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依旧悄无声息,我瑟瑟地来到院子里,仰望苍天,忽而想起五年前的那场初雪。
那是我第一次登上整个皇城的最高处,那是我第一次在太和殿的门廊下凭栏远眺,那是我第一次将紫禁城的巍峨磅礴尽收眼底,那是我第一次感受落雪中的大清江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十四阿哥收起笑脸认真地对我说话,他说,“我要这大清江山一直看着你笑”……
今日的雪像极了当初,我仿佛又看见它们弥漫在十四阿哥和我之间的样子,纷纷扰扰,茕茕渺渺。原来,雪花在那时便早已知道十四阿哥和我之间注定如雪般飘摇迷蒙却挥散不尽的情愫,缠绕,纠结。
一笔一笔雕刻的时光,一滴一滴注入的过往,最可怕的不是想记却记不住,而是想忘却不能忘。看着德妃娘娘的不发一语,想着十四阿哥的星眸流转,我再也忍不了了!不行,我要去,我必须去,容不得我不去!
随手扯了件斗篷,我就向外冲去。迎面正撞上从外面进来的十三阿哥,他惊诧地看着我急匆匆的样子,刚想说什么,我却一低头,连招呼都没打地绕过他便走了。
“哎,若……”身后传来十三阿哥叫我名字的声音,我却只当没听见,更加加紧脚步地朝前走去。我在心里默默说,十三,原谅我不能停下来,若是在你面前停了,我怕我就再走不了了。也原谅我不能告诉你我这是去做什么,并不是怕你拦我,只是怕你会伤心……
偷偷溜到畅春园,满眼的飞雪流白。近日天寒地冻,本来在户外活动的人就少,再加上我被一袭白斗篷罩着,一路过来也没被谁瞧见。
畅春园里有个蒙养斋,前些年康熙皇帝在这里开馆,专门给三阿哥胤祉,让其在此处编书。这位三阿哥,其人博学多才,自幼酷爱学术,备受康熙皇帝欣赏。至少在外人看来,三阿哥不太热心皇储,而是一门心思编书,倒像是一位老实书生。
但至于每个人心里的算盘,别人就不得而知了。不然为何史书上记载了这样的故事,说太子被废后,三阿哥告发是大阿哥对太子下了咒魇,使太子着了魔,乱了心智,才做出那些不肖之事。这样一来,康熙皇帝便借由对大阿哥的惩处而平息了整个事件,之后复立太子。那么,从来不蹚浑水的三阿哥的这一举动,是出于正义还是别有他意,又有谁能说得清楚呢?
这也正是我此番前来找三阿哥的原因。没错,我为了一个流传到二十一世纪的但并没有人亲见的历史故事来跟自己赌一把。我就去跟三阿哥讲,大阿哥有暗地里用巫术谋害太子之嫌。若是三阿哥有心,他即便将信将疑也多少会动些心思;若是三阿哥真的无心搅和这些争权夺位的事,他顶多不去管,顶多骂我妖言惑众,但依他的性格,也懒得将我如何如何。即便是他有意怪罪于我,好歹四阿哥素日里跟他关系尚可,多少能替我挡着些,最多四阿哥回去再教训我便是。
至于别的,我没法、也没时间想那么多了。此前为了从宗人府救出十三阿哥,我计划得那么周密,理由想得那么充分,结果呢?结果还没等我去揽罪,卉卉还不是先我一步,继而撇下我一个人地从这个世界里离开了!事情想得越久,枝节就越多,意外就越多。所以这次我不想了,为了德妃娘娘,也为了十四阿哥。
在园子里的曲径通幽处,我找到蒙养斋。门房处有小太监拦住我,我说有要事跟三阿哥相商。小太监于是进去通禀。不大会儿,小太监又出来,引我进了书房。
见到我,三阿哥略显疑惑,打量了我一番,道:“看你有些眼熟,你是……?”
