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人喜戴手镯,他们大庆则不论老幼男女,皆爱发簪,这簪也分个三六九等,做工不同,材质不同,这里面的意头也各不同。之前恩主买给他的福簪,含有福禄寿的意头。
而紫檀做的簪子,只有一类人能戴。
绝尘世、断情根的道家弟子。
青语若就此簪上,日后便不能再与世女续旧缘……
“情深缘浅,强求不得,今生只望不再牵连她。”想起昨夜的无声泪言,初临不忍地别开头,原本有些模糊的事,渐渐浮清。
世女不容青语有事,而刺不拔,刘君妇又岂肯罢休,恐是他家恩主从中周旋,让她们双方各退一步,这才有了弥修上人认徒一幕。
或许在恩主还未开口前,青语已料算到这一桩,才跪得那干脆利落,初临越发心疼,那般玲珑剔透的男儿呵……
弥修闭眼念着道家经文,双手掌心向上,紫檀簪静躺其间,幽幽泛泽,让人心底阵阵发凉。
初临奉完茶,犹豫半晌,退至宋墨身后。无论如何,活着才有希望,此时若丢了命,还谈何往后。
他家恩主曾直面讥讽弥修上人是瞎道,可观上人平日的举动,却是半点不像目不能视物者。现下,正稳稳当当将发簪往青语那一头鸦青上送。
簪子入发时,屋内响起一声呜咽,如负伤幼兽的悲鸣,震得初临几近忍不住鼻端眼周的那股酸意。
“瞧你那点出息!”
急吼与碎了一地的杯盏,是刘攻的震怒;额上的殷红与红得几近滴血的眼眶,是章歌白的绝望;僵直的背,漠然的神情,是青语的隐忍。此时此刻,有的只是痛失所爱的三名凡夫俗子,说不上谁比谁苦,谁比谁痛。
弥修神色不曾变动过分毫,轻摆衣袖,让青语起身,章歌白却匍匐跪倒,哽咽乞求,“姑姑,我反悔了,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求求您成全我们吧!”
哪里有半分天皇贵胄的模样。
刘攻气得浑身直颤,也不忍着,抬腿就踹,宋墨侧身一挡,遮住初临的视线,是以初临只闻得其声,不见其形,可也委实够心惊。听那声响,是实打实落在身上,生生挨了这十几脚,也够章歌白受的。
章歌白也不喊疼,只一个劲求刘攻成全,后头越说越不像样,连做猪做狗都喊出来了,刘攻气得七窍生烟,抽出腰间的软剑便刺过去,说是于其让她丢他哥哥朝阳皇子的脸,倒不如现下便了结她。
宋墨急忙让惊雷卫出来拦着,自己将初临护在怀里,半点隙缝都不透,本是不想让他受惊,可光听那劈里啪啦一通乱响,初临反倒被自己凭声拼凑的打斗场面给吓得脸色煞白,担心与他同样不识武功的青语受剑光刀影所伤。
刘攻的身份摆在那,宋温几个既要拦着,又不能错手伤了她,束手束脚间,章歌白身上被刘攻划了好几道口子,偏她还不解气,手腕一转,剑往青语喉头直刺。
洛青语是章歌白此生的逆鳞,一碰就疼。宋墨就曾说过,你就是从那硬骨头心头剐下一块肉来,她眼都不带眨一下,可谁要惹着洛青语,她就是浑身碎得只有牙齿能动,也要活活咬死对方。
刘攻攻势极狠,若只有青语一个,是怎么也避不开的,或许是觉得不好白受人家一生师父三个响头,弥修一手拨开青语,另一手用两指轻轻夹住刘攻的剑尖。
可,终是慢了一步。
在那当口,章歌白急怒,扬声大喝,振臂一挥,甩开宋温和思特,直逼刘攻。
她怒言,“刘巩,我要你命!”
喊的不是化名,乃今上名讳,说的是大逆不道的妄言,蒲团大的铁扇直取今上命门,若非那些暗卫反应机警,被利刃封喉一招毙命的,恐就是今上了。
就这几个弹指间,有些事,注定无法挽回。
下夜,从青语处拖着满心疲惫回静怡厢的初临,仍是参不透,“世女平日里是个极通透的人,怎就突然犯傻了呢?”
