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组织了高一年级的足球赛,分组赛、复赛然后决赛,弄得挺正式的。体委召集全班男生开扩大会议,把自愿参加比赛的人分成两个队,一场练习赛之后确定了主力和替补阵容。我看了名单,程开是后卫。“怎么不让你守门呐?”我拿着名单问程开。程开以前是我们初中校队的守门员,他小时候似乎受过某位专业人士的指点,守门技术很有一点水准。
“你舍得跟我说话啦?”程开撇了撇嘴。
“我问你呢,你怎么不去守门啊?”我不搭理程开这个让我尴尬的问题,继续穷追不舍。
程开伸了伸手臂,弯下腰换上一双球鞋,“要真有点球,我再去守也来得及,要不没人踢后卫,我听说一班那个前锋挺厉害的。”说着他站起来,在曾经受过伤的左膝上套上一个护膝,朝我摆摆手,“训练去了,拿个冠军回来给你看。”
我听人说,真正聪明的人在成绩好得让人羡慕之余,任何玩的项目也会熟练得让人羡慕。这所学校里有很多这种人,使我觉得原来自我感觉良好的判断是非常错误的。
可是,程开绝对是优秀的,别的不说,他的足球踢得确实很好。当然了,我们班一路闯进决赛也不是光靠程开一个人,我们班体委的中场组织得特别好,后来他被大家投票评为最佳球员。
决赛是我们和七班,两个班的所有人加上外班的一些人都来看比赛,女孩子几乎喊破了嗓子,谁拿到球她们就高喊那个人的名字,我想拿球的那个人一定心花怒放地觉得那些女孩子都是他的崇拜者。有一点我可以保证,这些高喊队员名字的女孩里面,真正懂得足球规则的不超过十个。哦,不对,十个太多了,不超过五个——比赛之前,我试图给陆璐讲解什么是越位,可是我终于在陆璐屡次迷茫的眼神里放弃了这种努力。我想,其他女生对足球的领会能力不会比陆璐好到哪里去。
比赛踢到了九十分钟,0 0。加时,还是0 0。最后只能点球决胜,我看’94世界杯决赛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紧张得我心都快跳出来了。
程开穿着一条草绿色运动长裤,仍然在左膝上套上护膝,戴上守门手套,端端正正站在球门面前,那斯斯文文的样子,和他的装束以及他周围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运动界有一个说法:不管是什么运动,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和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人的水平是不可能在同一个档次上的。程开就是那种“受过专业训练的人”。他守住了三个点球,我们赢七班5:2。我们班同学嗓子全部喊哑了,那欢呼一点儿不比巴西拿了世界杯冠军时候的差。程开成了我们的英雄,陈冰冰冲上去就给了程开一个拥抱——这样的时候,我们做出任何举动老师都不会觉得奇怪,我们实在是太高兴了。
转过一个星期的周一,升旗仪式以后举行颁奖仪式,冠军的奖励是一个足球和一副羽毛球拍,我们班体委因为要领“最佳球员奖”而把前面这个领奖的机会让给了程开,程开穿着我们那套像铁路工作人员似的校服走上领操台,我听见旁边四班的人小声在说:“那个就是扑出来三个点球儿那位,一点儿看不出来啊,这么斯文。”
程开比半年多以前运动会时候更出名了,陆璐没有记程开夺走了她们班冠军的仇,反而更加迷恋他了。“小树,”陆璐一本正经郑重其事地跟我说,“我想我喜欢上程开了。”
“程开有女朋友。”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是落寞的,因为我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陈冰冰是吧?你觉得我比她差?”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看见陈冰冰冲上去抱住程开了,傻瓜才看不出来他们俩什么关系。
