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不远处。
四阿哥绕过仍跪在雪地里不明就里的我,独自往阁楼的方向走去。望着他那算不得高大魁梧的背影,我突然产生一种错觉,仿佛那个背影此时此刻就是用来让我信任、让我倚靠、让我即便站在悬崖边也可以放心地向后仰去,而后等待一种叫做“踏实”的东西将我承接。
恍惚间,那个背影在楼梯拐角处停了下来,转过来后是四阿哥一张比素日里更加严肃的脸,可此时却让我感觉从未如此地亲切。至少,站在生与死的边缘交界处,我认定我不是一个人。因为,在与四阿哥对视的那一瞬,我看见了他内心百转千回后最终的决定。
四阿哥在黑暗里定住,半晌,缓缓对我点了一下头,千金之重,重到让人透不得半点气;意味深长,长到让人看不出一丝端倪。然而我却看懂了那其中的意味,也深知他这一个点头的份量,我想,如今我才亲见了什么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四阿哥答应了!四阿哥肯救卉卉了!我就知道他一定想得出法子的!
我心中顿时一亮,激动地从地上一跃而起,顾不得膝盖因被隆冬的冰寒冻僵而暂时无法伸直,就从厚实的大雪中拔起脚跌跌撞撞地奔向楼梯。
到了楼梯拐角处,与四阿哥对视,我二话不说就在他面前跪下来。仰望着眼前这个为我一句“一辈子的请求”便铤而走险连圣旨都弃之不顾的人,心中不是一声感激就可以道得尽的。所以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真挚地看着他,我知道,这份恩情我今生都无以为报了。
四阿哥也没说话,我想此时的我们都知道,待会跨过前方那道门槛后,便是彻底的破釜沉舟了。我们在皇上眼皮儿底下公然抗旨欺君,若是不能做到滴水不漏,等待我们的便是千疮百孔!
然而我别无选择,就算有,我也只选这一条路来走。不管卉卉心中有多少份情,以至于她最后不得不拿自己的性命去守护,至少其中有一份是我的。若是不能挽救卉卉的生命,那我还苟且独活于世做什么?!这是我最后的希望,即便压上的是我的性命,我也在所不惜,因为我所有的赌注也就只剩这些。
只是,牵连了四阿哥……可事已至此,局面早已不是我能掌控得了的了!此地多逗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结果如何更是容不得我多想,如今能做的,唯有放手一搏!
我和四阿哥心中都有一份担负,沉重而必须。我们用最后一个坚定的对视作为步入惊险泥淖的开始。心意已决,我提裙摆纵身而起,以最快速度走完剩下的半截楼梯,心中边大喊着“卉卉,我来了——”边冲进顶层的阁楼间。
然而,跨进门槛的瞬间,眼前的景象却如晴天霹雳般打得我呆若木鸡。只见坐在椅子上的卉卉上半身整个倾倒在桌子上,头枕着一只胳膊,而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正是那盛满毒酒的瓷瓶。酒瓶横在桌面上,从瓶口流出来的液体与卉卉齐腰的长发正一同顺着桌角慢慢泄下。那液体滴在地板上时,我看到的仿佛不是酒,而是卉卉鲜艳的生命。
从后面赶上来的四阿哥见我杵在门口仿佛冰封了般半天动弹不得,大概心中便早有了不详的预感。他一把推开我,大步向屋内走去。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门槛上,就再没力气起来了。
四阿哥迅速将卉卉的身子翻过来,用力掐她的人中。好一会儿,我看见卉卉慢慢睁开眼睛,虚弱地瞧向我。四阿哥松了手,却对着门口的我摇了摇头。
我几乎是爬着到卉卉身边,从她手里夺下那罪恶的毒酒瓶,可是里面早已空空如也。我登时泪如泉涌,破着嗓子低声喊:“卉卉——你怎么都不等我回来!你知道吗,我去求四爷,四爷是回来救你的!可是你怎么连这点时间都不肯给我,你怎么……”我再一次泣不成声。
卉卉强打着精神坐起来,双手捧起我的脸颊:“若若,不要哭,不要哭……”
“不,卉卉,你不会死的!”我突然发神经似的抓住卉卉的手,“卉卉跟我走,我求四爷带咱们去找最好的大夫!卉卉你挺着点,你不会死,你不能死!”
