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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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秦帝国- 第67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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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儿,你已经加冠三年了。” 
  “娘,你还记得?没错。”嬴政多少有些惊讶,母亲竟然没有说自己的事。 
  “政儿,既往,娘对你荒疏太多。”母亲叹息一声,轻轻一点竹杖,“然则,娘没有忘记你的任何一个关节。你,正月正日正时出生,八岁归秦,十二岁立太子,十三岁继任秦王,二十一岁加冠亲政……二十多年,娘给你的,太少太少也!” 
  “娘……娘没有忘记儿子,儿知足。” 
  “政儿不恨娘,娘足矣!” 
  “我,恨过娘。然,终究不恨。” 
  “你我母子纵有恩怨,就此泯去,好么?” 
  “娘说的是,纵有恩怨,就此泯去!” 
  “好!”母亲的竹杖在青石板上清脆一点,“娘要见你,只有一事。” 
  “娘但说便是。”嬴政一大步跨前,肃然站在了母亲面前。 
  “娘,要给你操持大婚。”母亲一字一顿。 
  “!”嬴政大感意外,一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你且说,国家社稷,最根本大事何在?” 
  “传,传承有人。”嬴政喘息一声,很有些别扭。 
  “然则,你可曾想过此事?” 
  “……” 
  “驷车庶长府,可曾动议过?” 
  “……” 
  “你那些年青栋梁,可曾建言过?” 
  “……” 
  “政儿,你这是灯下黑。” 
  赵姬看着木然的儿子,点着竹杖站了起来,“娘不懂治国大道,可娘知道一件事:邦国安稳,根在后继。你且想去,孝公唯后继有人,纵然杀了商鞅,秦国还是一路强盛。武王临死无子,秦国便大乱了一阵子。昭王临终,连续安顿了你大父你父亲两代君王,为甚来?还不是怕你爷爷不牢靠,以备随时有人继任?你说,若非你父亲病危之时决然立你为太子,秦国今日如何?你加冠亲政,昼夜忙于国事,好!谁也不能指责你。至于娘,更没有资格说你了。毕竟,是娘给你搅下了个烂摊子……可是,娘还是要说,你疏忽了根本。古往今来,几曾有一个国王,二十四五岁尚未大婚?当年的孝公,在二十岁之前便有了一个儿子,就是后来的惠文王嬴驷。政儿,娘在衣食、学业、才具上,确实知你甚少。可是,娘知道你的天性。娘敢说,你虽然已经二十四岁,可你连女人究竟是甚滋味,都不知道……” 
  “娘!”嬴政面色涨红,猛然吼叫一声。 
  看着平素威严肃杀的儿子局促得大孩童一般,母亲第一次慈和地笑了。 
  赵姬重新坐下,拉着儿子胳膊说,你给我坐过来。嬴政坐到母亲身边,仍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说的这件事,实在太出意料,可是听罢母亲一席话,嬴政却不得不承认母亲说得对。只有母亲,只有亲娘,才能这样去说儿子,这样去看儿子。谁说母亲从来不知道自己,今日母亲一席话,哪件事看得不准?历数五六代秦王,子嗣之事件件无差。自己从来不知道女人的滋味,母亲照样没说错。这样的话谁能说?只有母亲。生平第一次,嬴政从心头泛起了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母亲是亲娘,亲娘总是好。可是,这些话嬴政无法出口。二十多年的自律,他已经无法轻柔亲和地倾诉了。嬴政能做到的,只有红着脸听娘絮叨,时不时又觉得烦躁不堪。 
  “政儿,你说,想要个何等样的女子?”娘低声笑着,有些神秘。 
  “娘!没想过,不知道。” 
  “好,你小子厉害。”母亲点了点儿子的额头。 
  “娘,说话便是了。”嬴政拨开了赵姬的手。 
  “好,娘说。”赵姬还真怕儿子不耐一走了之,多日心思岂非白费,清清神道,“娘已经帮你想了,三个路数,你来选定:其一,与山东六国王族联姻。其二,与秦国贵胄联姻。其三,选才貌俱佳的平民女子,不拘一格,唯看才情姿容。无论你选哪路,娘都会给你物色个有情有意的绝世佳人。你只说,要甚等女子?” 
