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齐威王显然是不愿张仪离开了:“先生定策,派特使办理不行么?”
“齐王且先听我的策谋。”说着便凑近齐威王身边,一阵悄声低语,仿佛怕远远站着的老内侍听见一般,说完坐回笑问:“如此捭阖,特使可成?”
齐威王听得频频点头,却又大皱眉头:“先生孤身赴险,我却如何放心得下?然则,此事要派别个前去,确实也可能坏了大事,当真两难……”
知道齐威王已经是真正的为自己担心了,张仪心中大是感奋,慨然拱手道:“齐王以国士待我,张仪敢不以国士报之?齐王但放宽心,张仪定然全功而回。”
齐威王思忖一番,终于一拍石案:“好!先生返齐之日,便是齐国丞相!”
“谢过我王。张仪今日便要南下。”
齐威王慨然一叹:“先生如此忠诚谋国,田因齐心感之至。只是无法为先生一壮行色了。”说罢回身对老内侍下令:“立即带先生到尚坊府库,一应物事财货,任先生挑选!”
张仪笑了:“谢过我王,两匹快马,百镒黄金,足矣!”
二、一席说辞 大军调头
广袤荒原上,一片蓝濛濛的军营,大纛旗上的“越”字,三五里之外都看得清楚。
这里正是齐国南长城外,越国北征的大军营地。
在中原大国眼里,越国是个神秘乖戾的邦国——人情柔妮却又野蛮武勇,国力贫弱却又强悍好战。远古时期,越人本是蚩尤部族的一支。蚩尤部族极善于铸造剑器,在中原部族还都是蛮荒石兵的时候,蚩尤部族就懂得了以铜为兵,铸造的铜剑无敌于天下。仗着这神兵利器,蚩尤部族北上,与中原的黄帝部族展开了浴血大战。谁也说不清其中的奥秘,蚩尤铜兵反而战败了,被黄帝诛杀了。蚩尤部族便逃亡避祸,星散瓦解了。后来,有一支归入了夏王少康的部族,从此便以夏少康作为自己的始祖,再也不说自己是蚩尤部族的一脉了。可是,蚩尤部族的神秘图腾,酷好铸兵的久远传统,却深深渗在了这个部族的血液中。后来,夏少康将越地封给了这个部族,从此便有了“越人”。
说也神奇,越人造不出一辆好车,可是却能铸造出罕有其匹的锋利剑器!春秋战国的名剑,十有八九都出自越人之手。吴国有一段打败了越国,便将越国的铸剑师劫掠到了姑苏城,要越国铸剑师为吴国打造出天下独一无二的兵器。越国铸剑师竟没有为难,打造出了一种形似一钩弯月的剑器,无论形制还是锋锐,竟都是天下无双!吴王夫差大喜过望,便将这弯月剑器命名为“吴钩”,命令大量打造,吴兵人手一口。此后百余年,吴钩便成为楚、吴、越三国的主战兵器,威力竟是毫不逊色于中原直剑!
