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解释都不必,连疑问也没有,他只是简单地说“好的”,而她,原来也竟是这样的可有可无,可多可少。
眼睛有点模糊了,钟晨忙拿手去揉揉。匆忙间,她忘了手上全是红花油,这一下可好,眼泪在瞬间汹涌而出。她跛着脚冲进浴室去拿毛巾,用水沾湿了,急急地洗眼睛,越洗越难受,扶着洗脸盘,她终于哀哀地哭出声来。
她想,这样也好,这样决绝,这样冷淡,他终于令她明白,有些事,只能如此,只能算了,只能用眼泪,来做结束。
顾永平收到短信后,曾在马路上调头,驶回了这个地方。到了路口的时候,他甚至还打了右转弯的示意灯。
但是灯只是闪了闪,就灭了,他继续往前开着,费力地兼顾方向盘和手机,打下了两个字:“好的。”按下了发送键。
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他想,这样也好,这个天真倔强的女孩,他不合适,做她的梦想,不如走远一些,也好趁此结束。
(二十五)
第二天,钟晨起得很早,从床上爬起来后,她先试了试扭伤的脚,比昨天好多了,想着今天要坐公共汽车上班,行动不便,宜早行,刚过七点,她就下了楼。
从楼道口拐出来,上了马路,她向公车站走去,突然有人大声在后面喊:“嗨!这里!这里!”
钟晨一扭头,见那辆低低的跑车停在不远处,简明从车窗里探出半个身子,向她招手。
她停住脚步,车子已滑到她面前。
“你怎么会在这里?”钟晨问。
“你是装傻吧?我在这里还能为了别的事吗?”简明反问道。
“不为别的事,是为了什么事?”钟晨抵回去,由于昨晚顾永平的话,她现在面对简明,满腔不快。
看她脸色不对,简明从车上走下来,正面解释:“老顾跟我说,他这几天出差,让我当你的车夫接送你上下班啊?他没告诉你吗?”
那个人,居然,真的在撮合?钟晨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
简明依然在表功:“老顾还叮嘱我,说你今天出门比较早,让我七点钟左右过来,害得我昨晚的夜生活质量极差!早上一边开车,一边打瞌睡,差点酿成交通事故……”
“我不用你送,谢谢你,你回去吧!”钟晨咬牙切齿地打断了他。
简明猝不及防,半张着嘴,满脸惊讶。
钟晨一甩头,继续向公共汽车站走去。
简明快走两步跟上来,问道:“怎么啦?我得罪你了吗?怎么突然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
“没生气怎么不坐我的车啊?是不是我昨晚不该笑你矮?”简明嘻皮笑脸地问。
“我自己能走!我可以坐公共汽车!我不用送!”钟晨却板着脸答,走快起来,脚还是疼,但她只想快一点,离开简明,离开顾永平的好意。
简明许是被她弄懵了,僵在原地,没跟上来,钟晨走出去好几米,突然听见简明大吼一声:“嗨!钟晨!”
不止是钟晨,路边的行人都回过头来,寻找这声吼叫的出处。
简明站在路边,寒冷的早春,他居然只穿了件长袖T恤,但依旧昂首挺胸、极其不满地望着钟晨,大声说:“你和老顾搞什么名堂我不管,但你们他妈的别把我当猴耍!我好歹在公司也是个老总,大清早爬起来,好心好意跑到这儿来接你,你不说谢谢没关系,可你他妈的别当我是出租车,想上就上,想不上就不上!”
钟晨被他这几句话堵得无言以对,只知傻站着。
而旁边的人,搞不清状况,以为是小俩口吵架,发出窃窃的笑声。
简明见自己的招数发生了效用,更加气盛,伸手指着钟晨:“我告诉你,今天你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说完,他返身走回车边,坐了进去。
车子向前滑动,停在了钟晨面前。
钟晨涨红了脸,踌躇片刻,打开车门坐了进去。
简明一脸恼怒,不理不睬地只是开着车,很快就把她送到了办公楼门口。
钟晨低声说:“谢谢!”
没有回应。
打开门后,钟晨觉得还是必须补上一句,于是她说:“我真的没事,晚上不用麻烦你了。”
“你放心,请我来,我也不会来!”简明冷冷地答。
钟晨的脸又红了起来,在心里,她终究是感到愧疚。下了车,她刚将车门合上,简明马上一脚油门,车子“呜”地一声,驶下坡去。
真是漫长的一天,钟晨干活心不在焉,区委书记接见投资商,让她在旁边做记录,回来后,交给主任,主任不满地看着她:“怎么记得这么少?”
“嗯。”钟晨只哼了一声,就埋头干别的事去了。
“对了。”主任说:“上次我跟顾永平说过,请他拿篇稿子,谈一下高科技企业的生存和发展现状,省委内参找我要这方面的文章,他答应了,这么多天,也该出来了吧?你催一下他!”
听到这个名字,钟晨打键盘的“嗒嗒”声暂停了片刻,又响起来。
主任没听到回答,追一句:“听见了没有?”
