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流年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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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流年 中-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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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就说:桃花,你我是兄妹,你不给哥一袋两袋粮食,你哥这村长来年就当不成了,就再也别想连种五年油菜,那时候村里人依旧活不过四十,连你也得短寿哩。桃花说,孩娃他爹说啦,村里人连今年的灾年都熬不过去,哪还管得了能不能活过四十呢。司马笑笑便有些哑然,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望了望一直惊恐在门边的杜柏和竹翠,过去蹲下抚摸了他们的脸,说对舅说粮食在哪儿?这当儿杜柏正要张口说话,杜岩咳了一下,他就又把嘴给闭了。司马笑笑把目光落到了竹翠的脸上。 




  竹翠说: 



  “舅,你家才有粮哩,蓝哥还要给四十做萝卜炖猪肉吃呢。”司马笑笑不知道这话正是十余年后竹翠成为他的儿媳的最初的一道缘语,是司马蓝和蓝四十那段惊天动地的乡村情爱的开始。他莫名地听着,望了望身后的六七张黄脸,看出来那些苍白惶惶的目光,是果有几分信了他家还能够吃到萝卜炖猪肉似的,于是二话不说,噼啪一声,一个青色的耳光打在了外甥女竹翠的脸上。 




  竹翠的哭唤刀劈样炸满了杜家的屋子。 



  杜岩豁然站起,把万年历书摔在了椅上。 



  “你打谁?!” 



  “咋啦?我是她舅不能打她一下?” 



  杜岩又坐了下来。 



  从此,司马笑笑和杜岩便隔阂起来,仇恨得满山满梁,湖湖海海,连妹妹司马桃花,也与司马家在今后多少年里,也稀疏了往来。从杜岩家里空手回来,司马笑笑回到家里,坐在院落中央长吁短叹,媳妇问了景况,在院里站了一阵,从房檐下取个竹篮,回屋不大功夫,就盛了一蓝剥去肉的蚂蚱壳儿,一只一只,像脱过的知了壳儿,又从哪儿挖了半碗麦麸,放在男人面前,说你送到杜根家里去吧,这比树皮养人,好坏蚂蚱也是肉身,司马笑笑望着那些蚂蚱壳儿,说你当初没把这些倒掉?媳妇说倒掉你的六个孩娃就怕饿死了一半。司马笑笑抓一把蚂蚱壳儿在手里看着,像抓一把麦糠似的,又轻浮,又扎手,捂在鼻上闻了,仍能闻到一股草血气息。跟着媳妇回到屋里揭开缸盖看看,见还有大半缸蚂蚱的死壳,心想媳妇倒真是一个过日子的人哩,问,这粮食能熬过春吗?说,不给别人差不多就能熬过。司马笑笑忽然感动起来,身上莫名地生出一些力气,转身看看四周,突然把媳妇按在床上,撕衣扯扣起来。媳妇在床上弹扎,说,你疯了,孩娃们都在院里。他便说你不要乱动,多少日子没有这样做了,每天间饿死饿活,难得有这么一点力气动情。媳妇也就在床上柔顺着不动,由他闹腾一阵,然只丁点功夫,以为有些气力,却是软软几下,就精疲力竭得大汗淋漓,头晕目眩,疲累地瘫蹴在桌角,自己朝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骂了句这是他妈什么日子,年轻轻人就竭成这样。 




  媳妇从床上起来穿着衣裤说: 



  “饥荒日子,谁还能有这种气力。” 



  司马笑笑蹲着不动,背倚着桌腿,把双目闭了起来。这当儿,司马蓝突然从门外走了进来。 



  “爹,我能知道姑家的粮食藏在哪儿。” 



  司马笑笑睁开眼晴,在哪?说了爹让娘给做一碗面条。” 



  司马蓝问:“干捞面吗?” 