“不,”我说,“可是她也不比你差。而且,”我又严肃地说,“她比你近水楼台。”我都奇怪十六岁还不到的我从哪儿学来的“近水楼台”这种极度专业的爱情术语,我估摸着是电视剧看多了,受了不良影响的缘故。
陆璐说她不管,她就是喜欢程开,别人她不会喜欢的。她一定要找机会接近程开,还让我给她牵线搭桥。陆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能告诉陆璐,初中时候我整天挂在嘴边上那个我很喜欢的男孩,就是程开。
足球比赛不久,江南大病一场,三天没来上课。程开整理了笔记要给江南送去,我忽然心血来潮给江南写了一张字条,上书“早日康复”,还画了一只兔子——江南说我长得像兔子,所以他一直叫我“兔子”。程开把这种字条带给了江南,江南第二天就出现在了教室里。
“我把鞋洗过了。”江南说。
我先是一愣,而后才反应过来,踢决赛那天我跟江南说过一句:“你的鞋带儿脏了,该洗了。”江南穿的是一双新的“阿迪达斯”跑鞋,鞋带脏了特别明显,我好心提醒一句,他还真往心里去了。
若干天之后江南告诉我,他喜欢我就是因为我对他说的那句话。他说他在那一瞬间觉得我特别可爱特别温柔。“可爱”的话,我还可以勉强同意,可是“温柔”我就不敢苟同了。我觉得“温柔”这样的字眼儿放在我身上一定会被人笑掉大牙的。
江南还说,他其实病都没好利索,因为我给他写了那张字条他才来的。我赶紧声明说我写那张字条决无其他意思,让他千万别误会。
江南是个帅哥,可是这个帅哥和程开不一样,程开有女孩子喜欢,比如陈冰冰,比如陆璐。可江南没有女孩喜欢——至少我不知道有女孩喜欢他。江南不太爱说话,性格比较内向,所以就算是他成绩好人帅也没有女孩子敢招惹他。程开就不,程开斯文又和气,很招人喜欢。
可是江南喜欢我还是让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非常非常(非常》N)惊讶,还有点儿小女孩的沾沾自喜。我曾想把这件事告诉程开,可思来想去还是没有,我怕程开笑话我。我还想过,如果喜欢我的这个人是程开该多好呢。我把这件事写信告诉徐志了,我在信里把江南的各种条件和表现以及他喜欢上我的奇怪理由都——罗列,等着徐志给我回信。徐志在一个星期之后回信给我,信上说:“你们仍然处于一个懵懂的阶段,对于感情的理解并不深刻,可是你们都会觉得现在所经历的感情就是一辈子最深刻的。以后的日子你们会明白,那是错误的。……喜欢一个人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在付诸行动之前,要考虑清楚这是不是你想要得到的东西。小树,你还小,还不明白感情是什么,等你长大一点,就会知道了。……”
徐志这封信写得很长很长,有四张纸,那是我收到过的最长的一封信。当时我真是佩服死徐志了,我觉得他特深奥,要知道,我连“懵懂”的“懵”字还是不久前才认识的。
其实徐志说得对,十六七岁的时候,尽管学业压力很大,可我们心底最渴望最在乎的永远都不是学习成绩。或者是心爱的一套衣服,或者是非常想要得到的一套模型,又或者,是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懵懂的爱情永远是美丽的,没有任何一个少男少女会怀疑自己感情的真诚,他们会觉得,这时候经历的感情绝对是这辈子最纯洁最深刻的。那时候我也是这么认为。我觉得,我喜欢程开,这种喜欢是可以和爱媲美的。因为我必须承认,我也同样喜欢徐志,可这两种喜欢是不同的。
在高考中折腾出来的人都会明白,高中三年是最难忘的时候,而每当我们回忆那段生活的时候,最容易谈起最容易怀念的不是纯洁的初恋便是无忧无虑地疯玩,我还没遇到过哪个回忆高中生活的人最喜欢怀念的是压力巨大的学习经历。