宋墨侧身问道:“若你是她,觉得如何做才是?”
“恩主,你说,世女要的究竟是什么?”初临不答反问,宋墨亦沉默,让他自己寻答案。
“若只为青语能平安度余生,恩主的安排便是极好的了,君妇宠信上人,上人瞧着也是护短的,青语留在上人身边,那是再安全不过。”
可章歌白说她反悔了,求着刘巩成全他们。章歌白所求,从来就是她能与青语长相厮守,单只是平安,哪里能满足得了她。
“洛家公子猜到了?”
初临抿唇点头,良久,见宋墨未在说一言,他不免有些惴惴,“恩主,你说世女会往哪去?”
“他猜不出?”
宋墨夜睡不喜燃灯,水云罗帐垂下入了屋的月辉更淡了,若非他二人并躺着靠得近,初临想也不能将宋墨的神色瞧清。
宋墨淡淡地说:“不哭不喊的,倒让人以为一切在他掌控中。”
有些伤心人,流不出泪,常是一口口咽下苦楚,苦到旁人看不出。青语便是这样的人。
听了他的话,宋墨隔着锦被轻拍他的背,“昨夜至现下,你可曾歇过一时半会?”
累,却无半点睡意,闭上眼,一会是青语的恬笑,一会是他的泪容,一会是章歌白的恣意,一会是她满身的鲜血。
“他们的事,自有我,你且放宽心过你日子。”
初临想起晨间章歌白跳窗脱逃后,刘巩捏着青语的下巴恶语,“一瞧见你,我便想起我那双儿女,你无辜,他们便该死不成?”那一腔恨意,初临现下想起都惧。
宋墨耐着性子宽慰他,“你道小歌为何独自逃走,不带洛家公子?”接着跟他说,想不明白明早去寻青语,将这句说与他听,不定那位公子能琢磨出这里头的意思。
“恩主,寻到世女,刘君妇会如何做?”
虽总不着调,可一想到那位常是一脸笑,晃步摇着扇子唤他小初子的风流世女,要被……,他心里就睹得慌。
宋墨径自睡去,初临想得难受,又不敢翻身,怕弄出声响吵到她,睁着眼睛望着帐底出神。
夜沉沉,泼满墨色,可有人却嫌它还不够隐密,长长叹息一声,对床侧的人道:“附耳过来,我有一言说与你听。”
计中计,险处逢生,环生环,步步是套。
初临反复嚼着这十几个字,像是要背下来说与谁听,后吟着一抹笑,心满意足入梦乡,宋墨抚额。
堂堂未来墨王王夫,竟是那等被人卖了还乐颠颠帮着数银子的角儿。小歌也不知是什么眼光,竟爱那种浑身长心眼的男人,哼!
作者有话要说:咳,拖面终于磨出一章了,让大家久等了,真不好意思,汗……
PS:谢谢舞月帮我抓虫,我马上爬去改上一章,还有么么妖姬,你上一章的留言让我好感动啊~~~
咳,再次抓虫,囧
☆、57惊变2
“你家恩主当真是这般说的?”
迎上青语热切的眼神;初临重重点头,见他眼睛一点点亮起来;随后又一点点暗下去,初临凑近揽着他的肩头宽慰他;“我琢磨着恩主话里头的意思;世女应无大碍。”
“嗯!”青语将眼睛睁得老大,待眸里的水光不再晃漾,半哽咽着笑骂,“她狡猾着呢;怎么会有事!”更别说还有个比她更狡猾的主在暗地里帮着,一定不会有事的!
