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素鹰,你对我的怨恨,皆因你爹穷尽最后的灵力将我点化成人么?”
“是你害死了我爹!”
“若我不是妖,而是人呢?你还会恨我吗?”
“你只是妖!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仍是,无论你以怎么样的姿态出现,你永远都只是卑微的妖灵!”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有些事我原该早告诉你,可我不敢说,怕将你伤害。如今看来,是我错了。”
“什么事?”她不禁皱眉,是有不好的预感。
“跟我来吧。”他带着她,来到了一座立着无字碑的坟茔前。那是素鹰父亲的坟茔。“那件事,今日,我便当着你爹的面,对你说清楚。”看着一脸茫然的她,藤妖不禁心疼,却是必须坚持。若是不明就里,她会继续执着于对妖灵的偏见,她会继续错下去。“素鹰,你其实不仅仅是人。”他终于说道。
“什么叫不仅仅是人?”她声音尖利,将他打断,似对这个问题异常敏感。
“你是半人半妖之身,你的母亲原是一株千年修行,终于幻化人形的海棠。她美丽温柔、善解人意,与你爹日久生情,终于结成伴侣,最后还有了你。”
“撒谎!”素鹰激愤地喊道,“楚骁和花妖给了你什么好处?为了他们,你竟然编出此等恶毒的谎言!”
“这是恶毒的谎言吗?你是不是人,你的心自然很清楚,是你自己一直在欺骗自己!”藤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情绪,大声地回应道。
“那我的娘呢?那株海棠妖呢?你将她找出来呀!这万灵谷,众妖皆在我心中,哪有什么海棠妖?你还不是在撒谎!”
“她死了!是你父亲亲手杀死了她!”
第五十七章 半 妖(5)
藤妖此话一出,素鹰骤然沉默,花容失色,惊涛骇浪的眼睛逐渐熄灭而成冰冷的苦海。半晌,她才颤声道:“你知道你都在说什么吗?”面颊上,冰冷的泪滚了下来。
“我说的都是实话!就是因为持有人妖有别的俗念,就是因为相信人妖不能逾界,你爹在你娘产下你之后,亲手毁了她的灵根,葬送了她千年的修持,让她在苍茫尘世灰飞烟灭!这都是我亲眼所见!而你爹,也因此背负了终身的痛苦和罪孽,至死不息。他临终前一直在忏悔,而且要我在适当的时候告诉你真相。可你自他走后,便心性大变,开始鄙夷仇恨一切的妖灵。我不敢,不敢对你说实话,不敢让你知道,你其实只是半人,你的血脉有一半属于妖灵!”
“你骗我!你在骗我!”她冲着他狂怒地喊着,丝毫不愿相信他所说之话。
藤妖转身,一掌劈下,将无字的墓碑打得粉碎,碎石之中,却有一粒血红的珠子腾身而起。他一把将它抓住,伸手递与她:“这是你爹一直小心保存着的你娘留下的惟一一粒种子。你知道,这些所谓的种子,其实是妖灵们千百年修持的灵力的结晶。你与你娘血脉相连,握住这粒种子,你便能知晓,我是否在骗你!”