说着我又爬到四阿哥脚边,扯着他的衣襟哀求道:“是不是,是不是,四爷?您快带我们走,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
卉卉离开椅子,在我身旁慢慢蹲下来,但因支撑不住而坐在地上。我转过身来连忙扶住卉卉,想拉她到床上去躺着。卉卉却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摇摇头叫我不要动。我便抱着卉卉低声呜咽。
卉卉将她的脸贴近我的,眼神在我脸上由上至下慢慢滑动,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唇,而后再用指尖温柔地将眼神所及之处都细细触过一遍,那样子仿佛要将我的模样丝毫不差地刻印下来。可越是这样近距离地瞧着她默默做这一切,我就越真切地感觉到她要离我远去了。我慌了,我拿开卉卉的手,咬着下唇拼命摇头。
卉卉的手指开始变得冰冷,使我不得不又将她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的手里使劲揉搓。卉卉看着我,牵动着苍白的嘴角对我微笑,眼神已经有些缥缈。
“卉卉……”我啜泣地呼唤她的名字。
“若若。”听到卉卉这样叫我的名字,我知道她有话跟我说,我便一眨不眨地紧紧盯着她。
“若若,对不起……我要离开你了。之前我让你产生怀疑、猜忌、疏远甚至避讳,我解释不清,也不再去解释。我现在心中唯有的,就是对你千百个对不起和不舍得。早就说好了要做不离不弃的亲姐妹的,可我却先选择离开。这几年我在八阿哥府上,没能陪你画卡通、折纸鹤,没能陪你放风筝、晒太阳,没能陪你彻夜不眠地聊心事、谈天地,没能陪你一起继续这清秋梦、写我们未完成的故事……”
随着卉卉一一悉数,我想起刚进大清皇宫时那些我们一起度过的无忧无虑、笑得疯狂的日子。它们历历在目却相去甚远,我想我们再也找不回那样连空气里都洋溢着热情的青春乐章,再也回不去那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被泡泡包围着的梦幻年华。
从卉卉一开口,我的眼泪便簌簌地直往下流,我多久没听到这曾经随时都响在耳畔的声音了……卉卉说着离开,说着对我的对不起,说着对我的舍不得,说着对我的放心不下,说着让我好好活下去……一句一句就那样温柔地刺痛着我零落得支离破碎的心。
“不——!”我呜咽道,“我不要对不起,我不要舍不得,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下来……”
卉卉轻轻摇摇头:“若若,这件事就让它结束吧。我从不信什么命中注定,但这一次,就当是前世今生的宿命吧……”
第 37 章
我正欲说什么,却看见卉卉的嘴角慢慢渗出血来。
我慌了,彻底慌了。
我掏出怀中的帕子,拼命将那刺眼的红色擦去。可每擦过一次就有更多的血渗出来。我气得扔了帕子,转而用手去擦。可仍然无济于事。
卉卉握住我的手,眼底也盈盈地满是泪光:“若若,答应我,不许做傻事。要坚强地活下去,不然我所有的这些就都白做了。”
卉卉仰头努力把眼泪逼回去,然后露出那浅笑时才有的酒窝:“若若,让我微笑着离开,好吗?你不是最喜欢看我的酒窝吗?我把我最美的微笑留下来给你,好吗?”