历代越王都是收藏剑器的名家,越人中也常有著名的相剑师。越王勾践的父亲允常,便藏有数十支天下名剑,曾经请来相剑大师薛烛,竟从中相出了天下十大名剑。从此,铸剑藏剑相剑之风弥漫越人,人人爱剑,人人练剑,纵是山乡女子中也常有剑道高手。“越女善剑”便成为流行天下的一种风习评价。
就是这样的一个剑器之国,国运却象海上漂蓬一般沉浮无定。
越国不是西周的正封诸侯,而是以“圣王后裔”的名义,独自立“国”生存的部族。由于地处偏僻的东海沿岸,西周王室鞭长莫及,便也在天下安定后渐渐认可了这个诸侯。越国在春秋之前的历史,只有越人自己的传说,中原人没有一个说得清楚。张仪也不例外。
进入春秋时期,因为勾践复仇灭了吴国,越国才一跃而起,成为南方大国。在勾践之前,越国是默默无闻的蛮荒小邦。正在勾践谋求良才,求得名士范蠡与文仲,欲图振兴时,北边的吴国强大了。吴国大军压境,一战就破了越国都城会稽,越国面临彻底灭亡的危局!幸亏勾践临机忍辱,接受了大夫范蠡的主张——主动请做吴国附庸,保全越国不灭。为了让吴王夫差相信,勾践带着范蠡到姑苏城做人质去了,只留下大臣文仲治理越国。几年之中,越国君臣用尽了一切手段,收买吴国权臣、离间吴国君臣、给吴国进贡不发芽的稻种、给吴王贡献西施及数不清的美女等等等等。最后,勾践自己竟连吴王夫差的粪便都尝了,惹得天下诸侯好一阵嘲笑。无所不用其极之后,勾践终于回到了越国。十年卧薪尝胆,修养生聚,勾践君臣终于使越国强大了。后来,趁着吴军北上与齐国争霸时,勾践率领大军一举攻破姑苏,逼杀夫差,又在中途迎击吴军并战而胜之。终于,越国第一次成了江南霸主。
可这第一次也就成了最后的一次。勾践称霸后,范蠡出走隐居,文仲被勾践杀害,越国就象流星一闪,便又迅速暗淡了!南方老霸主楚国,象座大山压在越国头上,北面的齐国也眼睁睁警惕着越国,越国竟是动弹不得。就这样,窝窝囊囊过了几十年,渐渐地又被中原淡忘了。
到了战国三强并立,越国已经是勾践之后的第七代国君了。这个国君叫姒无疆,却是个一心想振兴祖上霸业的赳赳勇武之辈。他与几个谋臣商讨,一致认定:振兴霸业,就要讨伐战胜齐国!就实说,这是“南蛮三国”(楚吴越)北上称霸的老路。春秋时期,有实力阻挡江南三国北上的,只有中原的晋国与齐国。楚国称霸时,主要对头是晋国。吴国、越国称霸,则都是战胜齐国而奠定霸主地位的。而今,齐国依然是中原的赫赫强国,越国战胜齐国,自然就威震天下!从实际情势而言,越国灭吴后,已经成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准战国”,北面直接与齐国接壤,用兵极为方便。齐国为了防备这个神秘乖戾的临国,特意修筑了一道长约三百多里的夯土长城。这道长城以高密为后援基地,长期由檀子将军率军镇守。越王姒无疆却以为,齐国修长城,正是惧怕越国,便更加卖力的准备伐齐大战。
今年开春,姒无疆一道严令,将都城从僻处南部山区的会稽,迁到了北方的琅邪。南北千里之遥,越国竟然只用了短短两个月!琅邪,本来只是老吴国的一座要塞边城,东临大海,北接齐国,距离齐国南长城仅仅只有二百里。寻常岁月,这琅邪本是人烟稀少冷冷清清一座小城堡,而今骤然变做了都城,行宫、官署、作坊、商贾、国人,挤得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越王姒无疆嫌小城堡憋闷,便将行宫安在了城外原野,说这是效法祖上的卧薪尝胆,定能一举破齐。可如此一来,谁还敢住进小城堡?官署大帐与商贾国人,便也都在城外扎起了帐篷,空荡荡的小城堡便索性变成了都城工地,昼夜叮当作响,热闹得不亦乐乎。再加上十五万大军的连绵军营,气势壮阔得令人乍舌!一眼望去,帐篷连天,旌旗招展,炊烟如林,人喊马嘶,市声喧闹,琅邪原野活生生成了一个游牧部族的天地。
姒无疆下令:休整一月,讨伐齐国,一举成就大越霸业!
就在这时候,张仪风尘仆仆的赶到了。他将自己的轺车留在了临淄府库,与绯云各骑一匹雄骏胡马,兼程南下,一天一夜便出了齐国南长城,琅邪城已是遥遥在望。
“吔——,大军营寨就是这样儿啊?大集似的!”绯云扬鞭指着闹哄哄无边无际的帐篷,惊讶得叫了起来。
张仪哈哈大笑:“你以为,天下军营都这样儿啊?走吧!”
原野上的大道小道人道马道纵横交错,绯云竟是手足无措。张仪扬鞭一指:“看见那面越字大纛旗了么?照准下去便是。”说着一抖马缰,缓辔走马嗒嗒前行。
虽说是望眼可及,却因原野上到处都是匆匆行人与牛马车辆,时不时就得停下让道,这段三五里小路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看看夕阳将落,方才到得大纛旗前的华丽大帐。帐外几十辆破旧的兵车围成了一道辕门,辕门外站满了手执木杆长矛身穿肮脏皮甲的越国武士。见有人来,一个身佩吴钩的军吏高声喝道:“这是王帐!快快下马!”