  司马笑笑说:“白干捞面。” 



  司马蓝伸了一下脖子,咽下一口吐沫:“给我烧一碗萝卜炖猪肉吧。” 



  司马笑笑站了起来,“纯肉也行。” 



  司马蓝没有说话,却转身跑了出去。 



  已是正午时候,要往日村里该炊烟袅袅,满街巷都是浓香的饭味,勤快家里,也许已经有人把上好的饭食端到了街上。可这个当儿,村子里却静得清白空荡,没有了鸡狗畜牲,自然也没了那些热腥的乳白色粪味,也没有人端着饭碗坐在门口的树下石上,海阔天空地谈天说地。各家灶房的上边,都干净得一清二白,烟筒歇息得不见了黑灰。 




  各户的大门都是关着。偶有哪儿朝阳暖和,坐着几个男人抽着芝麻叶或油菜叶,也都沉死默活,没有一人要说一句话儿。司马蓝从村街上跑过,就像一粒石子滚过一段空荡荡的竹筒。他是刚才看见杜柏和竹翠在村头耍儿,才跑回去同父亲说了那几句话的,现在他要跑到村头拦着这表弟表妹问呢。 




  也就果然拦着了正要回家的表弟表妹。 



  “竹翠,你来。我给你说句话儿。” 



  竹翠朝司马蓝走去。 



  杜柏唤:“妹──,回来。” 



  司马蓝说:“你不来我让村里谁谁都不再理你哩。” 



  竹翠在杜柏和司马蓝中间犹豫一会,最终还是背叛了哥哥朝司马蓝走去。司马蓝得意地乜了一眼杜柏,拉着竹翠的手,朝另一条胡同的一盘露天石磨走过去。他们躲到石磨的磨盘后,司马蓝几分神秘地说: 




  “你还想不想做我媳妇哩?” 



  她说:“我舅刚打过我一巴掌。” 



  他说:“我不娶四十啦,我只娶你一个。” 



  她忽然抬起了头,椿叶似的脸上闪了光。 



  他说:“我长大去城里卖了腿上的皮,给你买一碗萝卜炖猪肉,还扯一件洋布花布衫。” 



  她问:“表哥,是真的?” 



  他说:“你得给我说你家粮食藏在哪儿。” 



  她说:“你不能给你爹说藏在哪儿。就藏在我家房后茅厕老槐树的树洞里,还有一罐埋在茅厕的边儿上。” 



  半碗饭的功夫之后,有半村人都集中到了杜岩家的大门口,布袋、篮子、升子、面盆摆了一大片。男人女人的脸上都罩着饥黄色,跟来的孩娃们,偎在大人身边像要死了一样不动弹。杜家正要吃午饭,是半锅金黄灿灿的玉蜀黍糁儿汤,村人在门外都闻到了那铺天盖地的黄香味,像河流一样在每个村人胃里冲荡着,引诱着。也就这时候,司马笑笑出现了,他像救星一样从村人面前走过去,擂鼓一样敲了杜岩家的门。 




  来开门的自然是杜岩。 



  “要抢人了不是?没有王法了不是?” 



  他说:“我是村长,我就是王法。” 



  杜岩说:“想干啥儿哩?” 



  他说:“找粮食。” 



  杜岩说:“找去吧你。” 



  司马笑笑径直从杜家上房东侧的风道走进后院茅厕,站在老槐树前看了片刻,那两人合抱粗的槐树腰上,果然有桶粗一个洞,洞口用一大团谷草塞了,扯掉那团谷草,一股带有槐味的粉红的玉蜀黍味哗啦一下涌出来,推得司马笑笑的身子趔趄一下子。他把头扭到一边去,将厕所蹲坑边的一捆谷草踢过去,又看见谷草下盖的虚土还湿润润的红,用力一踩,脚就被软土埋下了。立时,他的脸色有了青,把谷草盖到原地上,转身上前,把胳膊伸到树洞里,提出了百来斤重的一袋粮,扛在肩上出来了。 




  太阳温暖在杜家院落里。三姓村人在日光里脸上都飘着一层浮亮的光,看见司马笑笑提着粮食走出来,他们身边的竹篮、柳篮吱吱咔咔叫起来,升子的方口圆起来,所有人的嘴里都发出了莫名其妙的叽咕声,垂着的手都跟着哆哆嗦嗦响。杜岩立在风道的口儿上,脸色白白蓝蓝,嘴唇一片死青。孩娃他舅,他拦着司马笑笑说,你夜里背回去让森、林、木们吃。司马笑笑说,我是村长,我能让三姓村人饿死吗?杜岩说你要分给村人们你就别背了,我家的粮食我让你分了你分,我不让你分了你就得留下来。司马笑笑冷冷笑了笑,说:“你就不怕村里人进来连茅池边埋的粮食也给背走吗?” 




