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星期一,钟晨下楼,走去公车站,她向马路两边张望,除了早餐摊子,和几辆横七竖八摩托车外,没有车停在路边。到了公车站,不一会儿,车来了。时间尚早,车上很空,她靠窗坐下,窗外都是匆匆赶路上班族。
一切回归原位,什么都没有改变,没有人来过,没有人离开,钟晨呆呆地望着窗外。
幸好周一向来都很忙碌,她立刻努力地投入到工作中。
下午是常委会,会议结束后,列席会议主任急匆匆地将钟晨拉到一边,神秘地问:“小钟,你是不是要求到基层去锻炼?”
“没有啊。”
“刚才常委会上,定了调你去高岭街道工作。”
“高岭街道?”钟晨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那是个新划为城区城乡结合部,基础设施极差,没有企业,没有单位,只有一些荒废农田,无家可归流浪汉和无业游民都聚集在那里。
“是啊!”主任也很焦虑:“王部长是一番好意,想培养你作为后备女干部,但是那个地方,实在不适合你这种小姑娘去工作,太乱了!”
钟晨明白了,这是三条指甲印代价。她沉默地低下头。
主任却是很替她着急:“要么你去和王部长说说,就说自己暂时不想到基层去工作,还想在机关熟悉两年。”
钟晨摇摇头,答:“组织定了我去,那我就去好了。”
“太不安全了,换个别街道也好嘛,那个地方,男人都干不下去,回来好几个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钟晨默然。
主任突然想到个好办法:“对了,让顾总去和领导说说,他和周区长、王部长他们都很熟,领导会卖他面子。”
总要说到他,总要说到他,跟在一个坏消息后,依旧要提到他,钟晨无可推挡,只好正面做答:“他现在,跟我没什么关系了。”
地上不知谁掉了一个笔帽,钟晨拿脚在上面搓来搓去,牙齿咬着下嘴唇,仿佛自己说了难以置信话。
主任有些尴尬,“哦”了好几声,方才问:“两个人吵架了?”
钟晨摇摇头,换了个话题:“我到刘姨那里去查档案。”转过背走开去。
她有点轻松,终于说出来,不再担这个虚名了。但是,心里却还是难过,在楼梯间窗前,默默地站了许久。
顾永平在公司开会,属下正在长篇大论地介绍一个新开发产品,突然电话亮起来,是钟晨办公室。他赶忙拿起话机,答:“喂?”,属下只好停下演讲,所有与会者都等着。
电话里是主任声音:“顾总啊!你好,在忙吗?”
听到这声音,顾永平松懈了一点,答道:“主任好,我在开会。”
“那就不打扰了,再联系。”主任知趣,想挂电话。
顾永平紧接一句:“没关系,您有什么事?”
“你答应我那篇稿子?”
“是,是,我这两天交给您。”
“那好,我让小钟催你,她没说是吧?”主任试探地问。
“哦……是,她提过,是我自己没忙过来。”话题到了钟晨身上,顾永平不由自主站起来,向会议室外走去,另一只手挥挥,示意演讲者继续。
身后,演讲声再起,顾永平走到走廊上,反手关上了门。
主任在电话里哼哼哈哈,似乎有话要说。
“您还有什么事吗?”顾永平问。
“这个啊……是这样……虽然小钟说不要找你,但是我觉得还是要跟你说一下,我这也是一番好意,小钟毕竟是个小姑娘,我也是为她着想……”主任絮絮叨叨地作着铺垫,令顾永平紧张起来。
他打断主任话,问:“出了什么事?”
主任这才进入正题:“今天下午常委会,讨论年轻干部下基层锻炼,王部长本意呢,是想培养小钟,建议让她去高岭街道工作,可是我觉得吧,那里又偏远,条件又差,男同志都受不了,小钟一个姑娘家家,天天和流浪汉打交道,也不合适啊!顾总你应该知道那个地方吧?”
顾永平知道那个地方,藏污纳垢,犯罪率奇高,他不由地蹙起眉头,问:“小钟自己知道了吗?”
“我刚跟她说了,她也很意外,但这是组织决定,她不能不服从啊!我是想啊,趁着文件还没下,还有余地,看你能不能从侧面,帮她做做工作?就算要去基层锻炼,也可以换个地方嘛。”
顾永平忙答:“好,我会和小钟商量一下。”
“对,对,你和她商量一下,吵架归吵架,这个事可要抓紧。”
顾永平道着谢,挂了电话。
他站在门边,思考了良久,拨通钟晨手机,电话里却提示:“您拨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他将副总叫出来,交待一番,转身向楼下走去。
钟晨在附一楼档案室查资料,查到下班,才抱着一堆老文件回到办公室。
主任正准备下班,见到他,依旧在说:“小钟啊,那个事,你还是再想想办法,尽量争取不要去,知道吗?”