听到这话,我更是哭得不成样子。
卉卉边替我擦拭眼泪,边说:“若若,每个人只能完完整整地幸福一次,所以趁幸福还在你身边,不要将它拒之门外。放下你的顾虑、放下你的心结,依着你最初向往的方向,去他身边吧。我要看着你、看着他,我所爱的两个人幸福地活着。”
我睁大眼睛看着卉卉,她说的竟是我最解不开的心结——十三阿哥。自从十三阿哥大婚,我便将心里那扇门关上了。十三阿哥虽仍是让我不由自主地牵挂,但我真的没办法对他如从前般敞开心扉,也没办法再坐上他的马驰骋草原了。
可是卉卉怎会知道我跟十三阿哥这其中的种种情结,就像她一直在旁边看着我们一样?而她“所爱的两个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卉卉你……你……”我“你”了半天,仍是没出说来心里的猜测。
“呵呵,没错,自从我见了十三阿哥的那一刻起,我便爱上他。”卉卉停了一下,笑笑说,“……或许更早。”
我一时错愕,万万没想到卉卉对十三阿哥竟是这般情愫。我结巴着:“可是、可是、可是你怎么都没跟我说……”
卉卉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已站到门外的四阿哥,而后伏在我耳边小声道:“是谁在还没来的时候就跟我说,她最喜欢十三爷,不许跟她抢的?”
对着卉卉一双混着笑意和泪水的眼睛,我迷失了。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卉卉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说“知道,你最喜欢十三爷了嘛”、“好好好,不跟你抢”,而后便在一旁静静看着我和十三阿哥,一边陪我欢天喜地地聊着关于十三阿哥的一切,一边却默默收起爱着十三阿哥的翅膀,再在夜半无人时拿出来独自舔舐伤口。
天杀的!我早该看出卉卉以前跟我看同一本小说时,我们谈到十三阿哥,她脸上便流露出跟我同样的景仰之情;我早该觉察出来到大清后,在永和宫见到十三阿哥第一面,她眼底便难掩跟我如出一辙的欣喜之色;我早该听出我们在御花园里久别重逢的那一次,问及卉卉对八阿哥的感觉,她笑而不答中的无奈与心酸;我早该意识到,卉卉虽努力刻意掩藏对十三阿哥的爱慕,却发自心底处处为十三阿哥着想的事实……
是谁说,世间有三件事越是想掩饰和隐藏就越欲盖弥彰:咳嗽、贫穷和爱情。卉卉对十三阿哥的爱简直太多太多了,如果我早点发现的话……
看着卉卉澄澈的眼睛,我心痛、我自责、我惭愧、我内疚,可这些现在还有什么用!
我摇着卉卉的胳膊,因哭得太厉害而口齿不清地含糊道:“卉卉,你别走,我不让你走——”我胡乱抹了一把鼻涕,继续呜咽道,“卉卉你留下来,留在十三阿哥身边,你那么聪明、那么漂亮、那么喜欢十三阿哥,十三阿哥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卉卉摇头浅笑。
“卉卉,我再也不说‘不许跟我抢’的话了,不,我保证我再不跟你抢了!只要你活下来,你喜欢的,我都给你,啊!卉卉你说,好不好,好不好?”我哭得几近失控,绝望地哀求着,“求你活下来,卉卉,我求你活下来——”
卉卉轻轻捧起我的脸,我看见她的嘴唇愈发惨白。她看着我,边微笑却也边流下泪来:“若若,记着我的话,你一定要幸福,必须幸福,我要在天堂里看着你幸福。”
“什么幸福不幸福,没有你,我怎么幸福!说好了一起哭一起笑、只买一颗棒棒糖一起吃的,说好了一起恋爱一起嫁人、然后住在海边一辈子不分开的……你叫我幸福,可你呢?你都还没有幸福过!”
卉卉听我说着这些我们从前的约定,也泪如雨下。卉卉带着浓浓的鼻音道:“呵,若若知道吗?认识你便是我今生最大的幸福……”
我深深地望向也是汪洋一片的她的眼睛,内心翻腾却无言以对。
卉卉捏了捏我的脸蛋,声音飘渺得像是在回忆里自言自语:“小弱弱。”
听到这久违的陌生而熟悉的我的名字,听到唯有卉卉才这样叫的我的名字,我彻底崩溃了。
卉卉的眼神飘忽了,眼睛慢慢、慢慢地闭上,身子眼看就要倒下来。我吓坏了,一把抱住卉卉,错乱地大叫着卉卉的名字。
卉卉虚弱地睁开眼睛,温柔地看着我,然后努力做出一个微笑,带着她那醉人的大大的酒窝。再闭上眼睛时,她脸上的微笑竟成了一个世纪般的永恒。
我定住,拒绝相信大脑传递给我的讯息。
我拼命摇晃着卉卉的身体,使劲儿掐她的人中和所有我知道的穴位,可卉卉终究没有再睁开眼睛。
“卉卉——”我终于声嘶力竭。
我紧紧抱住卉卉,闭着眼睛大喊:“四爷,四爷您在哪!您救救卉卉,您救救卉卉啊!”
