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赵高对胡亥说了真话,此事没有丞相合谋,事不可成。那时,赵高对李斯可说只有三四成胜算,毕竟,李斯位极人臣大权在握,很难有使其动心的诱惑物事。赵高反复思虑,选择了未来的危险与可能的功业。说动李斯的方式,赵高很是斟酌了一番。说动李斯,不能从大政功业入手。一则,论大政功业,自己远没有李斯雄辩滔滔;二则,赵高需要李斯认为自己不通国事,也不求功业,而只求保身。然则,赵高又必须将李斯的思绪引向功业。赵高确信,若仅仅是保权保位,而没有未来的煌煌功业诱惑,李斯未必动心。毕竟,扶苏蒙恬以李斯为牺牲替皇帝开脱,只是一种可能,而且是极小的可能,赵高可以夸大这种可能,但不能保证李斯相信这种可能。所以,赵高必须以开启遗诏为由,营造深谋深谈的情境,再以扶苏即位后有可能对李斯形成的威胁入手,做出一心为李斯设谋,同时也为自己后路设谋的两利格局,使李斯最大可能地相信这一结局之成功得利最大者是李斯,从而最终使李斯成为同谋。一心只为李斯而不为自己,必然显得虚假,李斯未必相信;只为自己而不及李斯,看似直奔立帝大格局,然李斯必然会断然拒绝。此间之微妙尺度,尽在赵高心中。赵高按照谋划,在甘泉宫的符玺事所与李斯做了彻谈,合谋成功了。
及至李斯在扶苏自杀前后忧喜无定,赵高几乎是完全把握了李斯。
当阎乐携带李斯制作的假诏书前往九原后,旬日不见消息,李斯忧心忡忡,几次颇见痛悔;而得扶苏自杀消息后,李斯又大喜痛饮,其执意不坚体现得淋漓尽致矣!面对如此李斯,赵高残存的些许景仰与敬畏也都烟消云散了,并油然生发出另一种心境,这便是蔑视与不齿。至此,赵高深信,从庙堂剔除李斯,只剩下最后一段路了。
这段路,便是支持增大李斯权力,使李斯在大展雄才的施政作为中陷进无边的泥沼。赵高之所以确信李斯会陷进泥沼,之所以确信增大李斯权力不会使李斯真正成势而危及自己,其根本之点,在于赵高对李斯两则弱点的深彻把握。其一,李斯为政好大喜功,极善铺排,极重功业口碑。山东士人亦尝言,始皇帝好大喜功。赵高却以为大大不然。始皇帝为政,非但确实有亘古未闻的大器局,且精于聚天下之众力以成事,更有铁志雄心,善激发,善用人,善决断等等常人难以企及的天赋秉性与才具聚于一身,所以谋大事无一不成。且看始皇帝毕生作为,事事石破天惊而无一不克尽全功,铁铮铮明证矣,何谈好大喜功哉!李斯不然,有皇帝谋划大政之才,而无皇帝实施大政之种种实力。仅仅执意不坚这一点,便使赵高确信:李斯成不得任何真正的功业。善谋者未必成事,此之谓也。更何况,一班元勋零落之后,李斯几乎是独木一柱了,成就功业岂非痴人说梦?然则,李斯早已经自负得忘记了这一切。唯李斯好大喜功,急于在天下臣民中树起“李公安国,功莫大焉”的口碑,便必然地要生发出诸多事端。其时,李斯安能不陷入泥沼,焉能不成为砧板鱼肉矣!
其二,李斯弄权颇显迂阔,私欲既深却又看重名士气度,于权谋之道显得大而无当。赵高认定,欲弄权谋私,便要心黑术厉而不能有名士顾忌,且要舍弃功业之心。李斯不然,心有私欲而半遮半掩,权术谋划则欲做还羞,既欲谋私,又欲谋功,既做小人,又做君子,事事图谋兼得之利,必然事事迂阔不实。假造诏书逼扶苏蒙恬自裁,李斯大大地心有不安,却也依旧做了。罢黜冯劫蒙毅,李斯也老大不忍,还是终究做了。只要李斯依然看重大秦创制功臣的天下名分,依然力图秉承秦政护持秦法,李斯的谋功之志便必将与谋私之实南辕北辙,最终活生生撕裂李斯。一个既矛又盾的李斯,在庙堂权谋运筹中必将左支右绌,既威胁不到赵高,又将层出不穷的漏洞彰显于天下,如此李斯者,不倒不灭岂有天理哉!