绯云下马,向前两步,赳赳拱手高声道:“中原名士张仪,求见越王,请做速禀报!”
“嗨!好脆亮的嗓门儿。”吴钩将军嘿嘿笑着:“中原人与我大越何干?快走开!”
张仪在马上高声道:“我给越王带来了千里土地!小小千夫长,竟敢阻拦我么?”
吴钩军吏围着张仪的骏马打量了一圈,终于拱手道:“先生请稍待。”便一溜小跑进帐去了,片刻又匆匆跑出来在张仪马前端正站好,高声喊了一嗓子:“张仪晋见——!”
张仪下马,将马缰交给军吏,便昂然进入了华丽的行宫。辕门内长长的甬道上铺着已经脏污不堪的红地毡,将华丽的帐篷陪衬得格外怪诞。内帐口一个女官清亮的喊了一声:“中原士子到——!”张仪进得内帐,便见正中一张长大的竹榻上斜卧着一个紫色天平冠的精瘦黝黑汉子,心知这是越王姒无疆无疑,便长长一躬:“中原张仪,参见越王。”
越王姒无疆目光一瞥,竟没有起身,却傲慢的拉长腔调问:“身后何人噢——?”
张仪正要回答,绯云一拱手:“张子书童绯云,参见越王。”
“书童?书童也配进王帐噢——?”
张仪一本正经道:“越王乃上天大神,小小书童自然不配。然则,我这书童身上有带给越王的大礼,不得已而来,尚望越王恕罪。”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张子好气派,还有捧礼书童。好说了,入座!”说着竟不自觉的从竹榻上坐直了身子,竟又瞄了绯云一眼。
一名绿纱女侍轻盈的搬来一只竹墩,放置在越王竹榻前丈许。越王连连摇手:“远噢远噢。”女侍连忙将竹墩挪到榻旁两三尺处,方自退去。张仪坦然就座,绯云站在张仪身后,却是直耸鼻头紧皱眉头。越王黝黑的脸上掠过一道闪电般的笑容——张仪看见的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而已——晶亮的目光便定在了张仪脸上:“张子仆仆而来,要给我千里土地?”
张仪笑道:“启禀越王:张仪要酒足饭饱,方可言人之利也。”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大笑:“得罪得罪噢。来人,酒宴为张子洗尘!”
片刻之间,几名女侍鱼贯而入,摆上两张长大的竹案并两张竹席。越王被两名女侍扶着从榻上下来,再入坐竹案前。一起一坐,方见他两腿奇短,身子却很是长大,站起来矮小精瘦,坐下去却颇为伟岸!绯云拼命憋住笑意,转过身响亮的咳嗽了两声。张仪却是浑然无觉,只是打量了一眼地上的竹席,觉得编织得极为精美,坐上去清凉滑爽惬意之极,心思有如此精美之物,却偏偏要学中原铺什么脏兮兮的红地粘,当真是东施效颦糟践自己!暗自思忖间,酒菜已经摆好,却是一酒两菜:酒是越国的大坛米酒,盛在白玉杯中一汪殷红,煞是诱人;一只大铜盘中盛着一条洗剥得白亮亮的大生鱼,生鱼旁是一口五六寸长的小吴钩;另一只铜盘中是一盏浓酱、一撮江南小葱、一盏红醋、一小盘近似小虾的银色小鱼,还有一双竹筷。本色竹案本就淡雅,加上红白绿相间,竟是分外入眼。
张仪不禁暗自赞叹:“越人烹饪,倒算是自有章法。”绯云坐在旁边一张小竹案前,却是一脸茫然,不知这等生物却如何吃法?
越王端起白玉杯向张仪一伸:“来,本王为张子洗尘了。干噢!”便呱呱饮干摇摇玉杯:“张子,我越酒比中原酒如何噢?”