  杜岩不言不语,给司马笑笑让了路。 



  司马桃花从灶房扑出来,旋风样刮到司马笑笑前,跪下哭着叫了一声哥,说你我同是一个父母呀,你把粮食背走,就背走了你外甥和外甥女的命。司马笑笑把粮食换了一个肩,悄声说桃花,我要不是你哥,我能只背这一袋吗? 




  司马桃花就跪着不动了。竹篮、柳篮、碗和升子都跟着司马笑笑走出了杜家院。 



  分粮食是在村中央的老皂角树下。没有敲钟,没有叫唤,一村人云集在那儿了。人头像落地走动的乌鸦样摇摇晃晃,各人手里分粮的家什都挣脱着往那一袋粮边挤,碰碰撞撞,叮叮当当的响声吵闹得五色六味。司马笑笑站在树干边,把那粮袋口儿解开了,村人们伸长脖子往粮袋里边看,都把脖子的筋骨拉得咯咯叭叭响,都看见那袋里五谷杂粮啥都有,花花绿绿像红黑绿蓝的金珠银粒儿。有人挤到粮袋边,伸手一把,抓起粮食就生吃进了肚子里,于是,咯咯嘣嘣的灰黄麦味、暗红碗豆味、水色绿豆味、灿烂的小米味、金色的玉蜀黍味和黑漆漆的黑豆味便弥漫在老皂角树下了。所有人的鼻翼都因猛地一吸紧锁在一起了,流往胡同的粮食味,又倒流回来,被吸进了村人的脾胃里。司马笑笑说,别挤别挤别挤呀,站成一队四口人一家的一小碗,五口人以上的门户一大碗,这次分完粮,熬不过冬天了你们就别找我村长了,我把我妹夫家的人命拿来给大家分,我司马笑笑算对起三姓村人了。村人就站成一队儿,最前的是杜根家,第二是蓝长寿家,第三是蓝百岁的堂弟家。司马笑笑手里拿了一个大碗,能装二斤半的粮,又拿了一个小碗,能装二斤粮,每挖出一碗就说,知道咋吃吗?不能做汤,不能擀面,更不敢蒸馍,去地里把死蚂蚱和蚂蚱壳捡回来,在火上炒干磨成蚂蚱粉,五斤蚂蚱粉兑一两杂粮面,吃起来养人得没法儿说。说完后他把粮食挖出来,像端着一碗盆子,擎到人家的脸前,问,你明年还种油菜吗?那人脸上掠过一层犹豫,他立马把那粮食又要往布袋里边倒,那人就忙说: 




  “种油菜延年益寿,我咋能不种哩。” 



  他就笑着把粮食倒进了人家的篮子里,那碗粮海阔天空地散在那篮底里。太阳已经西去,天气立马凉下来。刮进村里的小风,把村外的柴草和蚂蚱的干尸捎进村落里,沿着墙根朝胡同深处溜。分了粮的村人回家时,看见墙根和柴草一样的蚂蚱无论好坏都捡起来放在了篮子里,如夏天在路边捡到了一穗麦。没有分到粮的村人,把早早穿上的棉袄裹在身子上,用草绳、麻绳把棉袄紧勒着,站成一队,一步一步朝着司马笑笑的身边移。没有谁看见这时候队外还站着三个小人儿,一个是司马蓝,他立在老皂角树下的另一边,木呆呆的不动弹,脸上是失神无主的草灰色。另两个是杜柏和竹翠,他们兄妹立在东头的胡同口,看着舅舅把他们家的粮食一碗一碗分给村人们,那一袋粮立马就干瘪下来,就要被分完了,他们小脸上的仇恨就如冰一样结下来。最后他们把目光从分粮那儿移开来,落到了司马蓝的脸上去,司马蓝小偷样低下头,默默地在老皂角树上抠树皮。没有人能够明了这一刻他对杜家兄妹的内疚,堆积如山地压在他的胸脯上,使他的呼吸如哮喘一样不顺畅。也许正是这一刻云山雾海的疚愧,成了他这一生命运的定因,使他和竹翠合铺成了夫妻。他脚边丢下的树皮渣儿已经一大片,比各家分的粮食都要多,可他还是专心致志地抠着老树皮炸裂的木渣儿,听着父亲那边每挖一碗粮食后都一承不变传过来的几句话: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篮里或袋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一两兑五斤蚂蚱粉。” 



  “明年还种油菜吗?” 