种种思虑之下,赵高谋划了两则对策。一则,遵奉李斯,以骄其心。也就是说,赵高要支持李斯的力行新政,要胡亥这个皇帝听任李斯铺排国事,要使李斯实实在在地觉得他的功业之路已经踏上了正途。二则,静观时日,雕琢胡亥。那个刚刚做了皇帝的胡亥,是赵高的根基。没有胡亥,赵高甚也不是。可这个胡亥也二十一岁了,说长不大也长大了,常有匪夷所思之心,常有匪夷所思之说,赵高不得不小心应对了……
三人之中,胡亥图谋者全然不同。
胡亥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能做了皇帝!尽管从沙丘宫开始,皇帝梦已经开始了两个月余,胡亥还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始皇帝方死之日,胡亥被赵高描摹的险境笼罩了心神,终日心惊肉跳,祈求的最好前景,也就是安居一方自保而已。扶苏自裁前,胡亥虽然已经被拥立为太子,然整日眼见赵高与李斯心事重重,更恐惧于赵高描摹的扶苏称帝后的杀身之祸,胡亥夜来常常被无端梦魇吓得失声尖叫,根本没有做太子的丝毫乐趣。直至回到咸阳,在举国发丧的悲怆惊愕中登上了皇帝大位,胡亥还是如芒刺在背不得舒坦,即位大典上大臣们的冰冷目光总是让胡亥心头发毛。如此心境姑且不说,言行举止还得处处受制。朝会散了,不能如同既往那般优哉游哉地与侍女内侍们博戏玩闹,得坐进书房,一卷一卷翻阅那一座座小山般的文书,活活将人镶嵌在文山书海里,憋闷得透不过气息,当真岂有此理!第一夜坐到三更,胡亥无论如何受不住煎熬,鼻涕眼泪纵横流淌,哭兮兮歪倒在硕大的书案上呼呼大睡了。闻讯赶来的赵高大皱眉头,连忙吩咐两名侍女将胡亥背进了寝宫。
不料,次日五更鸡鸣,胡亥正在沉沉大梦中兀自呵呵痴笑,却被督宫御史唤醒了,说有要紧奏章呈进,皇帝得立即批下。尚在懵懂大梦的胡亥顿时怒不可遏,一脚踹翻了御史,自己也坐地号啕大哭,连声哭喊不做皇帝了。已经是郎中令的赵高匆匆赶来,屏退了左右内侍侍女,沉着脸亲自给胡亥穿戴好衣冠,又亲自扶着胡亥走进了东偏殿书房,翻开那卷紧急奏章放置在案头,将铜管大笔塞进胡亥手里,示意胡亥批写诏语。
胡亥懵懂摇头道:“写甚?不是有丞相么?”赵高哭笑不得道:“陛下,丞相是丞相,皇帝是皇帝,皇帝比丞相大。便是丞相做事,也要皇帝批下准许方可。”胡亥满面愁苦地瞄了一眼奏章,大有不耐道:“他说要在陈郡征发民力,戍边渔阳,我能说不行么?”赵高道:“陛下是皇帝,自然能说不行。然则,这件事不同,皇帝得说行。”“为甚?”胡亥倏地一笑,“不是说能说不行么?”赵高目光一闪道:“皇帝要说不行,便没人守护国门了。没人守护国门,匈奴便打来了。匈奴打来,皇帝就没有了。”胡亥惊讶道:“皇帝没有了?皇帝做甚去了?”“咔嚓!”赵高做了个剑抹脖颈的架势,“皇帝被人杀了。”“噢!被谁杀了?”胡亥大是好奇。赵高一脸认真道:“被匈奴杀了。”胡亥顿时恍然大悟:“噢——,明白了!我是皇帝,他是郡守;郡守接丞相令要征发民力戍边,皇帝要说不行,匈奴便要打过来;匈奴打过来,皇帝便被匈奴杀了。可是?”赵高连连点头:“陛下天资过人,大是大是!”胡亥不耐道:“如此简便事,奏章却说得这一大片繁杂,真愚人也!”赵高一拱手道:“陛下天赋异禀,方能贵为天子,与愚人何计?批下奏章便是了。”胡亥方一提笔,两只大眼一扑闪道:“能行两字好写得紧,不难不难。”赵高连忙一拱手高声道:“陛下不可!不能写能行!”胡亥很觉聪明地一笑:“怪也!说能行又不写能行,写甚?写不行么?”赵高一步过来道:“陛下得写‘制曰可’三个字。此乃皇室公文典则,‘能行’不作数。”“典则?典则是甚?”胡亥又茫然了。赵高一脸苦笑道:“典则,就是法度,就是程式,就是规矩。从皇帝到百官,都得照着来。”