  嬴政默然良久,方才的难堪窘迫已经渐渐没有了。母亲一番话,嬴政顿时清醒了自己大婚的路数。蓦然想到李斯之言,也明白了自己这个秦王的婚姻绝非寻常士子那般简单。 
  “娘,若是你选,哪路中意?”嬴政突兀一句。 
  “娘只一句。”赵姬认真地看住了儿子。 
  “娘说便是。” 
  “男女交合,唯情唯爱。” 
  “无情无爱,男女如何?” 
  “人言,男欢女爱。若无情意,徒有肉欲,徒生子孙。” 
  嬴政愣怔了,木然坐亭凝望落日,连娘在身边也忘记了。 
  “娘,容我想想。”将及暮色,嬴政终于站了起来: 
  “政儿,娘说得不对么?”赵姬小心翼翼。 
  “娘,容我再想想。” 
  赵姬长长一声叹息:“政儿,无论如何,你都该大婚了。” 
  “娘,我知道。我走了。”嬴政习惯地一拱手,转身大步去了。没走几步,嬴政又突然回身,“娘,你不喜欢咸阳王城,我已经派人整修甘泉宫,入秋前你便可搬过去住。” 
  赵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蓦然一眶泪水又淡淡一笑:“噢,你小子以为,娘要说的大事是搬家?不,娘没那心劲了。娘要对你说,娘哪里也不去。” 
  “娘!这是为甚?”这次,嬴政惊讶了。 
  赵姬点着竹杖:“甚也不为,只为守着我的秦王,我的儿子。行么?” 
  嬴政对着母亲深深一躬,却没有说一句话。 
  “为君者身不由己。你事多,忙去。” 
  “娘,我会常来南宫的。” 
  “来不来不打紧,只要你年内大婚。” 
  “娘,我得走了。” 
  看着母亲强忍的满眼泪光,嬴政咬着牙关大步出了南宫。     
三、王不立后 铁碑约法 
  三更时分,蒙恬被童仆唤醒,说王车已经在庭院等候,秦王紧急召见。 
  轺车刚刚驶进车马场堪堪缓速,蒙恬已经跳下车,疾步走向正殿后的树林。蒙恬很明白,这个年青秦王每夜都坚持批完当日公文,熬到三更之后很是平常,但却很少在夜间召见臣下议事。用秦王自己的话说:“一君作息可乱,国之作息不可乱。天地时序,失常则败。”今夜秦王三更末刻召见,不用想,一定是紧急事体。 
  “王翦将军到了么?”蒙恬首先想到的是山东兵祸。 
  “没有。”紧步赶来的赵高轻声一句,“只有君上。” 
  夜半独召我,国中有变?倏忽一闪念,蒙恬已经出了柳林到了池畔,依稀看到了那片熟悉的灯火熟悉的殿堂。刚刚走过大池白石桥,水中突兀啪啪啪三掌。蒙恬疾步匆匆浑没在意。身后赵高却已经飞步抢前:“将军随我来。”离开书房路径便沿着池畔回廊向东走去。片刻之间,到了回廊向水的一个出口,赵高虚手一请低声道:“将军下阶上船。”蒙恬这才恍然,秦王正在池中小舟之上,二话不说踩着板桥上了小舟。身后赵高堪堪跳上,小舟已经无声地划了出去。“将军请。”赵高一拱手,恭敬地拉开了舱门。船舱没有掌灯,只有一片明朗的月色洒入小小船舱。蒙恬三两步绕过迎面的木板影壁,便见那个熟悉的伟岸身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船边,凝望着碧蓝的夜空。 
  “臣,咸阳令蒙恬,见过君上。” 
  “天上明月,何其圆也!”年青伟岸的身影兀自一声慨然叹息。 
  “君上……”蒙恬觉察到一丝异样的气息。 
  “来,坐下说话。”秦王转身一步跨进船舱,“小高子,只管在池心漂。” 
  赵高答应一声,轻悄悄到船头去了。蒙恬坐在案前,先捧起案上摆好的大碗凉茶咕咚咚一气饮下,搁下碗拿起案上汗巾,一边擦拭着额头汗水嘴角茶水,一边默默看着秦王。年青的秦王目不转睛地瞅着蒙恬,好大一阵不说话。蒙恬明慧过人,又捧起了一碗凉茶。 
  “蒙恬,你可尝过女人滋味?”秦王突兀一句。 
  “君上……”蒙恬大窘,脸色立时通红,“这,这也是邦国大事?” 