“不!”她却并未接过种子,而是狂乱地挥鞭。
灵鞭一鞭鞭,无情地落到了不及防备,也从未想过防备的藤妖身上。
他愣愣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嘴角漾起一抹苦涩的笑意,缓缓地跪倒于地,手中血红的种子滚落。
素鹰茫然地看着,扔掉灵鞭,返身便跑,她的心一片空漠。她终于在一片山花烂漫的山坡上停了下来,跪地哀哀地大哭起来。世事荒唐,老天可真会捉弄于人呢。她竟然是半妖之身,她竟然不仅仅是人!而她,是那样厌恶、轻贱各类妖灵。不对,曾经的素鹰不是这样的呢。藤妖说过,过去的素鹰是个善良慈悲的女子,她甚至会为一草一木的荣枯而欢欣或者悲泣。从何时起,她竟然如此铁石心肠,如此不可理喻了?她想起了许多爹爹尚在人世,她与还未幻化人形的藤妖的前尘种种。那时,藤妖是她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除了爹爹以外惟一的亲人啊!可她竟然会对化为人形的他如此憎恨,百般轻贱、鄙夷。爹爹大限已至,即使不对藤妖施加灵力,也同样会弃她而去。她知道,她其实一直都知道,爹爹的死根本与藤妖无关。说到底,她只是不能接受,他是藤妖,他不是人,这样一个简单而残酷的事实罢了。
她渐渐收住了哭泣,站起身来,急急地回身奔去。
爹爹的坟茔前,被灵鞭所伤的藤妖已原形必露,又成了一株藤蔓,只是藤蔓上花叶凋零、枯残。他已经命不久矣。
“我做了什么?”她捧起他凋零的身子,哀哀地哭泣。
“素鹰,相信我,人生怕的,不是悟得太迟,而是至死不能悟道。放弃人妖有别的俗念,要知道,这是你爹爹一生从未停止的忏悔,也是他对你的期待。”
藤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她御起了灵力。她要救他,绝不能眼睁睁看他就这样消失于无情的天地之间,再也无处可寻。
在她的身畔,海棠的种子落入潮湿的土地之中,已经开始生根,并逐渐破土,萌芽成一株茁壮的嫩苗……
第五十八章 俗 缘(1)
鸳扣锁心,丝萝有梦,忍问酒醒何处。娥眉长敛吹不展,离人千里斜阳暮。盟山旧约,月月年年,只恐归期又误。梅边吹笛相思砌,云寄冷香书尺素。
楚骁耐心地守护着长情花,数日之后,她伤势渐愈,虽然仍不能四处走动,却能幻化人形,说笑如常了。
“这支曲子真的叫做《云歌》吗?”长情花笑问。
“是。”他放下翠绿的竹笛,悠然怀想。
“算算看,你在我身上又浪费了多少的日子。你不是很着急要见你的妻子、你的云歌吗?”她与他比肩而坐,无所顾忌的将他倚靠,头轻枕在他宽阔的肩头。
“我已等了她七年,这几日不算什么。”他的眼睛看向密林深处,透着缕缕担忧,“你说,我能找到神王石吗?而神王会答应我,帮我找回云歌吗?”
“会的,你那样的人,他一定会帮!”她伸手,轻触他脸上为她而受的伤。伤口虽已愈合,却有骇人的疤痕无法消除。“还疼吗?”她温柔地问。
他微笑着摇头,却又沉吟道:“我很担心。若是我走了,素鹰又来找你的麻烦,该如何是好?”
“那就是我的命了。”她妩媚地一笑,“你舍不得我了?”
“是呀,舍不得了。”他笑,“不如,我也带你离开吧。”
“齐人之福,可不是人人都能消受的。你不要你的云歌了?”她在将他嘲笑。
“你不是想看看烟火人间三千繁华吗?我只想带你出去,可没想过要娶你。你是妖,娶你,会短命。我的命得留给云歌。”他玩笑道。
“楚骁,我们能结这样一段俗缘,已是不易。”花妖竟然说得很郑重,伸手,紧紧挽住他的手臂。
“是。楚骁何德何能,让你为我触犯万灵谷森严的戒律。”他也说得认真。
“万灵谷内,人妖如此卿卿我我,成何体统!”
素鹰冷冽的声音搅乱了两人的心情。
楚骁急忙将花妖护于身后,对素鹰大声说道:“她已经认错了,也受了你一鞭,你还要怎样?”
“我要她死!”素鹰冷冷地说道。
楚骁不禁皱眉:“你是怎样铁石心肠的人。她活生生地站在这里,是那样鲜活的生命,你竟能视而不见吗?”
素鹰眉头一扬,崩紧的脸颜终于缓和下来,轻轻一叹道:“楚骁,我已见过神王,将你和云歌的遭遇都向他说了。”
“真的?”他的心不禁一阵雀跃,“神王怎么说?”
“神王不想管凡间之事。”
“可这事虽不能算是他种下的因,但他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啊!”他焦急地说道。
素鹰将手中的灵鞭塞到了他手中,冷冷地说道:“杀了长情花,我便答应你,带你去见神王,并为你求情,让他还你云歌。我神鹰家族世代守护神王静持,他一定会答应我的请求!”