“嗯……”钟晨闷着头,只能哼哼。
“请他务必这个月底要给我啊!”主任再次强调。
钟晨咬着嘴唇,在写今天活动的新闻稿。“高书记表示,区政府历来对招商引资工作高度重视,将继续完善基础设施、优化投资环境环境环境……”她下意识地打着,没有发现自己一直在重复着最后两个字。心里真是恨啊!为什么总是不能说出口呢?为什么总是不可以理直气壮地宣称:他和我,已经没戏了,已经没在一起了,有什么事,直接跟他说去,不要再找我!他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了!
只是这样想想,钟晨就觉得凄凉,那个人,那个说话温和、表情淡定的人,那个偶尔会凑到她耳边与她低语的人,那个曾经给过她坚实臂膀,曾经在她最窘迫的时候适时出现的人,终于,不会再出现了——而且,直到最后,他都没有,真正地喜欢过她。
钟晨深吸了一口气,将目光投回到屏幕上,文档上是满屏的“环境”,她大力地按下后退键,将那些多余的字一一删除。
顾永平正在交待新来的陪护,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有时间的话,就在旁边念一下小说,不要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念的时候,声音要轻一点,轻轻地读就可以了。”
他想交待说:就像小钟那样,轻声地读,就可以了。一转念,觉得没必要,因为,除了他,并没有人听见过钟晨读书的声音。
这时,简明的电话来了。他接通,还没到耳边,就听见里面在大叫:“老顾,你他妈的干的什么事?”
“怎么了?”
“那个钟晨今早上对我不理不睬的,把我甩在路边要去坐公共汽车!气得我肺都炸了!别的女人求着我去接我还没时间呢,你那个老婆他妈的什么意思?!”
“最后呢?”
“最后我强迫她上的车,不然我颜面何存!”
“那就好!”
“不过我告诉你,我不会再去接她了!你安排别的人去吧!”
顾永平沉默了两秒,简短地答:“好!”准备挂断电话。
可简明却没那意思,他继续追问:“哎,你和她出什么事了?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顾永平再次沉默,他的手里,下意识地翻着那本张爱玲,简明居然也没说话,耐心地等在那头,等他的回答。
过了许久,他答:“我和她,分手了。”
这答案让简明有些尴尬,支吾着,连忙挂了机。
顾永平将手机放回口袋里,突然很想知道,昨天钟晨到底读的是哪篇文章,他凭着依稀的记忆,仔细地翻找,终于看见了,是《心经》。
他记得,原先简繁也指着这篇让他看过,但他没有在意。
现在,他坐下来,开始认真地读。
足有二十分钟,他才看完,把书放回原处,走出门,去开车,手却是颤抖的。
那样的故事,父亲与女儿的爱,不得不寻找的背叛与出路,就像是一拳击在他最脆弱的软肋,让他窒息般地疼痛起来。
他回想起,某个午后,简繁缩在沙发上看书,突然昂起头对他说:“顾永平,你看过《心经》吗?”
那时,他正在处理一些公事,大力地寻找电话簿里的号码,边翻边答:“没有,是佛教的?”
“不是,是张爱玲的小说,有空可以看看。”
“好。”他抬眼答,答完就忘了,现在回想起来,简繁的脸上,有些悲戚。
然后,是钟晨的背影,倾着头,坐在父亲身边,马尾搭在右肩上,低低的念着,念着这个故事,用平静安宁的语调。
这两个女人,用同样悲悯而了然的心,用同样一个故事,出现在他面前。顾永平忽然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孤独与彷徨。
(二十六)
周末的机关,安静得格外早,大家很有默契地以各种理由提早开溜,主任也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钟晨索性将PPLIVE打开,看相声,她很想让自己洗洗脑,笑一笑,但郭德刚在台上说的话,也就那样,不知为何下面的观众笑得如此热烈。
拖到六点,四处已是寂静无声,不走也得走了,钟晨慢腾腾地清理桌子,关了灯,关了门,背着包,一高一低地向门外走去。
拐到大厅,她吓了一跳,居然有一辆白色的跑车泊在大门口,像极简明的作派。
她停住脚步,仔细地向车内看去,希望是另一个人的另一台车。
但是不容她仔细分辨,那个人已经从车上钻出来了,对着她挥手。
果然是简明。
她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
简明笑脸相迎:“你的先进性保持得可真好啊!别人都走光了,你还在工作。”
钟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简明头一摆,说:“上车吧!”
钟晨僵在车前,她真不想上,真不想!简明居然回心转意又来到这里,多半是顾永平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包袱,就这样,被顾永平轻易地卸给了简明。但她不知该如何拒绝,毕竟不是那种刚烈火爆的女孩,早上的表现已是极致,实在无法一天之内做上两次。
而简明,早已嘻皮笑脸地走到这边,打开车门:“走吧,看我胸怀多宽广,我把今天定为助残日!”
钟晨只好,只好上了车。
车刚驶出区委大院,钟晨的手机响,她掏出一看,是晓珂。
此时,周末的夜晚,她必定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在焦急地等待。钟晨真不想接这个电话,她坐在简明的车上,想要说谎搪塞都无从下手。
所以,她轻叹一口气,任由电话漫无边际地响下去。
简明在旁,好奇地问:“谁的电话啊?”
