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俞今
第五集 隐谷之卷
第一章 妖地
春风从木槿树的缝隙间，轻轻穿过，在灌木丛的上方，如蜻蜓点水一般掠了过来，然后贴着草尖，悄悄的扑在枫林玉的脸上，带着几缕淡淡的清香，似乎是金盏菊的味道。
他看着半裹着破烂衣服、坐在河边梳理长发的明公主，嘟囔道：“只不过是一只青蛙，就把你吓得半死，要是妖兽来了……”
明公主背对着他，歪着头，将沾满清澈河水的长发往下甩落，水珠一滴一滴的落在地面上，形成一个个小小的泥坑。
刚才，她从河里大叫着窜了出来，那高亢尖锐的声音，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惨叫”了，结果，只是因为一只刚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的青蛙。
那家伙才冬眠睡醒，相比它的同伴来说，算是晚的了，蛇已经在岸上等它好久了。等待它的，还有一个洗澡的女人——明公主当场就将它踩回泥里了。
“为什么女孩子总是害怕这些爬虫类动物呢？”枫林玉思考了一会儿这个问题，不得要领，又抬起头看向青蛙复仇者。
此刻，她裸露着半个肩头，和两截雪白的大腿，背对着枫林玉，咬牙切齿的狠狠梳理着头发，一边梳着，一边小声咒骂着什么，也不知道是在骂枫林玉，还是在骂青蛙。
她似乎已经自暴自弃了，也不顾春色尽露，反正该看的也都看过了，况且此刻也没有什么衣服给她穿——那副白色的盔甲，刚刚还被她泡在河里。
“妖兽来了我才不怕呢！”明公主如此说。
枫林玉点点头，奇怪道：“难道青蛙比妖兽还可怕？”
“我们不要争论这个问题了好不好？”明公主终于忍不住了，大声道：“你去河里把盔甲洗刷好，然后晾在那块大石头上。”
公主指了指旁边一块扁平的石壁，又补充道：“洗得干净点，否则我可不穿。”
“妳不穿最好。”枫林玉看了一眼她的大腿。
正好公主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忽然都一阵脸红。
公主嘟嘴道：“你看什么看？”
“看……妳的腿真白！”枫林玉笑道。
公主低下头，没来由的心里一喜，低头道：“色狼。”
枫林玉也不以为意，开始脱衣服。
公主大惊，忍不住大喊道：“你想干什么？”她以为他原形毕露。
“尊贵的公主殿下，你想要一个脏兮兮的骑士来保护你吗？”枫林玉将白色剑士服先扔进河里，然后接着脱内衣。
公主赶紧狼狈的转身离开，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去了。
枫林玉脱了个光溜溜，然后欢叫一声，像小孩子一样扭着屁股，吹着口哨，扑通一声跳进河里，溅起漫天的水花。
他先将公主穿的白色盔甲刷好，又将自己的剑士服洗干净，不过因为没有清洁物品，所以粘在上面的血迹，还是无法完全清洗干净。
在白色上面，留下一点点的血红，正像是雪地里的梅花。
春日的太阳煦暖而温柔，枫林玉从河里爬出来，靠在大石的另一边晒太阳，公主在另一边，两人中间的石头上，晾着彼此的衣服。
沉默了一会儿，公主轻咳了一下，沉吟道：“枫林玉，你怎么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枫林玉反问，又笑道：“以前的我，只不过你没有深入了解而已。”
“不同。”公主轻声道：“女人判断事物是很感性的，以前和现在，你给我两种不同的感觉。”
“以前的我，很讨厌吗？”枫林玉摇摇头，刚问出这句话就后悔了。
果然，明公主一听他这样问，立即哼了一声，显得很气愤的样子。