学习是一种过程,一种成长的过程。而爱情和游戏却是生活,在这个成长过程中的生活。某种程度上而言,生活是要比过程重要的。
我考进这所学校当然是去学习而不是去谈什么爱情的,可我对那种朦胧的心动是渴望的。前面不是说过么?那个年纪的我们,心底最在乎的,永远都是学习之外的东西。
我问徐志为什么江南会因为那么奇怪的理由喜欢我,徐志说:“这种理由并不奇怪,喜欢一个人往往是不需要理由的,你需要的仅仅是一个适当的时机,让你明白你是喜欢这个人的。也许他很早就开始喜欢你了,只是他自己不知道,那天你的那一句话就好像一个导火索,把他心底所有的感觉都点燃了……”徐志的信是诗情画意的,那一年徐志二十岁整。我现在想想,徐志真的是很细致很深刻的一个人,他写给我的信和跟我说过的话,很多我十五六岁看起来听起来很深奥的东西,现在我仍然觉得很深奥。
我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只抱着胡萝卜的兔子,之后写:“我知道你是优秀的男孩,可是感情是要讲缘分的,我们仍然做好朋友,好么?”我把这张纸交给我的同桌江南,江南什么都没说,把这张纸收起来,打开一本数学习题开始狂做。我看着他一口气做了三十道选择题,对答案的时候,居然只错了一道题。当时我心里想,这就是优秀的人了,他能拿得起放得下。
江南做完三十道数学选择题,在纸上写字给我:“你的可爱在于你的单纯,我想我还是会喜欢你的。”写完之后江南再不理我,好像程开那天埋头钻研《世界军事》的架势,只不过江南钻研的是北京四中出的数学习题罢了。
马上就期中考试了,我早在寒假便下决心一雪前耻,这次决不能给我敬爱的老爸和我的帅哥老师徐志丢脸。我的目标是前二十名。从打初中时候我就从未有过超过程开的指望,程开的数学和物理永远都是满分或者只差一两分满分,我比不上他。这次又多了一个江南,我身边两个同桌,居然是班上前三名其中的两个,真让我郁闷。
程开问我这次期中考试我有多少把握,我说我不知道,但化学和语文我是可以保证在前十名里的。“你的英语也应该有这个保证。”程开说,“我打赌,这次你的英语可以考进前十名。”
“我不行。”我说。从前我是很自信的,可自从到了这所倒霉的重点高中之后我就开始缺乏自信了,我开始不相信自己的能力了。
“我赢了你请我吃一个礼拜麻辣烫。”
“一言为定!”如果我英语能考那么好的话,请他一个月我都乐意啊。
期中考试结束之后,江南第一,程开第二,我的化学、语文和英语果然如程开所言都进了前十名,而总成绩排在了第十四。我兴高采烈地把成绩单复印了一份寄给上海的徐志,告诉他,我终于扬起眉毛吐了气了。
我遵守诺言请程开吃了一个礼拜的麻辣烫,程开说:“你的帅哥老师寄给你的数学笔记没派上啥用场嘛,啥时候你数学也考个全班第四啊?”程开一直对我的化学成绩飞速飙升耿耿于怀,因为我说过我初中时候喜欢学化学是因为老师帅,现在我化学又学好了,还是因为老师帅。程开说我心术不正,所以他要端正我的学习态度。
“你的小蚕豆这次成绩也不错,都亏了你。”我白了程开一眼,回敬道。程开柔和地一笑,没有回嘴。那个笑,差一点儿就让我化掉了。
我喜欢
我大笑着跟程开说:“陈冰冰是个不错的孩子,你们以后的路还长呢,这么小的年纪你着什么急啊?!哎,哎,程开你别不好意思啊。
高二要分文理科了,其实我是喜欢文科的,因为我喜欢历史和文学,以后我想当个记者或者编辑什么的,如果我幸运,我还能读完了中文系出一本自己的书。可我知道,程开是一定学理的,他的理科成绩那么好,不学理白瞎了材料,他就是再喜欢文学也不会去学文。所以我很矛盾,我不知道该在梦想和程开之间选择谁。我回家跟我爸我妈商量该学文还是学理,当然我不能告诉他们我是因为程开才矛盾的,我只是罗列了我优异的理科成绩和崇高的文学梦想作为我矛盾重重的重要理由。谁知道我爸我妈想都没想便异口同声地说:“你自个儿决定吧。”他俩还真把我当大人了,可是我连十六岁生日还没过呐!我还小着呐,他们凭什么就不管我了啊?要说这孩子也真奇怪,家长把你当小孩儿似的天天管着吧,你嫌烦;家长把你当大人了什么都让你自己决定了,你又觉着缺少关怀没人理了。