“朋友的。”
“老顾啊?”
钟晨望着窗外,摇摇头。
电话断了,不到两秒,又开始锲而不舍地响起来。
正遇上一个红灯,车缓缓地停下来。简明耐不住性子,伸头过来看号码:“晓珂?”
他缩回头去,又喃喃地念了两遍这个名字,突然醒悟道:“哦,就是那个记者妹妹啊!我来接,我来接!”
这厢说着,那厢他就已将手机抢了过去。钟晨反映不及,两人已对上了话:“晓珂,你好啊!……是啊,我是简明啊!……别喊简总,简明、简明,大家都是朋友。……老顾他,他出差去了,我接一下钟晨,钟晨崴了脚……晚上?没事啊?……不不不!我请你们,那有让你请的道理?……好,我知道那地方,待会儿见!”
电话递回来,简明兴高采烈地说:“好了,晚饭有着落了!”
钟晨心里暗想:也好,晓珂终于如愿。于是她答:“你去吧,我就不去了。”
“为什么?是你的朋友啊!她要你一起过去。”
“我不想去,我不舒服,想回家了。”
“吃饭又不需要用脚吃。”
“我真的不想去!”钟晨也懒得找借口了,强硬地坚持着。
简明将车拐上立交桥,回头望她一眼,忽然道:“你就算要帮你朋友撮合,也该到场吧?不然多尴尬!”
钟晨一惊,转眼看他,简明满脸得意的笑容,轻轻旋转着方向盘。
谁喜欢谁,原来都是无可隐瞒的事。
她只好不再反对,跟着车,来到了约会地点。
西餐厅,这是晓珂的爱好,昏暗的灯光,轻柔的音乐,毫无用处但必须存在的鲜花和蜡烛,每个人的脸上,都只剩模糊的线条和朦胧的眼神。
谁知简明一边停车,一边笑着说:“你的朋友在帮我省钱呢!”
“为什么?这里挺贵的。”钟晨问。
“老顾没带你来过?”
钟晨没答,顾永平几乎没有单独与她吃过饭,更不用说是这种浪漫的地方。他带她去的地方,永远人声鼎沸,灯光明亮。
简明将车停好,保安马上过来给他开车门,恭敬地说:“简总。”
走进餐厅,迎宾小姐也恭敬地喊:“简总。”
然后,一个貌似经理的男人从暗处冒出来,也殷勤地问候:“简总,要过来怎么没事先通知?包厢都订出去了,要不我去调一个出来。”
“不用,有朋友订了位,在等我们。”简明边说,边回头提醒钟晨:“注意,这里有台阶。”
经理点头称是,却并没有走开,继续在简明身边说:“物业公司那边通知我们,说最近水电费涨了,让我们去补交钱。”
“去交就是了,这种小事不必问我。”
钟晨这才明白过来,简明原来是这家店的老板。
晓珂在靠窗的一个卡座上,向他们招手,准确地说,向简明招手。看上去,她精心打扮过,居然项链、耳环一应俱全,看上去挺美。
简明也很伶俐,马上走上去恭维道:“记者美女,一次比一次漂亮哦!”
“哪里哪里?”晓珂娇羞着回应。
简明从头到脚指一指,答:“这里那里。”
晓珂捂着嘴笑起来,连钟晨,看到晓珂这副陶醉模样,也不禁莞尔。
三个人坐下来,简明一边,钟晨和晓珂一边,钟晨刻意地靠着走道,想令自己不那么碍眼醒目。
简明却在旁打趣道:“小钟同志,你可别掉下去,脚已经不利落了,再把腰扭了,直接光荣退休吧!”
晓珂这才想起她,在旁问:“你的脚怎么了?”
“没事没事。”钟晨稍微往里靠了靠,对晓珂说:“你们聊你们的。”
晓珂倒也不客气,马上把注意力转回到简明身上:“我们点餐吧,这里的牛排挺不错的。”“好啊。”简明一挥手,那个经理亲自凑上来听指示。
钟晨想起刚才的发现,悄悄地对晓珂说:“简明是这里的老板。”
听到这话,晓珂回头看她,眼神里在发光。这眼神,这欣喜,似曾相识,让钟晨仿佛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
整个晚餐历时悠久,钟晨满腹的心事,低头切着自己面前那块牛排,耳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时大时小、快活无比的闲聊声。
有个歌手,坐在不远的厅中央,弹着吉它唱着歌,没有人听,没有人在意,甚至那歌声,有时也会被食客大声的笑闹淹没,但他却对着乐谱,一心一意地唱着。钟晨望着他,认真地分辨他在唱着哪首歌,心想,虽然他不知道,但起码有一人在听他的歌,也不枉他一晚上的尽心尽力。
终于吃完了,简明临走时,望着钟晨那一盘子被切得大大小小的肉块,沮丧地说:“你这样的顾客,让我这个做老板的恨不得去死。”
晓珂忙在旁表功:“我可是全吃完了,都快撑死了。”
钟晨抬抬眉道:“我不舒服,不是菜不好。”
简明无言,只得摇头。
走出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