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瑜回到御书房,莫九黎紧随其后走了进去,他转身将门关上,方才走到刘瑜身旁,问道,“皇上今个儿可是派遣了林公公前去停尸房查看赵修仪的尸身?”
正批改奏折的刘瑜,眼皮都未抬上一抬,回道,“朕确是同意他去了,有何问题?”
莫九黎敏锐的听出了刘瑜此话中的弦外之中,他说的是“同意他去了”,而非是“朕命他前去”,莫九黎紧接着问道,“皇上,去停尸房查看赵修仪之事,究竟是皇上命林公公去的,还是林公公主动请缨前去的。”
刘瑜见莫九黎在这件事上问个没完,不禁便抬起头来瞧着莫九黎,“怎么?莫非这件事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莫九黎点了点头,“皇上,若是我没猜错的话,此事还真是不同寻常,还请皇上回答我的问题。”
刘瑜不禁颦了颦眉,道,“这件事是小禄子自动请缨前去的,朕也不大放心赵修仪的尸身,便同意了。”
“后来呢?皇上可还记得林公公大概什么时辰回了御书房?”
刘瑜思索了片刻,道,“估摸着,应当是巳时末吧。”
若林禄当真是巳时末回来的,这期间,林禄足有作案的时间,只是让莫九黎想不明白的是,一个愿意为了孟月而甘愿受罚的人,为何在这样关键的时候,会在背后狠狠地推孟月一把,让她跌入万丈深渊?
林禄的请缨,狱卒的传话,棺木旁的钉子,棺材里的化颜……
一桩接着一桩,一件接着一件,看似毫不相关的几件事儿,莫九黎此时想来,觉着这几件事儿之间定是有着极大的关系,掩盖着幕后真凶那呼之欲出的图谋。
“皇上,当时已近午时,不知为何林公公还要回御书房?是皇上另有吩咐吗?”
刘瑜放下手中的御笔,道,“今个儿崔尚书来找朕借几年前的皇室宗卷,小福子找了许久也没寻到,于是朕便命小福子将林禄寻了回来。”
若是如此,那么这一切都是巧合了。可是……等等!
“皇上,说的崔尚书可是刑部尚书崔常?”
刘瑜颔了颔首,道,“正是,有何不妥?”
“皇上不觉得今个儿这一连串事情太过巧合了吗?为何崔常早不来借宗卷晚不来借宗卷,偏偏今个儿前来,还是在将近午时的时候?皇上又可曾想过,皇室宗卷自来便有宫人打理,即便身为太监总管的林禄较为清楚宗卷所在,可打理宗卷的宫人又怎会不知宗卷位置?既是如此,为何要为了这样一个拙劣的理由将林公公召回来?”
莫九黎一说,刘瑜也觉着此事极为不寻常,他正想说些什么,却听得莫九黎又道,“皇上,今个儿我在停尸房照看赵修仪的灵柩时,天牢的狱卒来传了话,说是太皇太妃要见我,于是我便叫林公公在停尸房外稍稍看顾一会儿。谁知,我到了天牢,太皇太妃却说是从不曾传话,我匆匆回了停尸房,林公公已经不在了,而我后来在赵修仪棺木旁发现了这个。”
☆、第五章 天下美人(十)
莫九黎将之前捡到的钉子递给了刘瑜,他接下来,端详了好一会儿,并没发现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只是枚再普通不过的钉子罢了。
莫九黎不禁将今日发生这一切串联起来,思索了片刻,道,“皇上,若是我没猜错的话,那棺材中的化颜……”
这时,从外面传来了“叩叩”地敲门声,打断了莫九黎后面的话,林禄的声音随之传了进来,“皇上,云将军与崔大人求见。”
刘瑜抬眼瞧了瞧莫九黎,他欲言又止,终是没将方才的话继续下去,“皇上,我还是先回避一下吧。”
刘瑜颔了颔首,道,“去吧。”
林禄引着云锋与崔常走了进来,两人见了礼后,云锋道,“皇上,赵修仪尸身被毁一事,臣已经找到了些线索,臣来此是想向皇上借一下莫大人,臣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莫大人。还请皇上恩准。”
刘瑜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下意识的转眸瞧了瞧立于一旁的林禄,只见林禄眼观鼻鼻观口,一副置身事外的神情,刘瑜方道,“云爱卿来的真是不巧,方才朕派莫爱卿去办事了,想来过些时候才会回来。”