  “谁说邦国大事了?今夜,只说女人。” 
  “甚甚甚?几(只)说,女,女人?!”蒙恬惊讶得又口吃又咬舌。 
  若是平日,蒙恬这番神态,嬴政定然是开怀大笑还要揶揄嘲笑一通。今日却不一样,不管蒙恬如何惊讶如何滑稽,嬴政都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蒙恬,认真又迷蒙。素来明朗的蒙恬,竟被这眼神看得沉甸甸笑不出声来了。 
  “说也,究竟尝没尝过女人滋味?”嬴政又认真追了一句。 
  “君上……甚,甚叫尝过女人滋味?”蒙恬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我若知道,用得着问你?”嬴政黑着脸。 
  “那,以臣忖度,所谓尝,当是与女子交合,君上以为然否?” 
  “国事应对,没劲道!今夜,不要君君臣臣。” 
  “明白!”蒙恬心头一阵热流。 
  “蒙恬,给你说,太后要我大婚。”嬴政长吁一声,“太后说的一番大婚之理,倒是看准了根本。可太后问我,想要何等女子?我便没了想头。太后说,我还不知道女人滋味。这没错!你说,不知道女人滋味,如何能说出自己想要的女子何等样式?你说难不难,这事不找你说,找谁说?” 
  “原来如此,蒙恬惭愧也!” 
  “干你腿事,惭愧个鸟!”嬴政笑骂一句。 
  “蒙恬与君上相知最深,竟没有想到社稷传承大事,能不惭愧?” 
  “淡话!大事都忙不完,谁去想那鸟事!”嬴政连连拍案,“要说惭愧,嬴政第一个!李斯王翦王绾,谁的家室情形子孙几多,我都不知道。连你蒙恬是否还光秃秃矗着,我都不清楚!身为国君,嬴政不该惭愧么?” 
  “君上律己甚严,蒙恬无话可说。” 
  “蒙恬啊,太后之言提醒我:夫妻乃人伦之首也,子孙乃传承根基也。” 
  “正是!这宗大事,不能轻慢疏忽。” 
  “那你说……” 
  “实在话,我只与一个喜好秦筝的女乐工有过几回,没觉出甚滋味。” 
  “噢!”嬴政目光大亮,“那,你想娶她么?” 
  “没,没想过。” 
  “每次完事,过后想不想?” 
  “这,只觉得,一阵不见,心下便一动一动,痒痒的,只想去抓一把。” 
  嬴政红着脸笑了:“痒痒得想抓,这岂不是滋味?” 
  “这若是女人滋味,那君上倒真该多尝尝。” 
  “鸟!”嬴政笑骂拍案,“不尝!整日痒痒还做事么?” 
  “那倒未必,好女子也能长人精神!” 
  “你得说个尺度,甚叫好女子?” 
  蒙恬稍许沉吟,一拱手正色道:“此等事蒙恬无以建言,当召李斯。” 
  “李斯有过一句话,可着落不到实处。” 
  “对!想起了。”蒙恬一拍案,“那年在苍山学馆,冬日休学,与李斯韩非聚酒,各自多有感喟。韩非说李斯家室已成,又得两子,可谓人生大就,不若他还是历经沧海一瓢未饮。李斯大大不以为然,结结实实几句话,至今还砸在我心头——大丈夫唯患功业不就,何患家室不成子孙不立!以成婚成家立子孙为人生大就者,终归田舍翁也!韩非素来不服李斯,只那一次,韩非没了话说。” 
  嬴政平静地一笑:“此话没错。李斯上次所说,君王婚姻在王者之志,也是此等意涵。然则,无论你多大志向,一旦大婚有女,总得常常面对。且不说王城之内,不是内侍便是女人,想回避也不可能。没个法度,此等滋扰定然是无时不在。” 
  “也就是说,君上要对将有的所有妻妾嫔妃立个法度?” 
