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听见简繁的高跟鞋,脆响着,向走廊那头去。
顾永平回头望她的背影,直到她走进电梯。
十年前,简繁到学校宿舍来看弟弟简明,顾永平见到她第一眼,就爱上了他。但那时他还是稚嫩的大学生,而她已是小有名气的桥梁设计师,哪有勇气追求,只敢放在心里。
怎知有一天,独居多年的父亲宣布要结婚,带回来的女人,竟然是她!
他于是躲得远远的,甚至在外租了房子独住。直到父亲车祸,他才回到这个家。那些愁苦的岁月,两个人互相安慰支撑,心中的爱意,无从掩饰,不知何时起,就已不再是继母和继子的关系。
但是,快乐有多大,痛苦就有多大,爱上简繁,是他这一生最大的错误。这样的爱情,这样难以启齿的爱情,注定死无葬身之地。
两个人都知道,所以,有时候,他们像热恋的情侣,有时候,他们又像冷漠的路人。
顾永平将烟放在脚下踩熄,然后,扔进了旁边的垃圾箱里。
他打起精神,因为还有事要做。口袋里的手机已不知振动了多少次,这是中国最热闹的一天,不论自己再如何寂寞,回复别人的祝福总还是必须。
手机上的短信已有五十条之多,他一条条看,一条条筛选,重要的人物,他回拨电话去致以问候,一般的朋友,就同样回一条信息去了事。
快处理完的时候,他看到了来自钟晨的短信。内容很普通,同样的信息,他已收到好几条,但是,这个女孩,他总有些心存歉意,毕竟,自己一念之差,伤了她单纯的心。
于是,他决定回拨过去,亲口祝她新年快乐。
钟晨站在加油站的路边,已冻得瑟瑟发抖,她向每一辆路过的客车招手,希望有人会停下来,但此时的长途客车,哪一辆不是人满为患?
有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猥琐男人,围在她周围打转,游说她跟他走,保证用摩托车送她去最近的县城。
钟晨不敢搭理他,将包紧抓在手里,只装做没听见,可那男人见四处无人,凑得越来越近。
此时,手机响。
钟晨掏出来一看,上面竟跳着“顾总”两个字,心里不由得慌张起来。
“喂?”她接通电话,只说了一个字,鼻子有些发酸。
“你好,收到你的短信,也给你拜年,祝你新的一年一切顺利!”顾永平程式化地说,他今天已经这样说了很多遍了。
“谢谢,谢谢你,你也一样!”到了顾永平面前,钟晨就只会答这种简单的话。
顾永平原本可以道再见,然后挂掉电话,但不知为何,他又加了一句:“回家了吧?家里人都好吗?”
钟晨不想说出自己的窘境,支吾着答道:“都挺好的,谢谢!”
而此时,那个旁边晃悠着的男人,见钟晨分神,突然伸出手来,抢过钟晨脚边的一个包,迅速逃去。
钟晨受到惊吓,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往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
这头,顾永平被钟晨的叫声吓了一跳,对电话里喊“喂”。
没有回答,只有杂音和脚步声,然后隐隐听到钟晨在说:“那人抢了我的包!那人抢了我的包!……”
顾永平没有挂电话,他意识到钟晨遇到抢劫了,于是,他耐心地等在这头,不时地喊“钟晨”的名字。
钟晨拎着剩下的两个包,追到铁丝围墙边,眼见那人钻进树林里不见了,她转头向加油站的员工求助,但那些人都是一脸漠然的表情,完全不予理会。
她于是想到要打110报警,找手机,才发现手机一直抓在手里,而且,手机里正传出顾永平的声音:“钟晨……出什么事了?……钟晨……”
钟晨颤抖着将手机放在耳边,她吓到又快哭了:“刚才那个人趁我不注意,把我的包抢走了!”
“你不是回家了吗?”