但随后，她似乎想起了现在枫林玉的好处，难听的话就没有说出来，反倒不轻不重的说道：“以前的事，或许我们处理得也不够全面。”
枫林玉完全想不起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了，他也没必要去想——他喜欢现在的自己，他认为就这样做人，是十分快乐和轻松的。
“以前，我都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呢？”枫林玉问道。
明公主一楞，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诧异起来，她竟想不起枫林玉怎么得罪过自己。
她不知道，以前的枫林玉为了和皇族搞好关系，是从来不和他们发生矛盾的，这也是宰相大人的意思。何况，他早已经将她当成了未过门的媳妇。
“你怎么不说话了？”枫林玉问道。
“嗯……”明公主犹疑了一下，实话说道：“你倒是没怎么害我，不过你经常害别人，太可恶了。”
她是一个爱打抱不平的公主，她天生是他的死敌。
她一件一件的回忆起枫林玉以前做过的那些坏事，将它们说给枫林玉听。
尽管有些坏事已经从满清的嘴里听说过，但被仇家这样娓娓道来，枫林玉的额头还是流下汗水，或许那是惭愧的冷汗吧！
“其实……”枫林玉叹了一口气，“我真的忘记了从前，那些事情我也很痛恨，我以后不会再做那样的事情了。”
“但愿如此吧！”公主的话语里，多出了一些期待的味道。
两人又沉默下来，各自想了一会儿心事。
一阵微风从耳畔吹过，不知名的鸟儿欢快的叫着，一只雪白的银鱼从河里越出水面，然后砰的一声又摔了回去。
枫林玉站起身，将红马牵到河边，仔细的刷洗起来。
一人一马都深受“中毒”之苦，只不过，枫林玉被毒伤了嘴唇，而红马的屁股还高高的黑肿着。
公主探出半个头，偷偷的向枫林玉看去。
他身上只穿着白色的内衣，有一些地方已经划破，裤腿卷到膝盖，露出瘦弱的小腿。一条带子轻轻捆住他的衣襟，每当弯下身来，风就把那带子吹得飘扬起来。
枫林玉洗好了马匹，放它去草地上吃草，回来在大石上把两个人的衣服翻了个面儿，温暖的阳光已经将衣服晒干。
他坐下身来，懒洋洋的闭上眼睛，打了个盹儿。
公主又悄悄探过头来，忽然发现他那张清瘦的脸庞上，阴鸷邪恶的表情，已经不见了。
不知是错觉还是事实，她忽然发现，这个曾经的魔鬼，脸上竟洋溢着一副纯洁如婴儿般的微笑，她不禁有些发呆。
枫林玉忽然睁开眼睛，猛然看到一副白晰的肩膀，出现在自己眼前，他轻轻笑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梨窝。
眼神中，公主的倒影一下子被揉碎了，如同几丈外那清澈的河水，被风吹皱了一样。
公主的脸猛然红了起来，嗫嚅道：“有一只虫子爬到你脸上了。”
她象征性的，在枫林玉的脸上摸了一下，然后食指和拇指轻轻一捻，似乎正在将害虫施以极刑。
“穿好衣服，这样多不雅观。”
枫林玉指着公主瘦削的锁骨，啧啧叭嗒着嘴唇。
公主变得有些矜持，扭动了一下身体，将衣领拉高，挡住肩头。
枫林玉将盔甲从大石上拿下来，扔给她，发觉公主有些发呆，他觉得奇怪。
两人窸窸窣窣的穿好衣服，如果此刻正好有人到来，看到他们衣衫不整的样子，还以为这两个人刚刚做完某种奇怪的事情呢！
“好了，继续出发吧！”枫林玉大声说道，“是向东走还是向西走？”
公主白了他一眼，反问道：“你真的不想告诉我吗？”
“告诉你什么？”枫林玉诧异。
“你深藏不露啊，我们都被你骗了。”公主冷笑着说道。
“嘿，你又是这副表情，真讨厌。”枫林玉不愿看她那副冷笑的表情，别过头去，说道：“什么深藏不露啊，我只会那一招，是非霜院长教我的。”