主任是好人,但他怎么知道这其中奥秘。钟晨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她坐在桌边,胡思乱想了许久,方才收拾东西出了门。
电梯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钟晨走进去,按了楼。
谁知电梯下行了一层,叮地一声停住,门开了,竟然是王部长站在门口,脸上三条红印依旧清晰可见,王部长也正看见了她,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极窘,有些怕,不由向后退了两步,顶着梯壁站着。
王部长大跨步走进来。电梯门缓缓地合拢,他斜睨她,用很轻蔑口气说:“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钟晨不做声,低头盯着地板。
王部长继续说:“小钟啊,上次你可让我下不来台啊!仗着自己找了个有钱靠山,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钟晨心跳得很快,她总是迟钝,知道应该反击,却无话可答。
“高岭条件很艰苦啊,顾永平既然这么有钱,你干脆不要上班了,回家给他生孩子去嘛。”电梯停了,王部长最后说一句:“只要我在这里,你就别想再回来!”
拳头握得紧紧,掌心开始出汗,钟晨深吸一口气,准备回话,一抬头,王部长已经消失,电梯门合拢着,静静地停在一楼。
她感到绝望,虽然她什么都没做错,但是,她得罪了强权人物,在这个机关里,似乎已经没有立足之地。
高岭,也许是个好去处。她想着,重新按开了电梯门,走了出来。
“钟晨。”有人喊她,声音,极熟悉。大厅空旷安静,这声呼唤,隐隐听见回音。
她不能在这个时候看见他,在她刚刚受到羞辱,在她刚刚感到无助,在她刚刚以为自己是最孤独那个人时,她却一转头,看见顾永平站在近旁,用关切眼神望着她。
(二十九)
钟晨站在电梯门口,一时不知何去何从。
顾永平径直走过来,问:“刚才你和他一起下来?”
钟晨点点头。
“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钟晨摇摇头。
“他要调你去高岭?”
消息传得这么快,钟晨有点惊讶,抬头看他。
他也注视着她,继续问道:“你怎么想?去还是不去?”
钟晨把眼光转开,望向大门外,黄昏灰色天空。她答道:“让我去,我就去好了。”
“那个地方太乱了,你还是不要去好了,我今晚约到你们赵区长吃饭,请他出面过问一下。”顾永平很坚决地说。
钟晨还记得,那个夜晚,他回短信,冷淡到只有两个字。现在,他却站在身边,俨然是她保护神。这让她,感到茫然。
旁边,电梯叮地一响,下来一些人,其中有人在与顾永平打着招呼,顾永平只好回头去应酬,钟晨抬脚向外走去。
然而没走出多远,他就追上来,挡在她面前,很严肃地说:“怎么一个人走了?晚上和我一起去,这事得抓紧,如果命令下来,就不好办了。”
“不用了,总得有人去,我去也没关系。”
“那么远,治安那么差,你一个女孩子,去那里干什么?姓王也不可能一个人说了算。”顾永平口气前所未有强硬。
钟晨看着他,依旧是那么地,面容俊朗,眼神温和,如果他真爱她,如果他是因为爱她而这样紧张,那该多好!
她每天都在练习,有朝一日见到他,要如何地冷淡从容,但是事情到了眼前,却还是只能由着他说了算。
钟晨跟着顾永平上了车,觉得自己就是傻啊,被这个男人,随意拉扯着,时远时近。
路上,顾永平话倒是格外地多一些,他介绍着自己与赵区长渊源,原来就是上届下届师兄弟,在学校里就打过交道,后来进了生意场,又如何如何地来来往往。
“我们私交还不错,但我从没找他开过口,所以今天这个事情,他应该会帮忙。”他胸有成竹地说。
果然,那个平时不苟言笑赵区长在桌上表现随和,几杯葡萄酒下肚,顾永平直接提出了请求,赵区长满口答应:“这个事好说,我本来也认为女孩子去那个地方不太合适,不过王部长很坚持,也是对小钟信任,现在既然永平你开了口,那我明天再找他商量一下,反正文件还没下,那就换个条件好地方吧。”
顾永平很高兴,举起酒杯和赵区长碰了一下,转头望着钟晨笑了。
钟晨忙说“谢谢”,能够不去那个偏远角落,固然可喜,更可喜是,身边人,为她出头。
晚餐快结束了,钟晨去上洗手间,回来时候,看见顾永平在与赵区长拉拉扯扯,她连忙躲在饭桌旁高大植物后。
只听见赵区长在推辞:“哎呀,永平,你这是干什么?我们都是这么熟朋友,你这么客气干什么?”
“不是客气,经常麻烦你,这也是应该。我不知道你喜好,你自己看着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这样不好吧。”
“没关系!我又不是别人,拿着吧!”
又是一阵推托,最后,赵区长想必是恭敬不如从命了。
钟晨有些感动,顾永平为了她,很尽力。她准备稍等片刻,待赵区长将东西收好,再以正常步伐出现。
然而此时,赵区长突然用玩笑口吻,提出了个问题:“永平啊,你是在和小钟谈恋爱吧?”
钟晨躲在层层叠叠绿叶后,看不见顾永平样子,只听见他稍停顿了一下,却笑着答:“不是,我和她只是关系比较好朋友。”
“不会吧,我听别人说,小钟找了个很有钱男朋友,难道不是你?”