云锋抬眼瞧了瞧刘瑜,礼了一礼道,“既是如此,皇上若没什么吩咐,臣便先行告退了。”
“下去吧。”
云锋与崔常离开后,刘瑜将林禄也遣退了,他方才起身进了里间儿,认真瞧着坐在桌儿边的莫九黎,“易之,想来你也听到云锋方才的话了,朕要交给你一件事。”
莫九黎神情肃穆,礼了一礼,“请皇上吩咐。”
“你亲自去盯着云锋吧,看他有什么动作,尽快来回禀朕。”
莫九黎单膝跪地,应道,“是,皇上。”
刘瑜俯身扶起莫九黎,“易之啊……此事非同小可,朕能相信的人只有你了,万不可有半分差池。”
“皇上尽管放心,只有我莫九黎在,定不会让那些幕后黑手得逞。”
莫九黎刚出得皇宫,便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他左转右转,绕过许多胡同巷子,却始终未能摆脱跟踪之人,莫九黎眉头紧颦,转身进了一家酒楼。
掌灯时分,又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刘瑜立于窗前瞧着外面风雨飘摇中的夜色,他不禁颦了颦眉,已经过去大半日了,莫九黎却始终没有传回半分消息,这让刘瑜有些担忧,从前交代于莫九黎的事儿,从未像此次这般几个时辰还了无音信,即便是没打探到什么,依照莫九黎的性子也会回来禀报一声的。
刘瑜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枚兽骨制成的哨子,吹了一段曲调怪异的音律之后,只见一道黑影闪过,待刘瑜转头看去,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男子已然跪在他身旁的地上待命,“主人有何吩咐?。”
刘瑜抬手摘下腰间的玉佩递过去,“御鹰,拿着玉佩召集二十名暗卫,务必要找到易之,助他一臂之力。”
御鹰接下玉佩,“是,主人。”
刘瑜瞧着如一阵风般消失在御书房中的御鹰,这才稍稍安心了些。过了一会儿子,林禄从外面走了进来,礼了一礼,道,“皇上,云将军求见。”
刘瑜不禁颦了颦眉,而后道,“有请。”
刘瑜转身走到御案后坐下,这时,林禄引着云锋走了进来,云锋上前见礼,“臣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瑜抬了抬手,“爱卿不必多礼了。来人呐,赐座。”
刘瑜瞧着云锋落了座后,方问,“不知爱卿此时来见朕有何要事?”
“今个儿皇上吩咐臣彻查的案子,已经有眉目了,臣此时前来便是向皇上禀报此事。”
刘瑜瞧了瞧云锋,示意他说下去,却见云锋呈上来一样物什,“皇上看看这件物什或许能明白一二。”
林禄将物什呈了上去,刘瑜伸手接下,瞧着手中这极为眼熟的锦囊,他不禁打开锦囊,见着里面那枚晶莹剔透的龙形玉佩,他虽是面色如常,心中却不禁猛然一惊,“不知爱卿让朕看这锦囊,有何用意?”
云锋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刘瑜两眼,“皇上可觉着此物眼熟?”
刘瑜颦眉不语,云锋又道,“如果臣所知不错的话,这龙形玉佩应当是皇上的父亲珏亲王生前贴身佩戴之物吧。”
刘瑜勾唇笑了笑,暗道: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哦?不知爱卿从何得知此物乃先父所有?”
“回皇上的话,臣今个儿遇上了老丞相,是老丞相告诉臣的。”
云锋话已至此,想来对这龙形玉佩的来历已经是一清二楚了,刘瑜虽晓得即便不承认也没有意义,但是他的始终态度模棱两可,并未正面回答云锋的问题。即便此事已是双方皆知,但他也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儿上雪上加霜,为云峰提供更有力的证词。
“爱卿来此,只怕不单单是对朕说这些吧?”