胡亥又顿时恍然大悟:“噢——!与博戏一般,你走一步,我走一步,走到何处,得有规矩。可是?”赵高连忙点头:“大是大是,陛下天赋过人也!”胡亥呵呵一笑又突然大皱眉头道:“皇帝规矩,便是天天写‘制曰可’三个字。可是?”赵高一拱手道:“陛下明察,大体不差,此乃出诏发令之权也。”胡亥连连摇头道:“不好不好,甚规矩?谁不能写这三个字,非得皇帝写么?”赵高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终归勉力平静道:“这三个字,任何人都写不得,只能皇帝自己写。不能写这三个字者,不是皇帝。”胡亥蓦地惊喜道:“老师是说,能写这三个字者,便是皇帝了!”赵高被纠缠得终于有些不耐了,脸色一沉道:“陛下若不喜欢写这三个字,那自然是能写这三个字者便是皇帝了。”胡亥蓦然愣怔一阵,费力地品咂着兀自念叨着,大有揣测哑谜一般的童心稚趣:“皇帝若不写制曰可,便有人要写制曰可,凡能写制曰可三字者,便是皇帝。可是?”赵高嘴角一阵抽搐,突然一脸恐惧道:“陛下若再不写,匈奴马队要来了!”胡亥倏地一惊,连忙道:“写写写……写在何处?”赵高过来,指着盖有郡守阳文方印的卷末空阔处道:“写。这里。”胡亥不再说话,竭力认真地写下了“制曰可”三个字,像极了赵高的笔法……
胡亥没有料到,随之而来的国葬使他大大地品咂到了做皇帝的快乐。
五、礼极致隆 大象其生 始皇帝葬礼冠绝古今
自九月以至入冬,李斯一直在全力操持始皇帝葬礼。
对于始皇帝国葬,李斯是尽心竭力的。胡亥接纳赵高举荐,发丧之后恭敬地拜李斯为主葬大臣,且颁行了一道诏书:丞相李斯得全权处置始皇帝葬礼事宜,举凡国府郡县官署得一体从命,否则以法论罪。李斯倍感奋然,当即拟就了一卷《致隆国葬书》呈上,胡亥立即批下了“制曰可”三个朱红大字。在春秋战国诸子百家中,将葬礼论说得最透彻的,当属李斯的老师荀子。荀子的《礼论》,其轴心便是论说葬礼。李斯之所以要郑重上书,便是要以老师立论为根基,将始皇帝葬礼操持成有大师学说为根据的亘古未见的盛大葬礼。李斯由衷地以为,这既合始皇帝超迈古今的大器局,也很合目下安国之要义。李斯在上书开首,先大篇引述了老师荀子的葬礼论:
礼者,谨于治生死者也。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终始俱善,人道毕矣!……故死之为道也,一而不可再得其复也。臣之所以致重其君,子之所以致重其亲,于是尽矣!故,事生不忠厚,不敬文,谓之野;送死不忠厚,不敬文,谓之瘠(刻薄)。君子贱野而羞瘠,故天子诸侯棺椁七重……,使生死终始若一。一足以为人愿,是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极也。天子之丧动四海,属诸侯……若无丧者而止,夫是之谓至辱。
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如生如死,如亡如存,终始一也……是皆所以重哀也。故生器文而不功,明器貌而不用。凡礼,事生,饰欢也;送死,饰哀也;祭祀,饰敬也;师旅,饰威也。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未有知其所由来者也。故,圹垄(陵墓),其貌象室屋也;棺椁,其貌象版盖斯象拂也……上取象于天,下取象于地,中取则于人,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尽矣!故三年之丧,人道之至也。复是谓之至隆,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三月之殡,何也?曰:大之也,重之也,所致隆也!