“见过三爷。”我行了个礼,道,“回三爷,奴婢是永和宫德妃娘娘屋里头的。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告,不知道三爷您想不想听了。”
“哦?”三阿哥搁下手里的书,神情更加疑惑,“德妃娘娘有何交代?”
我摇摇头,道:“并非受德妃娘娘之托,更非任何其他人之托,是奴婢发现了一个别人不知的秘密,特来说与三爷。”
三阿哥看看我,又打量了一番,才道:“秘密?何谓秘密?”
我瞧了瞧四下没人,反手把门关上了。三阿哥皱了皱眉,大概是不知我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我朝三阿哥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三爷可知太子一事另有蹊跷?”
三阿哥眼睛里本能地折射出警觉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
我也没等他回答,便抓住时机道:“您不觉得太子爷此前的行事有些不寻常么?好端端的怎会故意生出那许多事端来?您比奴婢更了解太子爷的为人,恕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太子爷素日里虽不甚进取,行为上也令下人有些微词,但对于私自调兵忤逆谋反,这恐怕不是太子所为。”
我见三阿哥只是眼神犀利地盯着我,但并没有阻止我的意思,于是我壮着胆子继续说下去:“三爷,凭您学富五车的聪明才智,您肯定瞧得出来,这是有人陷害太子。而奴婢特来告知三爷的秘密就是,陷害太子的是,巫术!”
三阿哥微打了一个激灵,显然是对“巫术”二字始料未及。他眯缝着眼睛,似在思忖着什么。半天,他又朝我走近了一步,低声问:“这么说,你知道是谁?”
我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是。”但我并没有马上说出大阿哥的名字,而是说:“三爷,奴婢知道三爷定会问奴婢为何特地来此将这个秘密告诉三爷,所以奴婢先回答您这个问题。三爷您也看到了,如今朝野上下为了废太子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惶惶,各位皇子们也因此蒙受冤屈。先是十三爷被诬陷,四爷跟着受牵连,再是八爷因被人倡立为新太子而遭到皇上怀疑,进而是十四爷因保了八爷而被皇上关押,那三爷想想,如此下去,最后的最后将是怎般光景了?”
我见三阿哥在听,便继续义正言辞地道:“如此下去,不知要闹到何年何月了,到了最后,恐怕那将是任凭谁都不愿看到的景象吧。您说对么,三爷?”
三阿哥没回答,示意我说下去。于是我又多了分底气:“而奴婢单单来见三爷,是因为现如今只有三爷您出面才能将此事平息啊!”
三阿哥偏偏头,看着我,问:“此话怎讲?”
“三爷,您看,事情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如果想要在皇上那解开这个错综复杂的结,那就必须有一个能让皇上拿来作为顺水推舟将此事彻底平息的理由,进而化解皇子们之间的矛盾。现在,这个理由有了,就是我方才说的那个所谓的‘秘密’。如果是因为有人背地里对太子下了蛊,太子受了魇,才行事诡异、铸成大错,但这一切并不在太子自己掌控,因此太子也是冤枉的。那么,说十三爷假传太子意旨私自调兵,说四爷助太子一臂之力,说八爷趁机谋权篡位,说十四爷同流合污,便也都是冤枉的了。只要把那个下蛊的人呈报圣上,之前的所有便都可以随之烟消云散了。”
我心想,现在得采取“戴高乐”的战略了:“三爷,而现在所差的就是谁去将那下蛊之人呈报圣上。奴婢想来想去,只有您了!什么太子党、四爷党、八爷党,全部都搅和得一塌糊涂了,他们连自身都难保了,在圣上面前又怎能有半点说服力了?其他皇子又年纪尚轻……而只有三爷您,在圣上和文武百官眼里,您从来都与世无争,潜心著书立作,所以您的言词便不带半点功利色彩。您去跟皇上告发这个秘密,不但不是为一己私利,而是在为皇上排忧解难、为大清江山造福啊!您也不想看到皇上他老人家终日为此事劳神,您的手足兄弟不得翻身,满朝文武个个担惊受怕,百姓从此不能安居乐业……”
在我几近词穷之时,三阿哥终于打断我,道:“你说只有我能出面向父皇告发此事,但是,你是不是还漏了一个人?”