云锋自是察觉到了刘瑜的退避,便又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了回来,“皇上,臣得到此物的时候,发现里面残存着些许化颜。不知皇上可否晓得当年老王爷将这块玉佩赏赐给了何人?”
刘瑜直直盯着云锋瞧了许久,方才道,“老王爷赏赐玉佩这样的小事,且又时隔多年,朕怎么会记得?”
云峰诧异地瞧着刘瑜,“皇上,这龙形玉佩应当是老王爷身份的象征吧,岂会将它轻易赏赐于人?此等重要的物什,皇上半点儿印象也没有吗?”
云锋话已至此,其意图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云锋并未找到更为直接有力的证据,来找他不过是想借他的口,让他说出这个玉佩目前的主人,然后再将一切不利于孟月的线索串联在一处,得出那个蓄谋已久的结果,那个足以让孟月永不翻身的结果。
“朕确是没什么印象,若是爱卿还未将此事的始末调查清楚,便继续查吧,不必急于一时。”
刘瑜话已至此,包庇之意已经是再明显不过了,云锋本是打算给刘瑜留几分情面,不将此事明着戳破,也是为了从刘瑜口中得到更有力的证据。夜长梦多,拖得越久变数便越多,云峰不得不将事情和盘托出了。
“皇上,事已至此,臣只能直言不讳了。还请皇上恕臣失礼之罪。”
刘瑜说方才那些话,也不过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看能不能将此事再拖延些时候,见着云锋态度如此坚决,他便知今日之事已经是一触即发,难以善了了。
“爱卿但说无妨。
“皇上,这锦囊是莫大人遗落的物什。”
莫九黎已经了无音讯六七个时辰了,云锋直言锦囊是莫九黎,岂非见过莫九黎?如此说来,莫九黎迟迟不归的因由,便极有可能同云锋有关了。
“不知爱卿是在何处见着莫爱卿了?”
“臣曾在禹州城中的一家酒楼里见过莫大人,本想请莫大人一叙,谁知莫大人竟如惊弓之鸟一般,打伤了臣的手下离开了,慌乱间,臣捡到了这个锦囊。”
听得云锋此话,刘瑜不禁怒火中烧,事情绝对不会像云锋所说的那般简单。莫九黎的为人,刘瑜再清楚不过了,他绝不是那种不知分寸之人,断没有因了这点小事便动手的道理。
云锋见刘瑜沉默不言,继续道,“皇上,不知今日午时之前,莫大人前去天牢会见太皇太妃的事儿,皇上可曾知晓?赵修仪尸身被毁之事太过巧合了,皇上对此可有什么看法?”
刘瑜蓦然起身,冷冷地瞧着云锋,“朕交于你查办的事儿,你查探清楚了再来回禀朕,若是没有确切证据,便莫要说那些虚虚实实的推断。时候不早了,朕累了,你且先回去吧。待案情彻底水落石出,你再来向朕禀报。”
“皇上!老臣有事起奏。”
刘瑜蓦然转头看去,只见老丞相正立于御书房外,对上老丞相那炯炯有神地目光,刘瑜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且一种不祥的预感冉冉升起,带着雷霆万钧之势攻城略地,转瞬间便袭遍了他的全身。
刘瑜握紧袖中的手,努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有请老丞相。”
杨忠义走进御书房,先是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大礼,而后道,“皇上,赵修仪的案子进展到此已是真相大白了,为何皇上迟迟不肯下决断?”
刘瑜不禁颦了颦眉,“老丞相,此案尚有诸多疑点,何以这么快便能水落石出?”