列位看官留意,荀子的葬礼说,给后世解读始皇帝陵墓奥秘提供了必须的路径,然却极少为人注意。至少,荀子关于葬礼的四个基本立论,已经被史书记载的始皇帝葬礼与后来的历史发掘与一定程度的科学探测所证实。其一,“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人之葬礼应当与生前身份相合。这一葬礼法则,决定了始皇帝葬礼与陵墓格局的空前绝后。其二,葬礼以“致隆”为要,不能失之刻薄(瘠)——人之葬礼以死者生前享有的礼遇为本,进而最大限度地隆重化。这一葬礼法则,是始皇帝葬礼与陵墓之所以穷极工程财富之能,而又为当时天下所接受的传统礼治根基,非胡亥李斯赵高的任何权力意志所能一意孤行也。其三,“圹垄其貌象室屋”——死者陵墓及地下寝宫之形制铺排近似于生前行为环境。这一葬礼法则,决定了始皇帝葬礼陵墓的诸如兵马俑军阵等种种盛大气象的现世所本,并非凭空臆想。其四,“上取象于天,下取象于地,中取则于人”——死者地下寝宫应当取诸天地人三象,以尽“人所以群居和一之理”。这一葬礼法则,见诸不同身份之人,可谓天差地别。然,即或庶民葬礼,至少也是当有者都有,庶民墓室上方的砖石上刻画星月以象天也是完全可能的。也就是说,荀子只提供了一种原则,实施之规模大小则取决于死者生前地位。
始皇帝葬礼陵墓依此法则展开,自然是宏大无比。《史记·秦始皇本纪》云:“……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葬既已下,……树草木以象山。”此等地下宏大景象,已经被发掘出的兵马俑军阵,以及尚未发掘而进行的科学探测所大体证实:广袤苍穹星斗罗列,取象于天也;水银为江海河川,取象于地也;兵马俑军阵与庙堂朝会罗列陵城,中取于人也。
后人每每惊叹于始皇帝陵墓气象之瑰丽庞大,多将此等营造谋划之奇迹,本能地归结于秦始皇帝本人的超绝创制之才。其实不然,始皇帝一生劳碌繁忙于国事,五十岁之时骤然死去,无论其心志、其时日,都不可能从容地去铺排身后如此盛大的葬礼。这里只有一种可能:谋划力与想象力几乎与始皇帝匹敌的李斯,以荀子关于葬礼的法则为根基,最极致地营造出了格局惊人的隆盛葬礼,最极致地营造出了冠绝历史的宏大陵墓。合理的历史逻辑是:始皇帝葬礼与陵墓,几乎与始皇帝没有必然关联;人们忽视了后来变得灰蒙蒙的李斯,于是也将人类奇迹之一的始皇帝陵墓,变成了无法破解的奥秘。此乃后话也。
引述荀子之论后,李斯提出了始皇帝葬礼与陵墓的总方略:
先帝伟业,冠绝华夏而超迈古今,葬礼陵寝亦当如是也。老臣总司国葬,拟议方略:以荀子葬礼之说为本,大象其生,礼极致隆,陵极宏壮,室极深邃,工极机巧,材极精丽,藏极丰厚。非此,不足以大象先帝之生也!
胡亥批下上书后,李斯立即星夜聚集老奉常胡毋敬属下各署及博士宫全部博士,会商决断国丧与陵墓建造的总体格局。胡毋敬与一班博士对二世批下的李斯上书激赏不止,儒生叔孙通一言以蔽之:“丞相既通法家之精要,亦通儒家之礼教,此葬礼方略深合荀儒之厚葬精义,大哉大哉!”于是,三日三夜会商之后,确定了葬礼与后续陵墓建造的总体格局。其中最大的创制,是一致认可了李斯提出的建造地面陵园的方略。
列位看官留意,盖古之中原葬礼者,有墓无园也,有墓无祭也。此所谓“古不墓祭”之说也①。也就是说,中原文明的古人,祭祖在宗庙(庶民谓家庙),而不到墓地祭祀;唯其不祭墓地,春秋战国及其之前的中原墓地,都是孤零零墓地而已,没有地面建筑而任其自然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