这次轮到公主诧异了，她瞪大眼睛，喊道：“你怎么会和那个奇奇怪怪的女人发生关系？”
“什么发生关系嘛，说得那么难听。”枫林玉气恼的晃着头，“是因为我叫『枫林玉』这个名字，所以她才教我的。”
公主低下头想了想，忽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点头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枫林玉问。
“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浪迹阁别院的院长，曾经和魔王有过一段暧昧的关系呢！”
“啊？”
“而魔王的名字也叫枫林玉，所以嘛……”公主上上下下的打量枫林玉，摇着头笑道：“不过啊，你和魔王可差着十万八千丈呢！”
公主忽然面现桃花，憧憬道：“上一个轮回的魔王，转生为人类，听说是一个异常俊美的少年，充满了男子气概，而且，传说他有一双勾魂夺魄的魔眼，那里面蕴藏的男性魅力，可以降服世间任何雌性……”
“太夸张了吧！”枫林玉跳着脚大叫道：“我不信，我不信！”
明公主又看了他几眼，撇嘴道：“看你这副矮小瘦弱的身材，哈哈，非霜女士竟然把你当成了她的老情人。”
“你还说，再说我生气了。”枫林玉转过身去牵那匹红马，气鼓鼓的样子。
公主欢快的笑了一声，跳到枫林玉身边，居高临下的用手指托起他的下巴，眯缝着眼睛说道：“其实你这张脸孔也还算漂亮嘛，就是太瘦了。”
她这个动作极其轻佻，谁能想到，一向痛恨枫林玉的明公主，会将恶魔的下巴，这样亲昵的拿在手里呢！
枫林玉一甩头，晃掉她的手掌，怒道：“女色狼，你干嘛？”
“哟哟哟！”公主斜着眼睛看他，忽然好像发现了某种可爱的玩具。
同样，谁又能相信，一向被称为色狼的人，其实是十分纯情的，反倒将“正面角色”称为“女色狼”。
她猛然对枫林玉产生了兴趣，好像这样逗他是很好玩的事情。
这是明公主的一个不大不小的毛病，以前她就喜欢搞各种恶作剧，来作弄不爱说话的浪云。
“别闹了，我们到底是向东走还是向西走，尊贵的公主，请指点你的骑士吧！”枫林玉大声说道。
“勇敢的骑士，保护公主是你的责任，为了将公主带出险境，你需要发挥你所有的才智和勇气。”公主高抬着头，眼角有丝丝的笑意。
“那么，美丽而贤淑的公主，就请将你的安危让我来一肩承担吧。”枫林玉背诵着某段骑士小说里的句子，毕恭毕敬的弯腰说道：“请公主上马！”
公主愁眉苦脸的看了看那肿大乌黑的马屁股，心疼的说道：“枫林玉骑士，智慧如你，难道认为我的坐骑还有使用的可能吗？”
枫林玉也看了看马屁股，说道：“聪明如公主殿下，当然知道我们骑马的时候，是骑在背上，而不是那里。”
枫林玉指了指马屁股。
“不骑。”公主一甩头，胸脯一挺，转身向前走去。
“公主，向西走，东边是精灵地界。”枫林玉在后面喊道。
公主偏了偏头，向西走去。
她一想到那朵将她吞下去的巨花，就忍不住心惊胆颤，所以，能远离精灵界，是她求之不得的。
枫林玉牵着红马追上她，两个人并肩而行。
一路上，仍然是花团锦簇、玉树婆娑，不时有巨大的参天树木挡在路前，两人小心翼翼的绕过去，也有稀奇古怪的花朵，跟在他们后面跑步，甚至发出吓人的叫声。
两人手里握着武器，严阵以待，警惕的观望着周围的妖怪们。
还好这些只是初级的植物成精，没有过高的法力，如果他们再向东走一段距离，就会遇到高级精灵，那样的话就麻烦了。
“一直向西走，总能走出去的。”枫林玉这样说道。
“可是，要进入人类的地界，是一定要渡过万丈河的，这样一直向西走，不是到妖灵界了？”公主说道。
枫林玉皱眉：“妖兽，应该比精灵和善一些吧？”