唉,果然,这帮皇阿哥们一个个都跟人精似的,三阿哥显然是说我刚才一一分析过的人物中,漏掉的正是大阿哥啊!他这是在问我怎么不跟大阿哥去说这个“秘密”。
那就继续“戴高乐”好了。我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嗓子,道:“三爷果然才智过人,一语道破,一针见血,一……”算了,“一”什么那不是重点,多说无益,我赶紧正色道,“三爷,奴婢所说的‘秘密’中的人,正是方才三爷所指的‘漏掉’的那个人……”
三阿哥显然又一次震撼到,看了我许久都没做声。我肯定、确定以及坚定地看回去。其实我的心里打鼓打得厉害,因为我并不确定大阿哥的床底下是否如历史故事里所讲,藏个了整蛊的小人儿,上面写着太子的生辰八字,再插满诡异的银针……
三阿哥突然开口了:“这‘秘密’,你又如何知道?”
我顿时觉得寒风四起。糟了!刚才只顾着想怎么“戴高乐”了,却忘了想我是怎么知道这件事情的了。难道说我亲眼瞧见了?可是我连大阿哥府在哪都不知道啊!那说我猜的?找死!说是大阿哥府的小丫头告诉我的?那三阿哥肯定要带那小丫头来当面对质……啊,这可如何是好!
不管了,来都来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知道,这时候唯一有用的就是打心理战。 “三爷,奴婢今日既然来了,就是有可靠的消息和十足的把握。这事对奴婢毫无利害可言,奴婢全是为我大清的江山社稷着想,并且一心认准了三爷是这样的仁爱之人,才来的。不然,如若奴婢是胆小怕事之人,也尽可以将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
这话说得连我自己都不得不信了,而后我显然是一种不要命的态度,竟脱口而出:“不如您现在就去大阿哥府上拜访,佯装与他闲聊,找机会查出那整蛊之物。若查到了,正好人赃并获,可以直接去面见圣上;若是没查到,您大可以假装没事地告辞回来,那时,奴婢就在这等着三爷的发落!”
三阿哥斜睨着我。良久,三阿哥起身,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了顶戴,而后在我面前站定,指了指我的鼻尖,意思说“你且给我等着”,便抬脚出门去了。
我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望着三阿哥离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祈祷,我的历史学家们啊,你们记下的故事,若若都一字不落地背在心里了,而现在,若若的命可就全在你们手里了……无论如何,请让大阿哥的床下出现一个插满银针的人偶吧……
第 41 章
黄昏殆尽,夜满清阁。
从三阿哥走,已将近五个时辰了,我就眼睁睁地看着窗外的天像皇历般一页一页地翻过,直翻到褪尽了时间所有的华彩和光泽。
五个时辰,我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等待,漫长到令人麻木而备受煎熬。我的心忐忑得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归属,就那样硬生生地在空荡荡的胸腔内悬着。
忽然,脚步声!由远及近踩在雪上发出“吱呀吱呀”响动的脚步声!我“腾”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眼前一阵眩晕。三阿哥回来了,等待着我的会是什么?我已经无法思考,只能直直地杵在那里,听着自己发抖的呼吸。
门开了,走进来的是浑身落满雪的三阿哥。三阿哥将斗篷脱下,交给一个小太监,又略掸了掸衣襟,而后在书房案几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叉置于案上,正视着我。
骇人的寂静。
“你……”三阿哥终于开口,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你何以知晓此事的?”三阿哥的眼睛里透着些许困惑,些许惊讶,还有些许感叹。
我不知他如何能在同一双眼睛里同时流露出这般复杂的情绪,但从他开口这第一句话里,我猜,我成功了。因为,三阿哥没有质问我从哪得知这样的谣言还不知天高地厚地跑来跟他讲,也没有指责我不知居心何在并胆大包天地捏造事实,更没有愠怒于我搬弄是非地让他去大阿哥府十分难堪地走这一趟,取而代之的是,三阿哥问我“何以知晓此事”。如果没有“此事”,那又何来“何以知晓”?