第五十八章 俗 缘(2)
“你这女人心肠好歹毒!”楚骁眼中冒火,将灵鞭狠狠掷于地上,“不劳烦你,我自己会去找神王说明一切。神王若是知情明理之人,自会答应帮我!”
“是吗?”素鹰悠悠地拾起地上的灵鞭,对花妖幽幽地说道,“花妖,你的眼光比我更好呢,竟一眼便能识得他的本心。”
“素鹰姑姑,藤妖他怎么样了?”花妖在楚骁身后切切地问,显然,藤妖的遭遇已经悄然在万灵谷的各个妖灵间传开了。
“他千年道行已毁,不过,他灵根未断,我会助他修持。”
“素鹰姑姑,你终于悟了?刚才,你只是在试探楚骁吧。你已经见过神王,并向神王求情,而神王也答应了你,要帮楚骁,要为他找回云歌。不是吗?”
素鹰微笑着点头。
“是真的?”楚骁喜出望外。
“是的。就如你所说,这一切神王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会帮你,帮月珑、回雪、流风。他会让云歌回到你的身边。”
“神王在哪里?我要见他!”他欢喜地说道。
“神王仍在静持,你不能去打搅他。时候一到,他自会前往俗世红尘中,为你们解开所有的结。你现在要做的,便是随我离开万灵谷。”
“那神王可有说,他什么时候才会去?”他不禁忧心地问。
“你等了那么久,还在乎这一时半会儿?说不定,神王已经解救了栖月湖中所有被困的神人。你还是早些回还吧,别让你的云歌在家中久等。”
“是了!”他欢喜地笑了起来,似乎云歌已经在楚云归望眼欲穿了,“我们还是快些走吧!”他情不自禁拉起了素鹰的手,走了几步,却又回身,看向长情花,不禁问道,“你不会再为难她?”
“她伤得不轻,这一次算是小惩大戒。往后,若敢再越界修持,我绝不轻饶。”素鹰说得铿锵有力。
他终于放下心来。
“楚骁,别忘了我给你的种子,别忘了将它种进泥土里!”长情花的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却依旧笑得妩媚妖娆,“云歌若是不要你,便回来找我。我在这里等你!”
他听过,笑过,终于回身,随素鹰急急地向万灵谷外走去。
山重水复。
素鹰突然站住,幽幽地说:“到了。你我俗缘已尽,就此别过!”她说罢,转身便走。
到了?他好生疑惑,耳边瀑流之声滚滚而来,他竟然已走到了当日那座瀑布之前。
“素鹰姑娘!”他急急地叫住她。她站住,却并不回身。“谢谢你!”他说得真诚。
“应当道谢的人是我。”她声音清明,是有莫大的悟境,“若不是你的到来,我的心仍在俗论愚见中无法自拔,更无法看明白自己的真心,认清身边之人。是你挽救了我的心。”她说罢,飘然而去。
楚骁长长地松了口气,从怀中取出那粒冰蓝色的种子,看在眼里,不由微微一笑。收好种子,抬头看向晴蓝的天空,云影飘飘,云歌是否已在楚云归将自己耐心地等待?
他,归心似箭。
第五十九章 浮 舟·思情大结
数日之后,身心俱疲的楚骁终于回到了楚云归。
家中静悄悄的,凤舞正安闲地坐在阳光下刺绣。
“姐!云歌呢!”他急急地上前,眼睛闪亮,拉起了她的手。
“楚骁!”她是那样欢喜,却看到了他脸上骇人的疤痕,泪水潸然落下,颤微微地伸手,轻抚着那疤痕,颤声道,“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已经好了!”他笑道,“日子久了,疤痕会淡去。”
她那样心疼,却是无话可说。
“云歌呢?她回来了,是吗?”他热切地问。
她忧伤地摇头,轻轻地叹息:“她还没有回来。楚骁,你还是没有找到她?”
心似跌落进了万丈深渊。怎么会?素鹰说了,神王已经答应,她怎会还未回还?他不及多想,转身便走,他要回万灵谷,找神王当面问个清楚。
“你还要去哪里?”凤舞一把抓住了她,声音颤抖尖利,泪水涟涟,“从今日起,你哪里都不能再去了!我不允许你再去找她,我不允许你再为她以身涉险!”