依旧有片刻停顿,顾永平再答:“不是我,怎么会是我?”
“那是谁啊?说是天天车进车出。”
“……是简明,也是你师弟,和我同班,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赵区长恍然大悟:“简明,我知道啊,做餐饮做得挺好,好几家连锁店嘛!前段有个项目还找我批了字。是我们学校吗?”
“对,和我是一个班,只是那时候在学校时间少,现在他生意做得挺好。”顾永平语速恢复正常。
钟晨惘惘然,觉得不能老站在那里,听别人谈话,于是,她走回到洗手间,下意识地打开水龙头,冲自己手,冰冷水,从手腕流向指尖,她浑身都感到冷,冷得发抖。
站了许久,她转身,回到了餐桌前。
顾永平和赵区长继续闲聊了几句,起身离开。到了停车场,赵区长回转身,再次表态:“小钟啊,这个事你不要说什么,到时候听正式通知就可以了。”
钟晨低着头,没答。顾永平忙在旁边替她说:“拜托你了,赵区长。”
赵区长呵呵笑着准备上车,钟晨深吸一口气,突然冲到区长面前:“赵区长,我刚才考虑了很久,觉得能够去高岭工作也是对我锻炼,我一直很想到基层去,到最艰苦地方去,所以,还是不用麻烦您了,我就去高岭!”
赵区长极诧异, 望着顾永平。
顾永平也难以置信地盯着这个表情坚决姑娘。
过了片刻,赵区长干笑两声,说:“小钟,你要考虑好哦!如果明天正式下命令了,就不好调整了。”
“我考虑好了,真,我愿意去高岭,谢谢区长关心!”钟晨依旧坚定地回答。
赵区长莫明其妙地点点头,对顾永平说:“那就这样吧,有什么事我们再联系,我先走了。”说完,上车走远了。
停车坪被明亮惨白大灯照耀着,所有情绪都无可遁形。
顾永平绕过来,站在钟晨对面,问:“怎么回事?”
钟晨梗着脖子,不答。
“都已经说得好好了,你怎么又改变主意?最艰苦地方?那里只是艰苦吗?上个月,那里发了五起命案,你知不知道?你要图表现,在哪里都可以啊!”顾永平口气严厉起来。
钟晨垂着眼,看见远处光投过来,他和她影子,重叠在一起。
顾永平却仍在问:“告诉我,吃饭时还好好,为什么突然又决定要去?为什么这样做?”
“没什么,就是觉得去那里也可以,没必要麻烦别人。”钟晨低声答
“你怎么这么傻?我已经完全安排好了,完全解决了,不存在麻不麻烦,赵区长一句话事,你又来反悔!你这是发傻,知道吗?”
听到这话,钟晨忽然露出了一丝笑容,她抬起头,望着顾永平,轻轻地说:“我一直都很傻啊,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突然间,顾永平被她笑容震慑住了,只见她眼中,竟然充满凄凉。
而钟晨,撇下他,独自向停车场外走去。
(三十)
这里,是市郊,钟晨不知哪里有公车站,她朝着离城区较近方向,急急地走。
早春晚风,已不再那样寒冷。环卫工人三两成群地在路中央,擦洗着肮脏马路护栏,路边小吃摊上,男男女女凑成一堆,谈笑风生,偶尔驶过汽车里,隐约听到情歌一掠而过,世界如此喧嚣,完全不顾及,有个女孩,满心卑微和绝望。
脚踝依旧有些疼痛,但她忍着,忍着,快步前行。从来没有这样勇敢,背弃他,远离他,气宇轩昂,她终于在他面前,扳回了一局,即使因此赔上了自己前途和初恋,也在所不惜。
可是,顾永平不放过她,银灰色捷豹安静无声地刹在她前方。他下了车,迎着她走过来。
“钟晨,别这样。”他诚恳地说:“我知道你对我有意见,但是现在不是发脾气时候。”
她不敢和他对峙,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
但他追上来,直接拦在她面前,逼她停下了脚步。
“我没有别意思,你听我一次话,好吗?我打个电话给区长,请他明天还是帮你协调一下,好不好?”少见,他开口请求她,接受这份好意。
但钟晨偏着头,望着前方,倔强地闭着嘴。
顾永平只好站着,等她回答。很少这样正面地看着这个女孩,忽然发现,她眼睛,似水晶般清澈。
两个人,僵在那里,谁先松懈,谁就输。
钟晨知道,所以她不看他,只望着他肩后,不远处,一个电话亭里,有个年轻女人,在哭泣,对着话筒大声咒骂。钟晨心里想,也是为了心爱人吧?为什么女人总是这样,连痛苦,都要竭尽全力。
她不由地走神,所以,她赢了。
顾永平忍不住,开口问:“刚才,你听见了我说话?”
钟晨被问话惊醒,触到伤心之处,眼神恍惚,却已泄露答案。
“对不起,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别人不必知道,这样……对你不好。”顾永平有些口拙地解释。
钟晨更心寒,在她听来,这无疑是说,与她在一起,是不能见人丑事。
顾永平见她面色依旧难看,只能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