公主眼中露出怀疑的神色，缓缓的摇了摇头，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怀疑，一阵怪异的吼声，在远处的草原上隐隐传来。
两人脸色都是一阵发白，互相看了一眼。
“没事没事，怎么说，我们也是枫叶武道院培养出来的剑士啊。”枫林玉啊的大叫一声，给自己打气。
公主干咳了一声，看了看枫林玉，向前紧走了几步，回头说道：“今天晚上，我们的晚餐就是红烧妖兽，妖兽的肉我还没吃过呢！”
经过一段休整，她的精神恢复过来，那种骄傲放纵的表情又显露出来，手中的长剑，在阳光下闪着清冷的光芒。
但是两人都不自觉的，往前方的一处高地上走去。
众所周知，妖兽在平原上的战斗力是最强的，几千妖兽的冲锋，可以抵得上人类上万军队，所以他们爬上前面那座小山的策略，还是正确的。
没想到这处高地看着不高，爬上去还是很困难，当他们费力的牵着红马、站在最顶峰的时候，刚刚恢复的力气，又消耗得差不多了。
“哇，好美丽的草原啊！”蹲在地上喘息的公主猛然跳起来，她向着西方遥遥望去。
在金黄的夕阳映射下，整个草原被染上了一片桔色，仿佛每一颗草的草尖上，都发着光芒。
稀稀落落的灌木点缀其间，羚羊和角马成群结队，悠闲的在草地上漫步，长颈鹿伸着脖子，在不多的树丛下，舔着春天嫩绿的叶子，晚归的云雀开始贴着草面飞行，而园丁鸟正在草丛中欢快的跳着舞蹈……
每当有春风吹过的时候，草地上就掀起了一阵阵的波浪，那是野草在随着风儿招摇。
一片片红的、黄的、五颜六色的花朵，点缀在碧绿的草叶间，因为和精灵界接壤，这些鲜花也开得分外妖娆、鲜艳，连绵着花海、碧草和雪白的羊群，一直延续到远方。
“我以为枫叶大草原是最美的地方，没想到，这里更美。”公主喃喃的说道。
“我们的枫叶大草原地处北方，当然没有这里物种丰富，这里是精灵界和妖灵界的交界处，气候温暖湿润，植物、动物的种类，比枫叶大草原上多了不止一倍，何况又有精灵们在这里维护自然的生态平衡……”枫林玉忽然不说话了。
公主回过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枫林玉看了看她，叹道：“这片土地，曾经是我们人类所有，在远古，这里是世界上最大的森林带，但是为了获取森林下方的绿宝石，人类纵火将大片森林焚烧，使森林变成荒原。
“之后，又在荒原上大肆捕杀，使很多动植物灭绝，直到精灵占领了这片土地，才重新带来生机，这片草原因此叫做『复活之地』！”
“你胡说吧？”公主将信将疑的看着枫林玉。
枫林玉差点没一头从山头上栽下去，大喊道：“怎么说，你也是人类帝国的公主殿下，竟然如此不学无术，连《远古追考》这本书都没读过吗？
“虽然毁灭森林、戕害稀有动物的罪魁祸首，是几千年前的人类，但他们怎么说也是我们的祖先，他们的责任，应该由我们来负，你应该有一些历史责任感、羞辱感和使命感。”
“什么狗屁感哩，你才不学无术呢！”公主红着脸大声反驳。
“堂堂公主殿下，竟然说脏话。”枫林玉取笑她。
公主脸色更红了，竟然不出声了，低头道：“你倒是读了很多书嘛！”
“我曾经死过一次。那次复活之后，为了找回记忆，我确实把宰相府的藏书都看遍了，但是，有些东西并不是从书本里能知道的，我感觉那些东西来自我的灵魂。”枫林玉看着远方的眼神，有些迷离。
他仰头叹息一声，对公主说道：“你这种深宫里长大的温室花朵，是不应该接触这种严肃而沉重的话题的，我刚才只是在和你开玩笑。”他微微一笑。
“不，我要知道，我要知道嘛！”
公主忽然拉住他的手，仿佛是在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