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屋。”说着,四阿哥就往给我住的那间屋子走去,我于是在后面赶紧跟上。
这时,高福儿已叫小丫鬟煮了碗姜汤来,看来这也是四阿哥的意思了,也不知道他们这些交流都是何时发生的。不过也是,四阿哥向来治家甚严,对府中事务和下人管理有方,也许跟着四阿哥久了,熟知他的脾气秉性,很多事情就都不需要交代了。
我从小丫鬟手里接过姜汤,表示感谢地对她笑笑,又瞧瞧四阿哥,只见他对我微点了一下头,示意我喝下去。其实我连再苦的药都喝得下,唯独受不了这姜汤的辛辣味。以前感冒时,妈妈也常煮姜汤给我喝,我不爱喝,就总仗着自己在生病而故意耍赖,妈妈就得哄着骗着地劝我喝下去,于是我便又成功而大言不惭、理直气壮、得意洋洋地尽情享受了一番母亲特有的、别人想给也给不了的、能让你幸福到溺死其中的宠爱。
我望着端在手里的还蒸腾着辛辣热气的姜汤,眼眶立即被那蹿上来的一缕缕湿热撩拨得也跟着湿润起来。连我自己也没觉知地,只听得清脆的“嗒”地一声,宛若雨后杨柳梢头含挂着的水滴摇曳而落坠入澄澈池塘的声音,而后便看见碗里的姜汤就如池中水波般忽而就泛起一层层的涟漪来。
四阿哥瞧见我这样,微皱了一下眉,问道:“怎么?”
我回过神儿来,赶紧眨巴眨巴眼睛,让眼里的雾气散去,转头对四阿哥道:“哦,没事儿,许是这辛辣之气刺了眼睛,加上我平素不爱喝姜汤……”
“不爱喝?这是什么话!”四阿哥的声音里透着些许严厉。
我连忙解释道:“不是不是,四爷您误会了。四爷亲赐姜汤,蒖若不胜感激,绝无不敬之意。说不爱喝……是说姜汤这味道实在是……”
“姜汤对风寒是极有效的,即便没有风寒之兆,天冷了也可饮之以暖身。姜汤会有什么味道,都是我们常喝的玩意儿。”四阿哥朝我手里端着的碗努了努嘴,“趁热喝,凉了功效就不好了。”
“是……”我皱了皱鼻子,准备一鼓作气地把它一饮而尽。唉,这姜汤是人家当主子的给的,不喝也得喝,可不是妈妈给的,想耍赖就耍赖,何况人家也是好意。
我正在畏难情绪中下着最后决心,突然四阿哥伸手将我手中的碗拿了过去,一回身,从不知几时离开又不知几时回来此刻正站在他身后的高福儿手里接过一个小瓷罐,从中取了两颗冰糖出来丢于碗中,而后将碗逆时针轻轻摇晃,待冰糖溶化,复又将碗递还予我。
我在旁边瞧着这一系列细腻柔和的动作,惊叹于它们出自四阿哥之手。
四阿哥见我还愣着,便将碗再向我眼前递了递,道:“这回该能喝了。”
望着那水波轻荡的青花碗,我看见了妈妈并不细嫩但却极其灵巧的手。我想起妈妈用各种办法骗我喝姜汤的场景,整个房间里都是我撒娇耍赖的声音,伴着厨房里煤气炉上咕嘟咕嘟烧着的开水声和电视机里幼稚无比但却演得热火朝天的动画片。
而现在,没有煤气炉,没有电视机,没有妈妈在我身边端着碗的手,但眼前这盛着姜汤的碗底却有极其相似的一习温暖汩汩流过。我看着四阿哥的脸,双手接过那青花碗,没有皱眉,没有捏鼻子,没有一饮而尽,而是将碗缓缓搁置于嘴边,眼睛从碗后面看着他,慢慢喝下。
四阿哥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看着我将整碗姜汤都喝完了,略带欣慰地点了点头。可刚才在碗后头,我想我看到了。有些人的表情不在脸上,而在心里。
我放下碗,看四阿哥这一身整齐的朝服,而且还这么早出门,想必是有要事。我怕因我这一咳嗽给耽搁了,便赶紧道:“四爷,我这风寒也不碍事,您这是要去哪,快些去吧。”
四阿哥叹了口气道:“乾清宫……只怕皇阿玛还是不肯见罢了。”