  “蒙恬,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也!”嬴政喟然一叹。 
  蒙恬良久默然。年青的秦王这一声感叹,分明是说,他再也不想看到女人乱国的事件了。而在秦国,女人乱国者唯有太后赵姬。秦王能如此冷静明澈地看待自己的生身母亲,虽复亲情而有防患于未然之心,自古君王能有几人?可循着这个思路想去,牵涉的方面又实在太多。毕竟,国王的婚姻,国王的女人,历来都是朝政格局的一部分,虽三皇五帝不能例外。秦王要以法度限制王室女子介入国事,可是三千多年第一遭,一时还当真不知从何说起。然则,无论如何,年青秦王的深谋远虑都是该支持的。 
  “君上未雨绸缪,蒙恬决然拥戴!”蒙恬终于开口。 
  “好!你找李斯王翦议议,越快越好。” 
  “君上,王后遴选可以先秘密开始。此事耗费时日,当先走为上。” 
  “不!法度不立,大婚不行。从选女开始,便要法度。” 
  “蒙恬明白!” 
  一声嘹亮的雄鸡长鸣掠进王城,天边明月已经融进了茫茫云海,一片池水在曙色即将来临的夜空下恍如明亮的铜镜。小舟划向岸边。嬴政蒙恬两人站在船头,谁也没有再说话。小舟靠岸,蒙恬一拱手下船,大步赳赳去了。 
  蒙恬已经想定路数。李斯目下还是客卿虚职,正好一力谋划这件大事。王翦、王绾与自己都有繁忙实务,只须襄助李斯则可。路数想定,立即做起。一出王城,蒙恬便直奔城南驿馆。李斯刚刚离榻梳洗完毕,提着一口长剑预备到林下池畔舞弄一番,却被匆匆进门的蒙恬堵个正着。蒙恬一边说话,一边大吞大嚼着李斯唤来的早膳。吃完说完,李斯已经完全明白了来龙去脉,一拱手道:“便以足下谋划,只要聚议一次,其余事体我来。”说罢立即更衣,提着马鞭随蒙恬匆匆出了驿馆。 
  暮色时分,两骑快马已经赶到了函谷关外的秦军大营。 
  吃罢战饭大睡一觉,直到王翦处置完当日军务,三人才在初更时分聚到了谷口一处溪畔凉爽之地,坐在光滑的巨石上说叨起来。王翦听完两人叙说,宽厚地嘿嘿一笑:“君上也是,婚嫁娶妻也要立个法程?我看,找个好女人比甚法程都管用。”李斯问:“将军只说,何等女人算好女人?”王翦挥着大手:“那用说,像我那老妻便是好女人。能吃,能做,榻上能折腾,还能一个一个生,最好的女人!”蒙恬红着脸笑道:“老哥哥,甚叫榻上能折腾?”王翦哈哈一笑:“你这兄弟,都加冠了还是个嫩芽!榻上事,能说得清么?”蒙恬道:“有李斯大哥,如何说不清?”王翦道:“那先生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李斯沉吟着道:“若说寻常家室,自然好女人管用。譬如我那老妻,也与将军老妻一个模样,操持家事生儿育女样样不差,还不扰男人正事。然则,若是君王家室,便很难说好女人管用还是法度管用。我看,大约两者都不能偏废。”蒙恬点头道:“对也!老哥哥说,太后算不算好女人?”王翦脸色一沉:“你小子!太后是你我背后说得的么?”蒙恬正色道:“今日奉命议君上之婚约法度,自然说得。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这可是秦王说的。”王翦默然片刻,长吁一声:“是也!原本多好的一个女子,硬是被太后这个名位给毁了。要如此看去,比照太后诸般作为对秦国为害之烈,还当真该有个法度。”李斯点头道:“正是。君王妻妾常居枢纽要地,不想与闻机密都很难。若无法度明定限制,宫闱乱政未必不在秦国重生。太后催婚之时,秦王能如此沉静远谋,李斯服膺也!”王翦慨然道:“那是!老夫当年做千夫长与少年秦王较武,便已经服了。说便说!只要当真做,一群女人还能管她不住!” 
  三人一片笑声,侃侃议论开去,直到山头曙色出现。 
  入秋时节,传车给驷车庶长书送来一道特异的王书。 
  王书铜匣上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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