“没有,我还在路上,在等车,等不到,那个人一直跟着我,还抢了我的包!”钟晨有些颠三倒四,只记得那个被抢的包。
“告诉我,你在哪里?”
钟晨报上了加油站的名称。
顾永平站起身,向电梯走去,边走边说:“你就待在那里,我马上过来接你!”
大年三十的高速公路,出奇地冷清,除了偶尔超越过的一台台大巴。顾永平开得很快,变道,超车,变道,超车……
但是,再如何快,也不可能飞起来。
当他将车刹在钟晨的面前时,已有大半个小时,那个女孩子,因为寒冷,因为惊吓,脸都快绿了。
他下车,走过去,问:“没事吧?没有丢什么重要的东西吧?”
钟晨摇摇头,只知惘惘地望着他。他像是她的救星,总是会在她需要的时候,适时地出现,拉她一把。她真想爱他,和被他爱,那样,人生该是多么完满。
顾永平打开后厢盖,把她的行李放进去,然后打开车门,转头对她说:“上车吧。”
钟晨乖乖地上了车。车内的暖气,让她僵硬的四肢松动下来。一瞄时间,已近中午。
“麻烦你送我回汽车西站。”钟晨小声建议,大过年的,她不好意思耽搁他。
“高速公路上怎么调头?我送你回家好了。”顾永平答着,将车驶出加油站。
“不用了,快中午了,家里人在等你吃饭呢。”钟晨认真地推辞
“我们家人丁不兴旺,除了我和我爸,没什么直系亲属。”顾永平带着自嘲说。
“那……你继……”钟晨疑惑地问。
没等她把“继母”两个字说完,顾永平马上打断她:“她……只是外人!”
这么说也没有错,钟晨点了点头。以她的想象力,又如何听得出这句话中暗藏的玄机。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找出新的话题。这种车,隔音效果极好,如果没有人说话,车内就是一片死寂,只看见车窗外,萧索的田野,静静地掠过。
钟晨不敢转头看他,一昧地盯着他开车的手,盯着,盯着,想起那个夜里,他曾经用这双手,拉过她,在他的怀中。而从那以后,她没有一刻忘记过他。
过了一会儿,钟晨的手机响。父亲在电话里问她为何还没到家,钟晨用家乡话解释着自己今天的遭遇,父亲问得很详细,钟晨也一句一句地答。等到说完,挂了机,顾永平在旁边说:“你倒是很有同情心。”
“我是想着,他们又没有手机什么的,大包小包的,还带个那么小的小孩,如果走散了,怎么找?我反正是一个人,好办!”钟晨说起这个,话稍微能长一点。
顾永平微微一笑:“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手机?”
“没看见啊,也没听他们说要打手机联系。”钟晨努力回忆。
“也许只是不需要交待而已。”
“不管怎么样,如果那个男的下了车,像我一样,等这么久,那她老婆岂不是也得在车站等他这么久,况且……”钟晨说着,又不说了。
顾永平接过话:“况且他又不认识我?!”
心里的话总被他言中,钟晨忍不住望他一眼,此时顾永平眼中微带笑意,余光见钟晨转头,竟也回眼相望。
两人目光相撞,内心里都有些震荡。
下午一点多,车进了县城,在钟晨的指点下,顾永平一直开到了她家楼下。
妈妈不放心女儿,站在楼下等着。见钟晨下车,马上迎上来,笑眯眯地与顾永平打起招呼:“师傅,谢谢了啊,到家里坐会儿,吃个中饭吧?”
钟晨忙拉她一把:“妈,人家不是师傅,是顾总。”
“哦、哦,顾总,来吧,坐一会儿,休息一下。”妈妈继续热情的招呼。心里想,多帅的小伙,这时送小晨回来,关系应该不一般。
顾永平客气地笑笑,走到车后,打开后厢盖,取出行李。钟晨忙过去接,无意间触到了他的手,抬眼见他就在面前,心里一阵悸动,低低地挽留:“到我们家吃点东西吧,你还没吃中饭呢!”