我一听,心里就明白了,肯定是为十三阿哥的事了。不知为何,一想起十三阿哥,我就无法冷静了,我急急地道:“四爷,您一定要见到皇上!您跟皇上说,十三爷绝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您请皇上去查,您……”
四阿哥摆了摆手,意思是叫我别说了。他的语气中尽显无奈:“唉,只怕皇阿玛不给我这个言语的机会……”
听到这话,我也便没了言语。是啊,皇上现在谁都不肯见,这次废了太子,他老人家也伤心至极,哪里还听得进去什么话!三十几年的太子,但凡再能有一寸回头的余地,也不会就这么废了。
想想这位废太子胤礽,其生母孝诚仁皇后赫舍里氏,乃是康熙皇帝的结发妻子,夫妻二人感情甚好。赫舍里氏皇后生胤礽时,因生产后大出血而去世,康熙悲痛欲绝,而爱妻之情就全都转移到了这个孩子的身上。因此,胤礽自幼即被视为父皇的掌上明珠。
康熙十四年时,自己也才二十岁的康熙皇帝就考虑到立储是关系清朝统治是否能长治久安的重大问题,便选中了刚刚一岁的胤礽为皇太子。康熙皇帝亲自教太子读书,在他六岁时又特请大学士为师,教导得他文通满汉,武熟骑射,加上一副仪表,甚得康熙皇帝喜爱。康熙帝还特在畅春园之西为太子胤礽修了一座小园林,赏他居住,出巡时也命他随侍左右。
这三十几年来,足见康熙帝对这位太子的疼爱包容。如今,废储实乃万不得已,康熙皇帝也何尝不是被割去一块心头肉般的痛心疾首啊!
我突然对这位同时也身为父亲的一国之君心生怜悯。但是,难道他就真的因此连十三阿哥也一并废了么……
四阿哥出门后,我坐立不安,心里默默念叨着四阿哥会见到皇上,皇上决定要重新查办此事,皇上决定赦免十三阿哥,皇上……
冬季的夜总是来得那么早,我提着灯笼在院门口焦躁地等待四阿哥的归来。
当我再一次被冷风呛得咳嗽不止时,终于远远地出现了四阿哥的轿子。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出了府门,下了台阶,也顾不得街上的风比院子里的更凛冽了。
“四爷!”四阿哥一只脚刚迈出轿子,我便边咳嗽边激动地叫道。
四阿哥瞧我咳得快直不起腰的样子,厉声道:“还不快进去!”夜色中我也瞧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只觉得他的脸跟这晦暗的夜一样阴阴沉沉的,我的心也便跟着沉了下去。
到了屋里,我也顾不得他脸上什么表情了,焦急地问:“四爷,可见着皇上了?”
四阿哥看了我一眼,眼角边挂着的犀利冷得让人发憷,但我仍是半点也不回避地大胆看了过去,因为我太想知道答案!
四阿哥大概是见我这么执着,便收起了眼角边的锋芒,转而重重地叹了口气,道:“皇阿玛谁都不见。”
“不见……那四爷您可听见些什么了?”其实“不见”就已经说明问题了,但我仍是不放弃地问。
“皇阿玛自打回宫便卧病于榻,我想他老人家也是身心俱疲。虽然废黜太子已成定局,但对于皇阿玛,对于整个朝野,这件事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收拾得起来的。”
“可是,十三爷他就这么在宗人府里头关着?四爷,宗人府到底是什么人呆的地方?”每次提到“宗人府”三个字我都像进了鬼屋般毛骨悚然。
“不,那不是人呆的地方……”四阿哥的语气越发地低沉了,低沉到我感到胸扣压抑喘不过气来。
“那、那……”我一把抓住四阿哥的袖子,“四爷!您带我去见见十三爷!咱们去看看他的状况,至少他需要个能说话的人啊!”