  “种。长寿咋能不种哩。” 



  把粮食倒进了升里或碗里,又弯腰挖一碗。 



  “知道咋吃吗?” 



  司马蓝听见了碗在袋里挖着地面的哀鸣声,扭头一看,分粮的人就剩下一个两个了,可这时杜柏叫了他。杜柏说表哥你过来。司马蓝望着杜柏和竹翠不动弹,杜柏就说你不敢过来你是狗。 




  司马蓝朝胡同口走过去,疚疚愧愧地在他们兄妹面前把头勾在胸脯上。 



  杜柏说:“表哥,你不是人,你是猪,你是鸡,你是狗,你是羊屁股和猪肠子。” 



  说完杜柏就走了。 



  司马蓝用目光追着杜柏说: 



  “长大了我让全村人卖皮不让你卖还不行?” 



  杜柏没有搭理司马蓝的话,他没有想到十几年后这话果真兑现给他带来的好处比家里少了一袋粮食的滋味好得多。杜柏没有扭头就走了。他的妹妹竹翠留下来,渐渐地脸色柔和如烧温的一碗水。 




  她说: 



  “蓝哥,我可没骂你。” 



  他说:“你骂我我就不娶你。” 



  她说:“我连一句都没骂。” 



  这时候粮食分完了,皂角树下只剩下司马笑笑和空布袋。司马笑笑唤司马蓝回家去,他就最后感恩深情地看竹翠一眼,和她分开了。 



  到树下他看见爹的那只小碗里还有半碗粮,有绿豆、黑豆和蜀黍,问这是分给我们的?说我们家八口人最少该分一大碗或者两小碗。司马笑笑说,爹对不起你们弟兄六个了,爹本来给别人分着时,省呀省呀,以为会给自家省出一升两升子,可到最后就剩这半碗了。又说就剩半碗也好,这时候只分半碗,过了灾年你爹的威望就高了,村里人就没人敢不听你爹的话儿了。说着他领着司马蓝端了那半碗粮食往家走,路上就碰到蓝百岁的媳妇梅梅从一条胡同走出来,她文文弱弱,干干净净,十七岁嫁给蓝百岁,十一年给他生了七个女儿,二十八、九岁就已显出几分老相了。她看见蓝家父子,手里拿了个捣粮的木锤站下来,待他们走近时,她用手去抚摸着司马蓝的脸,想说啥儿却没能说出来。 




  司马笑笑伸手扯起她的衣服襟,把那半碗粮食倒进了她的衣襟里,她就忽然有了泪。 



  他说:“你走吧。” 



  把手从司马蓝脸上滑下来,她兜着那半碗粮食走掉了。 



  司马蓝说:“爹,她家里九十姐来分过粮食了。” 



  司马笑笑说:“全村就她家人口多。” 



  司马蓝说:“百岁叔说你这村长怕是白当哩,说种油菜十有六七村人照样活不过四十岁哩。” 



  司马笑笑忽然把头低下来,看着司马蓝的脸,好像要弄清那话的真假一样。问你听见了?说是他女儿四十说的呢。司马笑笑的脸便有些不悦了。 



  第三十八章 



  阎连科 



  到了晚上,有鹌鹑飞来,遮满了营。早晨,在营四围的地上有露水。露水上升之后,不料,野地面上有白霜的小圆物。以色列人看见,不知道是什么,就彼此对问说,“是什么呢?”摩西对他们说:“这就是耶和华给你们吃的食物”。 




  进入腊月,各家粮食和蚂蚱尸粉都吃尽了,谁都不知道谁家是靠啥儿活在世界上,日子总是一天天过去,日出日落,流水一般。不过死人的数量比起往年是咣当一下上去了,蓝家、杜家、司马家的坟群,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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