“不用了,回去还有事。”顾永平简短地答,扬声对钟晨的母亲说:“伯母,谢谢,下次再来!”说完,上车,发动引擎。
楼下的坪很小,无法调头,顾永平只能将车从巷子里倒出去。在注意路况的同时,他能够看见,钟晨偎在妈妈身边,望着他的车,满眼依依不舍。
这个女孩,只要他伸出手去,就会走过来吧?但是,他又怎么能够这样做!
车开走了,钟晨挽着母亲,转身上楼。母亲不停地打听,他是谁啊?多大年纪?住在哪里?干什么的?你们怎么认识的?结婚了吗?家里有些什么人?性格怎么样?……
钟晨勉强地答着,每多答一句,仿佛就离他远一点,因为,越答越发现,对于他,她竟然什么都不知道。
倒是母亲,听说顾永平的父亲是植物人,很兴奋地说:“我们厂里的王阿姨,丈夫也是被车撞,植物人了五六年,后来硬是被她救过来,现在已经会说话了。据说是有什么偏方,你可以去问一下。”
钟晨记在了心里,想着有时间,一定要去问一问。
顾永平急匆匆地赶回医院,虽然有护工,但毕竟是过年,他离开父亲,丢下他一人,心里很歉疚。
走进病房,简繁已经回来了,坐在父亲身边,看书。见他进来,问:“去哪里吃东西?这么久?”
“一个朋友有点事,去帮了下忙。”
“吃中饭了吗?”
“没有。”
“我带了点饺子过来,去帮你热一下。”
说着,简繁拿出一个保鲜盒,起身向护士值班室走去。
顾永平在父亲身边坐下,帮他掖了掖被子。
过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简繁回来,顾永平循着走廊寻过去,听见护士值班室传来低低的交谈声,
探头看去,简繁倚在桌边,正和父亲的主治医生朱教授讨论着什么。从顾永平的角度,只能看见简繁的背影,年轻的朱教授望着她,眼神中有无法掩饰的沉醉。
顾永平忽然感到颓丧,他转过身,回到病房。
过了许久,简繁端着饭盒回来,进门就喊:“快接一下,烫得很。”
顾永平迟疑了一下,从她手中接过饭盒放在桌上,返头走出病房,来到了走廊尽头,将窗户打开一丝缝隙,掏出烟,点燃。
简繁跟出来,站在旁边,轻轻地问:“怎么又开始抽了?空腹抽烟,对身体不好。”
顾永平回头看她,她今日将头发挽在脑后,穿着淡紫色的毛衣,衬得明眸皓齿。一时间,视线凝滞在她脸上,久久无法移开。
“今天过年,要高兴一点。”简繁伸手过来,握握他的手,他返手将她的手抓住,放在掌心,轻轻地捏,轻轻地捏,那么柔软而单薄的手,每一个指节,他都熟悉。
简繁也没再说话。
两人并排站在窗前,望着窗外阴沉的天空,走廊里,空空如也。
初七,钟晨再次拎着大包小包,坐上了返程的大巴,这次,她搭的是公家的车,以防再有插曲。坐在车上,她将背包抱在胸口,那几个塑料袋,塞在座位下面。每当有人从旁边经过下车,她都要看看有没有人错拿了她的东西。
塑料袋里,装的是全是中草药,钟晨去了妈妈说的王阿姨家,果然见到了已苏醒的叔叔,虽然口齿不清,智力低下,但终归重回人间。王阿姨很热情地拿出了自己的偏方,其中有好几味药,很少见,要拜托民间郎中去山里淘,钟晨为这事,奔波了好几天,终于弄妥了。
妈妈也很赞成,帮她拎着送上车:“爸爸是这样,怪可怜的,你去医院看看,如果药用完了,我在这边再帮他弄。告诉他,西医可比不上中医好。”
在车子的摇晃中,钟晨强压着睡意,她要看护好这些药,因为,这是她为顾永平做的第一件事。
到了西站后,她直接打的来到医院。停车坪里,看见了顾永平的车,心里一喜,知道他一定在。
站在楼下,她拨通了他的电话,那头一声声地响着,她紧张到心跳加速。
“喂,你好!”顾永平接通了。
“是我。我有点东西想送给你,现在方便吗?”