四阿哥摇摇头,道:“若是能去,我岂不早就去了!皇阿玛命人严加看守,不管什么人,一概不得入内,违令者与十三阿哥同罪!”
听到这话,犹如晴天霹雳般把我整个人从头直震到脚。“同罪……”不,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见到十三阿哥!我将四阿哥的袖子抓得更紧,“四爷,我不怕同罪,让我去!”
四阿哥凝重地看了看我,没言语,无奈地边摇头边慢慢拿开了我紧紧抓在他袖子上的手,而后转身出了房门。
之后的几天,仍是每天天还没亮就见四阿哥一身朝服匆匆而去,我则倚在门框上将满心希望托付于四阿哥坚实的背影。每晚我也仍顶着北风烟雪在大门口等待四阿哥的轿子,可早晨的希望却又总在漆黑阴郁的茫茫夜色中被日复一日地吞噬殆尽。
就这样,我的风寒愈发地不见好,咳嗽更是添油加醋地跟着凑热闹。四阿哥让我回永和宫去养着,我则求他让我留下来,因为我想第一时间知道十三阿哥的消息——如果有的话。四阿哥也只好叹息着每日亲眼看我喝下整碗混着冰糖的姜汤。
眼看就到年关了,想到十三阿哥竟在宗人府那个“不是人呆的地方”呆了一个月之久,我的心就无法不纠结成由千丝万缕的愁绪绞成一团而后被百辆车轮碾过,可回头再看却又没碾碎的藕断丝连般欲哭无泪的线团。
不行,我再等下去……不,我再也等不下去了!
皇上不肯查此事,那若是有人告诉他此事的来龙去脉呢?皇上不肯见任何人,那若是有人自首为幕后黑手呢?皇上不放十三阿哥,那若是有人替十三阿哥顶罪呢?
没错,如果我说是我模仿了十三阿哥的笔迹,然后假传太子的旨意,写了张调兵文书,召凌普带兵前去围场,企图趁皇上在外狩猎之时,谋害皇上……那样的话,十三阿哥是不是就被无罪释放了?
不过这康熙皇帝睿智得很,我若是不能周密地自圆其说,肯定会被他看出破绽。那么,我就再想想他会怎样拷问我。
首先是我如何模仿得了十三阿哥的笔迹。这个简单,因为来到宫中,诗词文墨都是十三阿哥教我的,我学的自然就是他的笔法。
其二是我为何要陷害十三阿哥。我可以说我曾一度爱上十三阿哥,但他却娶了别人为妻,他辜负了我,或者说我因妒生恨,于是想要报仇而后快。呃,似乎是很俗套的肥皂剧里的剧情……不过倒也合乎情理。
最后,至于我要谋害皇上的理由,这个编一个武侠剧里常有的故事情节好了,无非就是什么家仇国恨,比如皇上是我的杀父仇人,我设下计谋混入皇宫就是为了接近皇上,伺机而动以报杀父之仇……
还有一些小细节的问题,比如我如何将调兵文书交予凌普的,我的同党都有谁……
哦,对,还有一个大问题,那我为何又前来向皇上自首了?如果仅仅说我突然良心发现,念及与十三阿哥的旧情,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这个理由似乎说服不了皇上。那我说我突然觉得皇上是位明君,我不应为报一己之仇而耽误了江山社稷?这个听起来也太草率太不诚恳了。那我该怎么说呢……
第 31 章
冷月寒香,又是一夜幽长。
但纵使那天边的夜再长,也长不过我心底搅乱如麻的殇。
我反复告诉自己,再想想,再想想,看能不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去说服皇上。
但当种种方案都被我自己推翻,我不得不重新陷入漫无边际的绝望。
不管了!不能管了!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如果我再多犹豫一分钟,十三阿哥就在宗人府里多煎熬一分钟,我的心就要多抽搐一分钟,朝野上下也就多惶恐一分钟,而躲在暗处放冷箭的人却多猖狂一分钟,关心十三阿哥的人会多牵挂一分钟,而看十三阿哥不顺眼的人却会多偷笑一分钟……一个人的一个一分钟不要紧,如果这么多人的这么多一分钟加起来呢?!