“皇上,云将军捡到莫大人的随身锦囊,里面残存着化颜便是最好的证据。今个儿早朝过后,只有莫大人一人在停尸房外守着,将近午时的时候,莫大人又去天牢见了太皇太妃,莫大人离开期间,一切又有林公公照看。今个儿开棺验尸,若不是仵作的细心与云将军的敏锐,只怕当真会判定赵修仪殒命的时间提前两个时辰,到时谁会是最大的受益人,可想而知。皇上,如今坊间因了赵修仪一案已然是流言不断,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此时,云锋跪地行礼,附议道,“皇上,老丞相所言甚是,非是臣急于早日破案,只是此案已经拖延不得了。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第六章 飞仙神舞(一)
老丞相亦跪地相请,“为了景国江山社稷与子民,还请皇上早下决断。”
“请皇上当机立断,以平流言。”
刘瑜瞧着下方跪着的杨忠义,他欲言又止,终究是说不出半句话来,如此沉默了许久,刘瑜起身去扶杨忠义,道,“老丞相,此事牵涉甚广,还是容朕再想想吧。”
杨忠义跪地不起,“皇上,老臣晓得太皇太妃乃先帝爱妃,又有恩于皇上,亦曾千里迢迢赶赴豫州赈灾,可谓对景国有功之人。可是皇上,景国的法度是撑起景国江山社稷的支柱,若是连景国的支柱都出现了瑕疵,以后皇上又当如何治国?功是功,过是过,岂能混为一谈啊?皇上!”
“皇上,老丞相所道实乃逆耳忠言,句句为国为民为皇上着想,还请皇上莫要一意孤行,体谅体谅老丞相的一片赤胆忠心吧。皇上!”
林禄抬眸瞧着一唱一和的两人,他那双漆黑的眸子犹如仲夏天里无星无月的夜,即便是立于摇曳的烛火旁,却是仍是透不进半分光亮。
刘瑜的一颗心如同被丢进瀑布下的水潭一般,随着飞流直下的瀑布起起落落、浮浮沉沉,怎么都找不到可以暂歇之地,“老丞相,朕……”
杨忠义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拔出匕首抵在自己的颈子上,“皇上,太皇太妃确是对景国有功,老臣心中亦是感激不尽,可是皇上,太皇太妃立下的功再大,也远远不能与景国的江山社稷相提并论。让一个危害景国江山的人继续存活,老臣死后有何颜面去见先皇?若是皇上今个儿不答应老臣所求,老臣便以死谢罪,报答先皇的知遇之恩。”
刘瑜眼神复杂的瞧着杨忠义,若是旁人以死相逼,他定会在心中嗤之以鼻,可如今跪在他面前的是三朝元老,景国的肱骨忠臣,更是扶持他登基的老丞相杨忠义啊!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瞧着他以死谢罪而视若无睹?且不论他日后会落下什么样的恶毒名声,单单是老丞相这多年来的栽培之恩,他已终身难以还报,更何况,在他心中早已视老丞相为再生父母,他怎能做得到置老丞相的生死于不顾?
可是孟月呢?他若应了老丞相所请,她该怎么办?那个他分明晓得无辜被牵连、温润淡雅的女子,她要怎么办?
“先皇啊!如今皇上连老臣的劝谏都听不进去了,是老臣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老臣罪该万死……”
刘瑜瞧着哀哀哭泣,颈子上被割出一道口子的老丞相,那滴落在老丞相衣襟上的嫣红液体,如同落在了刘瑜的心上一般,针扎了一般的疼。他视若父亲一般的老丞相,与他几度纠葛、求而不得的挚爱,他要如何抉择……
良久,刘瑜终是闭了闭眼睛,道,“来人呐!拟旨。”
林禄上前铺纸研磨,只听得刘瑜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有太皇太妃孟氏,心思诡诈,谋权好斗,谋害朕之修仪,证据确凿,罪在不赦,着令其三日后发配边疆,终其一生不得回禹州。钦此。”
“皇上,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赵修仪被害致死,且连尸身都未得保全,如此恶毒之举,皇上应当重判,以儆效尤才是。还请皇上……”
“够了!”
刘瑜一把丢下手中的御笔,颦眉瞧着下方义愤填膺的老丞相。
什么逆耳忠言?什么忠肝义胆?什么再生父母?他若当真为他着想岂会将他逼至如此境地而不肯放松半分?他所想成就的不过是他所谓的忠君爱国罢了,他敬他如父,他可曾视他为子,对他慈爱半分?纵他贵为一国之君,可他又何尝不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血肉之躯?
杨忠义抬手抚了抚飞溅在脸颊上的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