我矛盾了半天,后来决定不去想了,反正期末考试还没考,离分班还有好几个月呢。
外面盛传我们学校的声誉多么多么好,其实普通高中里发生的事儿我们学校都有,我甚至觉得,我们学校谈恋爱的比别的学校都多。
陆璐她们班主任姓胡,教英语的,特级教师。万幸,我们班的英语课也是他教。胡老师可真是个好老师,上他的课简直是一种享受。不光是这,胡老师还特幽默,动不动来一句语录,逗得我们笑得不行。比如他会说:“你们这群人,简直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两天不踢,搬墙啃泥’。”程开他们几个总结出了一套《Mr。胡语录》,愣是总结出了三百多句,你就能想象出胡老师平时的教学风格了。
胡老师有个外号叫“胡说老师”,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胡说,而是因为他的口头禅是“胡说!”每当他叫谁回答问题回答错了,胡老师就是一句气镇山河威风凛凛的:“胡说!”一开始我们都挺害怕的,后来就没人怕了,因为胡老师说完“胡说”之后,会给你解释你为什么是“胡说”,那语气就和善多了。
有一次英语课,程开偷偷看科幻小说,胡老师在讲台上忽然喊:“程开!你干嘛呢?低头思故乡呐?!你说,这道题选什么?”程开一节课没听了,连什么题目都不知道,他哪儿能答上来啊?我们的规矩是,不会这个问题,要说一句“I m sorry。”,那天程开已经是第二次没答上来问题了,他心虚,便说:“I m very sorry。”我猜胡老师知道他开小差,可胡老师喜欢程开这样儿的聪明孩子,也就没说他,可他一堂课都没听课,也忒不给胡老师面子了。胡老师没过来没收程开的小说,也没说他不注意听课,只说:“你只说一个very就够了?”程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说:“I m very very very very sorry。”全班同学都大笑起来,胡老师没笑,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下课以后到我办公室接着very,四个也是不够的。”
有一回我写了一个什么关于期中英语考试的总结,交上去给胡老师看,其实我都忘了写的什么了,因为我觉着那些东西都是应付老师的,他们也不见得有时间看。总结交上去第二天,胡老师来了。他拿着那篇总结,站在讲台上说:“张小树这篇总结,给了老师当头一棒啊!老师年纪大了,经不住打。那你一棒子我一棒子,不把老师打死了么?!”胡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要是笑呵呵地也就完了,他偏偏是绷着一张脸说的,结果我们笑也不敢笑,不笑还憋得慌,一屋子人全趴在了桌子上。
话扯远了。本来我想说的是胡老师严格要求他们班的同学,一发现某男和某女有了相互吸引的苗头便把两个人分别找去谈话,我们经常能看到在他们班的走廊里,胡老师面前恭顺地站着一个男生或者一个女生,认真虚心地听胡老师的谆谆教导。可惜的是,胡老师的这种苦口婆心并没有得到他想要得到的效果,甚至加快了他们同学互相吸引的速度——本来两人还没感觉或者心里对对方什么感觉没底,结果胡老师一问:“你跟谁谁不要跨越朋友的界限啊。”好了,这下子两人心里都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