张仪方得饮干,正在品咂滋味儿,竟觉得不辣不烈却是力道醇厚,毫不寡淡,入喉下肚便有一阵热气在体内倏忽弥漫开来,却又与那清冽柔曼的楚国蓝陵酒大相径庭,着实别有风味儿!不禁拍案赞叹:“好个越酒!强过楚酒多矣!”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姒无疆一阵得意的大笑:“张子尚算识得货色,对路!”又伸手在竹案上一圈:“可知我越食吃法噢?”
张仪微微一笑,从容的从大铜盘中拿起小吴钩,在肥厚的生鱼尾部切下薄薄的一片,拿起来向灯光一照,那鱼片儿竟亮得透明!越王大笑着点头。张仪便将生鱼片儿在浓酱中一蘸,就一撮小葱入口,又悠然的呷了一口殷红的越酒;再拿起竹筷夹一个银白似虾的小鱼,在醋中一蘸,又是悠然一口殷红的越酒下肚,笑道:“此乃震泽银鱼,生蘸苦酒,大是美食!”
绯云看得童心大起,也跟着张仪一鱼一酒的品咂:“吔,酸得有趣!”
“张子师徒对越国很是熟悉噢,何以教我啊?”越王姒无疆又是一阵大笑。
“敢问越王:十五万兵马攻齐,能得几何利市?”张仪不急不慌的反问一句。
越王目光陡然一闪:“齐国乃我大越世仇,伐齐一则可重振越国声威,二则可得齐南五百里土地。此乃越国大业所在,岂在利市二字噢?”
张仪大笑摇头,一副大是不屑的模样。越王被他笑得一脸困惑:“你,笑从何来噢?”
“敢问越王:楚人刻舟求剑,可曾听说过么?”
“刻舟求剑?张子倒是说说噢。来人,酒!”这越王酷好传说,一听有故事便大感兴趣。
“有个楚国商人,在越国买了一口名剑。”张仪说得煞有介事。越王听说故事中还有越国,更是大长精神:“噢,这剑是在越国买的?”“正是。”张仪接道:“坐船过江时,商人抽出剑来反复观赏。不防船一摇晃,名剑脱手掉入江中。船上客人都替商人惋惜。商人却不慌不忙的又拿出一把短剑,在船边刻了一道印痕。船至江边,客人上岸,商人却脱光了衣服要跳水。船家大惊,拉住商人询问。商人说,我的名剑从这里掉进了江水,我便从这里下去捞回!船家问何时掉的?商人答曰:一个时辰之前。船家大笑,连呼蠢商蠢商!敢问越王,这商人蠢在何处?船家却何以要笑他?”
“这有何难?”越王大咧咧笑道:“商人不会游水噢,要是本王,早就捞上来了!”
“越王啊,你确实比那楚国商人聪明!”张仪不禁一阵大笑。
“那是噢——”越王傲慢的拉长了声调。
话音落点,帐中便是一片窃窃笑声。刚刚闻讯赶来的几位大臣连忙用大袖遮面,一片吭哧咳嗽,连侍女们也背过身去嘻嘻笑了。绯云笑得最响亮,想说什么,却竟软在了小竹案上。越王自觉不大对劲儿,大喝一声:“笑个鸟!听张子说话!”帐中便顿时安静下来。
张仪见这个越王憨直粗朴,心思须得直截了当,便庄容拱手道:“越王,这楚商求剑,与会不会游水却是无关。船固无变,流水已逝。一个时辰过去,剑已经在百里之外,纵然精于游水,也永远找不到那口剑了。以固定刻痕,求流水之势,此乃楚国商人之蠢也。船家所笑,原是在此。”
“噢哈哈哈哈哈!”越王恍然大笑:“原来如此啊。蠢!蠢!楚国人蠢!”猛然又回过神来,笑声却嘎然而止:“这刻舟求剑,与我大越霸业,有何相干噢?”
“事虽不同,理却一辙。”张仪侃侃道:“越国僻处东海一隅,越王尚沉浸在先祖霸业的大梦里。殊不知,三十年来中原已经是天地大翻覆了。春秋时一强独霸的路子,早已经如流水逝去了。中原战国,目下是秦魏齐三强鼎立,谁也不是霸主。越王图谋北上争霸,正如同那楚国商人在船行百里之后,却要下水寻剑。数十年来,天下征战已经不再是争霸大战,而是利市之战,每战必得夺取大量土地、人口与财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