“……送给我?是什么?”
“是一点药,说是治你爸爸的病很有用。”
“哦……谢谢,你在哪里?”
“我到了医院。”
“那你等一下,我下来取。”
电话挂断了,钟晨深呼吸,深呼吸,望着住院楼的门口,做好准备要看见他。
顾永平和简繁在病房里坐着,一人拿着一本书。不知为何,他不想让这两个人见面,于是挂了电话,对简繁打了个招呼,下了楼。
走出门口,看见钟晨站在阶梯边,背着个双肩包,脚旁还放在好几个袋子。
他迎着她走过去,她看见他,露出羞怯而喜悦的表情。
“何必这么客气?”他说。
“我妈厂里的王阿姨,老公也是植物人,就是靠这个偏方,在家里治好了,现在会说话了。所以我就去问了问方子,有几味药城里不好找,我干脆配好带过来了。方子给你!”钟晨有些兴奋,终于能让他看见自己的心意。
顾永平接过单子,低头看。
钟晨凑过去,继续解释:“这不是吃的,是用来擦身体的,记住,要每天中午熬,从11点熬到12点,然后按一比一的比例加冷开水,早中晚擦全身三次,活血去毒提神,一个疗程是三个月,休息一个月,再进入下一个疗程,王阿姨坚持了两年,真的很有效!”
顾永平听着钟晨的解答,他从没见她说这么长的话,然后再看着脚边那几大包中药,想着她小小的个子,拎着东西,挤这么远的长途车,心里颇有些感动,抬头对她笑笑,说:“谢谢你!这么多东西,其实你可以打电话给我,我过去接你。”
“没关系,有位置坐,不挤。”钟晨忙摆手。
“你现在去哪?我送你。”
“不用,这里坐115,到我家门口,你上去忙吧。”钟晨弯腰拿起那几个塑料袋,塞在顾永平手里:“药你拿好,注意别受潮了。用了好的话,下次我再帮你带。”
顾永平突然醒悟到,忙掏钱包:“这些药要多少钱,我还给你。”
“很便宜,不要多少钱的。”钟晨向楼梯下跑去。
顾永平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地站了会儿,拎着药,向楼上走去。
钟晨快步向车站走去,心里高兴,嘴角还挂着笑。她伸手去包里掏IC卡,触到一个小纸袋,突然狠拍一下自己的脑袋,自己把最重要的东西忘了。药引子,端午节那天暴晒过的青蛙皮,王阿姨把自己存的,分了一半给她。
她马上转身,蹬蹬蹬地向住院楼走去。
进了病房,顾永平将塑料袋放在角落里。护工正在为父亲翻身,简繁在一旁看着,也搭把手。
护工走开后,简繁指指角落里的塑料袋问:“那是什么?”
“朋友送来的草药,说是偏方,煮水擦身体,可以令人苏醒。”
简繁笑笑,不屑地说:“这种偏方,为何层出不穷?”
顾永平忽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
“是谁?”简繁敏感地问。
顾永平不想瞒她,答:“是上次那个小钟。”
“为什么不请她上来?”
“没必要,不是什么好地方。”
“你还和她在一起?”
“不,只是朋友。”
简繁坐回座位上,拿起书翻了两页,又抬头问:“你准备试试这个偏方吗?”
“既然拿来了,不妨试一下。”
“为什么你还会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许有奇迹。”
“不会有奇迹!我还是坚持我的观点,一切顺其自然,该来则来,该去则去,不要刻意挽留。”
“也许你希望快点结束。”顾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