就按我之前想的,如果说服皇上成功,那么十三阿哥属于蒙冤受屈,必将被即刻释放,结果就是我死。虽然表面上我是替十三阿哥顶罪,但实际上我是替谁死就不知道了。那只好等十三阿哥重整士气,日后与四阿哥一道找出元凶,到时再一并替我报仇了。
如果皇上不相信是我假传太子旨意,写了调兵文书反而嫁祸给十三阿哥的话,那么皇上至少会认识到这件事极有可能是他人嫁祸于十三,即便不马上放了十三阿哥,也会对此事多加考量,重新彻查。皇上之前只是不想查,若是想查,恐怕谁也逃不过他的眼睛,这点我深信不疑。结果也是我死,欺君之罪。
所以,不管是否能成功地让皇上相信我的话,结果都是一样,我死。那么,如果横竖都是一个死,我还在这犹豫个什么劲儿呢?去见皇上,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成功地救出十三阿哥。但若是不去见皇上,那就连百分之零的希望都没有了!
虽说我从史料里所了解到的康熙皇帝是位明察秋毫的圣明之君,但在他没有表态之前,谁敢保证康熙皇帝心里就一定知道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好,就算他识破了事情的真相,那谁又能保证他就一定怎么处理?万一事情的真相牵涉到比父子亲情更广大的国家大计呢?那时,谁又敢保证康熙皇帝就不会忍痛割爱地以他心疼的皇十三子之死来平息整个轰天动地、骇人听闻的废太子事件,以换取朝野上下的人心稳顺和江山社稷的安定平和?
虽然我也从史料里了解到十三阿哥虽在“一废太子”事件中受到牵连,但决不至死。可此情此景,还是那句话,穿越时空的事情都发生了,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呢?
我转念再一想,难不成当初的历史就是眼前的这般光景,十三阿哥的确是要被皇上处死了,而此时出现了一位姑娘救了十三阿哥,进而“一废太子”事件也就因此得以平息?而那位姑娘……就是打从三百年后的21世纪阴差阳错穿越时空回到大清朝的我?要真是这样的话,就是说我也参与了历史的书写?而替十三阿哥顶了罪之后,皇上将我处死,于是我就又回到现代去了?
哦,天呐!难道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黑色曼陀罗,不可预知的死亡和爱……莫非就是用来概括这趟穿越之旅中我所有的遭遇和经历?从我的出现,到我的所见、所闻、所感、所爱,直至最终我的陨灭,一切皆不可预知又都早已注定……
那好,如果这是历史赋予我的使命,那么我就更要坚定而无悔地去完成。十三阿哥之于我,见了,爱了,也便不枉我此番来大清走一遭。就算不能穿越回现代去,就算这就是我生命的终点,就算我在历史的天空下昙花一现,那我也心甘情愿。因为,在穿越事件发生时,我曾最疯狂地惊喜过;在与大清江山相视时,我曾最灿烂地微笑过;在与十三阿哥相遇时,我曾最美丽地绽放过……
我下定决心,穿好了厚厚的冬衣,将黑色曼陀罗的花瓣标本揣于怀内,而后又在外面披上了一袭泛着绒绒羽毛边的粉白色斗篷。这件斗篷还是去年冬天德妃娘娘送给我的呢,如今我郑重地披上它,去完成我的命中注定。
披上厚实温暖的斗篷,我的内心平静而安详。迈出房门,看见满地落雪的那一刹那,我想,其实人们的恐惧往往来自于未知,若是结果早已预知,也便没什么可怕的了。
松软如细沙的雪地上,稳稳地印着我坚定而从容的脚步。通往死亡的路,没有恐惧,没有惊魂,没有凄寒,只有我对历史赋予我这种重大使命的感谢与对一定要成功救出十三阿哥的希望。
可是还没走到院门口,就见四阿哥带着高福儿和几个家丁脚步匆匆地从府门外进了来。迎面碰见,我们都一愣。我愣的是,我做决定的时候天还没亮,我是想趁着四阿哥府上的人都还没起来,一个人悄悄地离开,再一个人悄悄地去见皇上。可是四阿哥这时候竟然是从外面回来,那么昨夜他是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