“可是姐……”
“没有什么可是!你是我惟一的亲人!你不能再这样抛下我不管!”她哀哀地哭着,伤心欲绝。
他蹙眉,终于平静下来,心却空得厉害。是啊,自己已经尽力了,已经竭尽所能,若终不能如愿,便是天意,自己应当安心,听天由命吧?可是……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许久才张开。“姐,别哭了,别再伤心难过了。楚骁答应你,再不离开!”他幽幽地叹息着,承诺着。
凤舞收起眼泪,凝视着他,终于放下心来。
以后的日子,楚骁果然很安静地呆在楚云归中,哪里都不去。但凤舞看得出,他还在等,他怎么可能不等。他的心除了等待,已经什么都不会做了。
楚骁应花妖所约,将她的种子种进了一只精致的花盆中。他告诉自己,长情花开的时候,云歌便会回来。种子在花盆中萌动,茁壮,翠绿的嫩叶很快让他的屋子生意盎然。
那日,又是寒秋,他于窗前吹笛。窗外,一轮圆月默默凝视人间别离。
放下竹笛,他含情脉脉,凝视着含苞欲放的长情花。冰蓝色的花蕾,是那样超凡脱俗,他告诉自己,云歌见了,一定会喜欢。
鸳扣锁心,丝萝有梦,忍问酒醒何处。娥眉长敛吹不展,离人千里斜阳暮。盟山旧约,月月年年,只恐归期又误。梅边吹笛相思砌,云寄冷香书尺素。
窗外,忽有笛声悠悠。他怔得一怔,心狂跳起来,急急地循着笛声向外走去,直走到了栖月湖畔。笛声似从湖中传来。他唤来家仆,登上小船,直向笛声传来的地方划去。湖面,寒雾深浓,小船似已迷失了方向。
“云歌!”话在心中,却不敢喊出,生怕这只是一场虚无飘渺的梦,一但高声喊叫,便会兀自惊醒。
笛声似就在前方不远处,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的心那样不安和慌乱。小船悄无声息地行着,前方似有船影绰绰,隐匿于浓雾之中。
宽袍白衣的女子安静地坐在小船之上,柔顺的黑发披散着。温润洁白的玉笛在手,目光漾漾如春水,她那样恬静安详地在将他等待。
他的眼睛模糊了,心一千遍一万遍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却仍旧不敢出口。若是梦,那就再也不要醒来了吧!
他的船终于靠到了她的船边。
他俯下身来,轻按住船上之人瘦削的双肩,泪水滚滚。
“云歌!”他终于忍不住,要轻轻地将她呼唤,“云歌!”他竭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和声音,小心翼翼地呼唤着,生怕惊散了这一怀美梦,千言万语已不知从何说起。
她带着安宁平静的微笑,默默地凝视着他,伸出纤细柔软的手指,温柔地拭去他脸上的泪。
“楚骁,我回来了!”
她的声音宛如天籁,让他的心一阵阵的狂喜和疼痛。
她轻抚着他面颊上的伤痕,轻轻地问:“还疼吗?”
他哽咽着摇头,握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唇边,忘情地亲吻着每一根细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确认着,她是真的存在着,而非相思蚀骨之后的幻象。
“楚骁,我不要你再为我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了!”她满眼的爱怜,那样深情地将他凝视,“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带我回家,好吗?”她轻轻地问。
他将她拥入怀中,仿佛搂抱着一团温柔轻软的云。
“好的!我们回家!”他终于能够确信,她是真的回来了;终于能够抑制住心中奔涌的情绪,对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是的,他要带她回家,他要将那朵冰蓝色的长情花送给她,他要安宁地将她守护,一生一世、朝朝暮暮。
每个人都是一只浮舟,有的人在离港,有的人在归家。
今夜,我要执着你柔软无骨的手带你回到我们家;我要你做我的妻,生生世世的妻!
天界,月珑含泪地看着这久别重逢的一幕。他手执银丝灵链,如今,他一如五百年前的初月,在层云之颠放牧群星,赏览璀璨俗世三千繁华。
龙君赤炎用强大的法力让流风复生,他重又做回了行云布雨的神龙使。
而回雪则在天界灵湖中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