一双温热的大手从我背后将我从地上架起,我扭头一看,正是四阿哥。
我转身“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死死抓住四阿哥的手不放。我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乞求地看着四阿哥的眼睛。
四阿哥的脸色也十分难看,眼底似有说不清的愁绪和哀怜。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清醒地意识到四阿哥他也没有办法了。在死亡面前,生命脆弱得不堪一击,任凭谁也无力回天。
我慢慢松了手,颓然地坐在地上,身边触手可及卉卉印着微笑的脸庞,美若天仙。
正如卉卉所说,她微笑着离开了,留给我一个盛满暖意的醉人笑靥……
不知时间静止了多久,待我再睁开眼时,四阿哥一张写满疲惫的脸出现在我眼前。我感到自己平躺在一张床榻上,被厚厚的被子包裹着却仍从心往外地透着阵阵寒冷。
我眯缝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打量着四周的摆设,讶然发现这竟是四阿哥的府宅。我拍拍晕得厉害的头,努力回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冰冷的雪地,废弃的阁楼,卉卉的笑靥……啊,卉卉!我“呼啦”一下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顾不得立即袭来的阵阵眩晕,努力稳定之后,我焦灼地问四阿哥:“卉卉呢?卉卉呢!四爷,您把卉卉怎样了!”
四阿哥抬眼看了我一下,道:“你……不记得了?”
见我皱眉,四阿哥又道:“方才你在阁楼里突然就晕过去了,晕倒之前你求我务必将香卉带回府上,你说这是你最后能为她做的。”
我想起来了……我最后能为卉卉做的……
我下了床,郑重地在四阿哥面前跪下来,给他磕了个头。除了之前宫中的礼节所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磕头,连家中的长辈和爸妈我都不曾跪过。
“四爷,我知道这是非分之请,但还是那句话,为了卉卉,我愿用我任何的东西交换,包括我的性命。”我承认此前说这句话完全是出于冲动和救人心切,其它的我想都没想,但此时,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表达什么。
“四爷,当您走进阁楼决定去救卉卉的那一瞬间,我就知道,对四爷,蒖若今生无以为报。可是卉卉她还是离开了……如今,我只有一件事求四爷……求四爷将卉卉安葬于四爷府上最里面那座院落的万福阁之地下!”
四阿哥皱眉,脸色阴沉。
“我深知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单为我这句话,四爷取了我的性命都不为过。但是,卉卉为我做了太多太多,这是我最后能为卉卉做的唯一的事,请四爷勿问缘由。四爷可以不应,那么,就请求四爷将蒖若与卉卉同葬!蒖若在这给四爷磕头了。”说罢,我又郑重地磕了个头,而后坚定地看着四阿哥的眼睛。
四阿哥默默地看着我这一系列不同往常的举动和言语,半天没做声。
许久,四阿哥站起身,一声不响地走出屋外。我眼睁睁地瞧着他远去的脚步,心的温度一点点地冷却。
天亮了,又黑了,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跪坐在自己的脚后跟上不曾起来过。过去的这几个时辰内发生的事是我这辈子觉得最不真实、最难以接受和最不愿相信的。悠悠天地间,我突然变得孑然一身。我看不到眼前的古树灯影,听不到耳边的风声鹤唳,感受不到包括寒冷在内的任何温度,我只觉得自己整个人被掏空得什么都不剩了。
卉卉不等我,四阿哥不应我,我该怎么办?仰望苍天,谁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