青语在心里发狠,章歌白你要是有事了;往后我都不见你了。紧接着又反悔了,暗自给自己好几个呸声,重新起誓,章歌白,你要是好好的,以后做什么都依你。
他拉着初临的手,细数章歌白年少时种种顽迹,往白了说,便是将章歌白比做一只狐狸,初临静静听着,不时附和几句,两人心下皆明,青语是想借此证明章歌白有足够的才智应对一切,为自己求个心安。谁都不敢提到章歌白昨天是负了多重的伤逃走的。
也不知刘巩是对自己太有信心,还是看不起青语和章歌白,也不派人盯着,只要青语不出风雅楼,做什么都由他,也不拦着他见谁。见着初临来找青语说话,也只是让初临多喝些水,别渴着了。仍是关护有加的口吻,初临心底却有些发凉。
至后初临瞥到一旁的沙漏,用打趣的口吻道:“老要费神去琢磨你每句话里的‘她’,就不能别说到谁都用‘她’?两句话下来,都不知道这个‘她’变成哪个‘她’了。”
青语没好气瞪了他一眼,“知道你不耐烦陪我闲话,也用不着拿话将我绕晕,去去去,回屋陪你那个宝贝恩主去!”说着起身假意推桑着初临往外走,初临与他嬉笑两句,也不再多留,提着下摆勿勿赶回静怡厢。他应了宋墨这个时辰回去。
路上与一绿衣侍人擦肩而过,见对方脚步慌张,敲的又是养涵厢的门,不由踌躇立在原地。
青语以为是初临去而复返,打开门,劈头第一句就训上,“屋里头可没你落下的东西,还不赶紧回屋,免得你那宝贝恩主又要背后编排我。”看清面前的人愣了愣,随后冷着一张脸问是什么事。
绿衣侍人礼都没行一个,扒在门栏上向内张望,声称风爹爹找章歌白有急事。
昨日的事只他们几个知道,尚未传扬,也不好张扬开去,青语绷着一张脸道:“王府有急事,世女昨夜已赶回府了。”又问风爹爹找章歌白有何急事。
绿衣侍人如丧考妣,狠一跺脚便往回折,青语伸手拽住他,“说清楚!”
“出事啦,大事,爹爹说找不到世女,风雅楼的天要塌了!”绿衣侍人挣脱开,奔回去跟风爹爹回话,嘴里不停嚷着世女不在,可怎么是好。
青语与初临对视一眼,俱从对方眼中看到惊疑不定。在这种时候,任何有关章歌白的事,都让他们敏感不已。
“你回去问问发生什么事。”
“我回去探探恩主的口风。”
两人同时开口,青语顿了顿,“你回去问问,我去前头看看究竟发生什么事。”
一百名官兵将风雅楼围得水泄不通,只说奉命封楼,限风爹爹在三个时辰内将所有小倌遣散,任凭风爹爹使出各种手段,都撬不开她们的嘴,得不到别的内容,只知道被封的还有他们的死对头容樱楼。
风爹爹在女人堆里一向吃得开,不惯低声下气拿热脸去给人糟蹋,半晌后心里不得劲,口气便渐渐生硬起来,双方互相僵持着。
“郝县尉,你可知我这风雅楼背后站得是何人?”风爹爹蔑视地看着为首的那个官兵,“什么理都拿不出,凭你们还不配来封我风雅楼的大门!”
被他唤作郝县尉的官兵不为所动,冷笑道:“就是那个人能说动靖南王出面替你做主,姑奶奶几个今天也封定了!”
风爹爹闻言心中一突,知是碰上铁拳了,怕是不好躲,立时软了口气,郝县尉却不同他废话,大手一挥,她身后的兵丁齐刷刷亮出寒芒满身的大刀,森森杀气晃得花厅里的小倌、恩客软了脚。
“给你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还未安排好,我身后的姐妹们不介意帮上一手。”接着抬高下巴,冷睨四周,“闲杂人等快滚!别给姑奶奶们寻晦气。”
那些来寻欢的恩客忙不迭夺门而逃,让厅里本就惊恐的小倌越发花容失色,高声尖叫着有之,痛哭着有之,有几个胆小的还昏厥过去,还有扒在恩客身上指望对方能带他一同出去的……,场面混乱至极。
一个兵丁揪住逃到门口的小倌,一个大耳光甩过去,那小倌立时摔到风爹爹脚下,倒地不起,看不清伤势如何。郝县尉阴阴一笑,抽出大刀将高桌劈成两半,轰塌声止住花厅里一切声响。
风爹爹浑身直哆嗦,也不知是气还是怕,好一会才稳住声音道:“各位官奶奶息怒,奴家立时去办。”说着招手唤来一名小侍,小声叮嘱一番,又让人给郝县尉几个上酒菜。
“别忙活些有的没的,快收拾好让姑奶奶早点交差。”郝县尉又道自己对风雅楼是多么的体恤,若是寻常时候,只管将人轰出去,哪要花时间让他们收拾细软。
被她体恤的风爹爹娇笑着挨上去,亲自斟了杯酒送到她跟前,软言软语一通,被郝县尉一手挥掉,“你也用不着套我的话,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凭你一介倌父的身份,还不配知道!”