哦,感谢老天,这么说,三阿哥真的在大阿哥府发现那插满银针的整蛊人偶了?!我在心里长舒一口气,同时也不由得惊叹,真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这一切未免也太戏剧化了吧!神奇……
没时间神奇了,三阿哥目不转睛地瞧着我,等着我回话。我努力抑制着狂乱的内心世界,故作镇定地尽量让表面看起来这一切很正常,并的的确确就是我知道的事实。
“回三爷,恕奴婢不能告诉三爷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了,因为此事属于机缘巧合,告与他人知,怕是会牵连无辜。三爷宅心仁厚,就求三爷让那些无辜之人不要再与此事有任何瓜葛了吧!”
我见三阿哥脸上似有犹豫,看出来他是想再继续问,但听我这么说,又不好深究。我就趁着他犹豫的档儿,赶紧把功劳都推给他:“三爷此举既有大义灭亲之魄力,又除去了皇上多日来心头的一块堵,更是为我大清江山的安定划下了不可磨灭的一笔。历史会记住您,朝野上下会尊敬您,黎民百姓会感谢您,奴婢更是对三爷的信任感激涕零。所以,三爷,但愿此事就此平息,其他的都不重要,三爷就当奴婢不曾来过。”
说罢,我佯装胸中有丘壑般煞有介事地叩谢了三阿哥。
我见三阿哥仍是没说话,似在思考。我于是表情极其真诚地看着三阿哥,问:“三爷,不知三爷对奴婢还有何要交代嘱咐之处?”
三阿哥看了我一会儿,低吟了一声道:“嗯……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如你所说,再不与他人道了。”又看了我一眼,三阿哥挥挥衣袖,“去吧。”
我又郑重其事地行了个礼,然后安静地慢慢退到门外,留三阿哥一个人在屋里继续沉思。帮三阿哥关好了门,调头出了蒙养斋,见四周没人,我拔腿便跑,一溜烟就跑出了畅春园。
四周乌漆麻黑,只有一弯独月挂在天边,在暗夜里静静地看着我。
我靠在永和宫外的红砖墙上,浑身颤抖。想起来真是后怕,天呐,我究竟让自己干了些什么?我竟然从史书上扒下一段文字,在距我看见那些文字三百年前的今天,一手将文字导演成现实了!大阿哥怎么就真的那么愚蠢地做了个整蛊的小人儿企图对太子下魇?三阿哥怎么就真的那么好忽悠地相信了一个小丫头的一面之词?还有我,我哪来的胆子用历史做赌注,在毫无把握的情况下,只身在沼泽边走了一整天?那么,皇上呢,皇上是不是也会像史书里所写,最终借着这个理由一了百了地将所有人释放并复立了太子?
如果真的是,我只能说,这个世界太疯狂了……
我大口大口地做着深呼吸,努力在回去永和宫之前将心态调整平稳,告诉自己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倚着宫墙,闭上眼睛,一手按在心口,嘴里反复咕嘟着公元二零零七至二零零八年度网络票选十大流行词汇之一——淡定、淡定……
正这时,耳边突然响起人声,把我吓得一哆嗦。我慌慌张张地睁开眼睛,借着地上的积雪映照的月光,看见眼前一个高挑的人影将我整个人遮罩起来。其实就算没有光,只看见这身形,我也该知道是谁,因为这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了——十三阿哥。
十三阿哥刚才大概是在问我怎么在这,见我没回话,以为我没听清,就又问一遍:“头晌我来的时候,瞧见你出去,叫你你也没听见,之后一天便没见你人,是哪儿去了?”
这次我听清是听清了,但是由于大半夜的突然冒出个人来,尤其还是在我本身就很紧张的状态,刚才着实吓得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