  却还是迟了。两条早有提防的人影贴近,金凤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觉腰间一件硬物抵近。
  “奉劝两位最好不要动。”边上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说。
  “不怕。”突变之际,付青云未等辨明缘由,先自语宁如常地对金凤说。
  舞台上歌者依旧,舞者依旧。金凤靠在付青云的怀里,看见坐在台下的洪军长和他带来的两名随侍军兵身侧,也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一群人围了起来。
  “乖乖跟我们走!”耳边有低叱声。
  付青云抓紧金凤的手,随了那两人走下舞池。在拐角的楼梯口,她看见原本也在跳舞的凌森和洪太太在那、洪啸军和他的两名军兵在那,周围,上十个着便衣装的壮年男子。
  似乎所有的人、包括洪太太都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面色沉静依旧。唯有金凤惶惑。凌森想走近她,腰间的一支枪却使力戳过来,他不得不停下,眼睛望向付青云,后者示意他放心。握着金凤的手,又紧了紧。
  几人被推搡着上了二楼一房间,摁坐入沙发。不一会,门又被推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搂了位妖冶的年轻女子走进来,懒洋洋地说:“嗨!凌帮主、付帮主,二位好大的架子呵,来了上海没说让金某人尽尽地主之谊也就罢了,一请再请,还是不来,当真不把金某放在眼里了吗?”
  “金老板,千错万错都是付青云的错,与他人、特别是两位女士无关,万事好商量,请金老板放两位女士走……”付青云话还未说完,凌森沉着嗓音接了过来:“放她们走,我们三人留下来,今天一定给金老板一个交待。”
  姓金的转着眼珠,没有说话。空气静默地流淌了两、三分钟,他挥挥手。各自站在金凤与洪太太身侧的男子收起了枪。
  “你们,”洪啸天指着自己的两名军兵说,“送太太和凌太太回军营等我们。”
  金凤忽觉掌中付青云的手,一片温湿。他这种刀尖上打滚的人也会怕?她疑惑地想。
  “快和洪太太回军营。”付青云简洁地说,推了金凤往军兵身边去。将她的手递给洪太太:“洪太太!”
  洪太太拉了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及到门口,洪太太停下,没收住脚的金凤差点扑在她身上。
  “把两辆车都开过来,不要熄火。”洪太太吩咐了那两名军兵后,对金凤说:“我们,就在这里等他们吧!”她这话,与其说是征求意见,更勿如说是决定。
  “呃?洪太太,这里好危险,还是照他们说的回军营等吧。”
  洪太太神情安宁,刚才那番险境仿似与她无关般淡然地说:“就是因为这里危险,所以,我才要在这里,等他。”
  金凤未懂。
  “丈夫在枪口之下,做妻子的,又怎么可能有平安?黄泉碧落,我总是和他在一起的。”她声音幽柔,却坚定无比。
  “那……那你方才为什么要走?”回想她的绝然惘顾,金凤更迷糊了。
  “男人的世界,作妻子的帮不上忙,但至少,可以不给他添乱。他以为我不在,心里没了那份羁绊,想做什么,去做便是。”说着,洪太太望向她,“你不是这么想的吗?”
  我是怎么想的?金凤的心潮一点点泅开,人家是上穷碧落下黄泉,生死与共。而自己,自己梦中的那个结发人在哪里?倒真是应了“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我不是凌森的妻子。”楼上箭拨弩张,楼下两个女子,却似闲庭信步般娓娓道开心事。金凤从没打算与他生意场上的人有交结,更没想过要在这个比沙槟更陌生的城市寻一知己倾流心事。但,这个晚上,这个尤带三分喧嚣的大歌舞厅门口,她却轻而易举地,由着身边这个坚贞的中年女子,抽剥出凝结成茧的愁丝。
  洪太太没显出太多意外,她这个年龄的女子,还有什么阅历没有呢。她只是,牵住了金凤的手,同性间的信赖、理解,脉脉涌流过去。
  “我不是凌森的妻子,我只是他的一个侍妾,还排位老三。”金凤自嘲般笑道,“的确,如果不是他,我已经倚笑青楼了。可他毕竟不是我的良人,一白一黑,一文一武,怎可能真有一生一世?若不是……若不是我心里还容有其他事,倒勿如,由着那位金老板给颗枪子儿,也胜过在命运的舞台上,演如此丑角。洪太太,洪军长与您情深意重,你爱已所爱,当是无怨无悔。对我来说,生同衾死同穴,嗤!金凤……不是不敢,而是,没有这样的福气。”
  洪太太摇头,她细看眼前这个细眉锁怨的女子,恍惚间,如同昨日的自己重现。“我和啸天,情深意重?”她象是在问金凤,又象是在,问自己,“那年,我十五岁,他大学毕业,和父母到我家来玩。我和二姐一起爱上了他,他却对二姐情有独钟。我本要死了这条心的,可是,二姐不幸病逝,他痴痴傻傻地抱着我叫二姐的名字,我……我实在是舍不得他,宁可由了他把我当成二姐。西伐彭系的时候,对手捉了我威胁他,当时我想,如果,两个人之间非得死一个,那样,就让我死吧。我迎上枪口,子弹击穿了我的肺,奄奄一息之际,是他抱着我不停唤我的名字,将我唤了回来。打那以后,我的身子骨就没利索过,也就因为这,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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