“我一手建立的心血就要不明不白被毁了,我还不配知道?”风爹几近咬碎一口银牙,差点挂不住笑脸。
青语跟在那名绿衣侍人从侧门进大厅,一眼就看到横眉怒目的郝县尉,用指甲掐着自己腿侧的嫩肉,深吸口气走上前。风爹爹听了绿衣侍人的耳语,身形晃了几晃,让一旁的小倌大为紧张,他借力站起后,看到青语很是激动一番,询问有关章歌白的事,在后者的静默中沉寂下去,脸上染了几分悲凉。
“你也别寻思着派人出楼去找你那后头的人,连容樱楼她都保不住,别说你这风雅楼了。”郝县尉捅破风爹爹最后的希望。
百名官兵退到楼外,把住门口,风雅楼的小倌齐聚在花厅,风爹爹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眼里有泪光闪动。
“喝了这杯水酒,大家伙便要各奔前程了,往后是好是坏,端看各人造化,”风爹让几个身强体健的花娘抬了几口红漆大箱,一一打开,里面各款金衩银环珍珠迷了众人的眼,众小倌的啜泣声息小,抽气声不断,“相遇总是缘,一起相伴着这么多年,想来我风尚雅同大家伙的缘分也不浅,也就不究是不是孽缘了。”
不再以风爹爹自称的风尚雅环顾四周,柔媚一笑,整张脸因他这一笑显得份外动人,清晰了他当年艳冠风华的轮廓,这才让人醒悟,岁月并未将那个有着种种流言蜚语的男人带远。是他自己敛了自身光芒。
“大家伙把这些分了吧,就当时我这个爹爹给儿子们的嫁妆。”
在此前,花楼间,谁跟谁结怨,在这分离的一刻,杯释前嫌。
不知是谁最先说了句“往后见了我,可不许说认得。”众人拿来相互打趣着,渐渐感染了几分悲伤。想着自己是从花楼走出去的,往后得幸落在哪户人家宅里,底气也不足。
风尚雅见了,笑着点头,“大家伙出去后,别落了咱风雅楼的名声儿,都给爹爹我使出浑身解数,勾个良家女,当个正经主夫去。有那成功的,其他兄弟往后见了,可不许拆台。”又拍掌,“好了好了,允你们走出这肮脏地,是天大的喜事,你们往后怕是做梦都笑哩。”
气氛又重新热络起来,这个说要勾个什么样的良家女,那个说要如何相妻教女,这个说真比起来,咱也不比外头的男人差,那个连连点头,说起自个入楼前的家世。
初临同青语没加入这些热闹中,远远瞧着,宋墨她们伴在他们身侧。
“我想过从这离开,可从不敢想能成真。”初临喃喃自语,眼里带着茫然和惶恐,“真的能离开了么?以后还回不回来?”宋墨眸色一深,紧了紧两人牵着的手,终是什么都没说。
待那个郝县尉进楼赶人,看到风爹爹和众小倌神色复杂地走出风雅楼,他们也从僻处撤了出去,有几顶不起眼的小轿在暗处候着。出了拐口便是风雅楼正门。
初临上轿前,隐约听到风尚雅大叫一声,说是有东西落在厢房里了,求着郝县尉让他回去寻,好求歹求,终于求得一刻钟的时间。初临心底隐有不安,轿起时风雅楼一角火光大盛,那是风尚雅的厢房,还未从门口散开的众小倌也反应过来,一个个叫喊起来。
那些官兵急忙扑去救火,看到青语扑到门口,被郝县尉推赶回,看那红艳的火苗里,初临想起某年风尚雅的醉言醉语:悔,等哪天风雅楼没了,风尚雅便去陪你。
那个混乱的夜晚,一呼一吸间,鼻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