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是甚是,这日子荆和委实是日思夜念……”我干笑道,七十二日来本上仙日也忧夜也忧,唯恐帝君您留书出走,其忐忑心酸悲凉凄苦之滋味,又岂是常人可解的?
“……”
那方没了声音,我仿佛听见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干咳。
抬眼望去,却不见他有丝毫异样,只是微合了一双星眸望着我。
莫不是听错了?我微微蹙眉——唔,应当是年纪使然。
又立了半晌,我面上的热气已尽数退去,心头却如擂鼓大作——那苍玄帝君已不再意味不明地看着我,只是径自绕过我步向了那雕纹繁复,似是不周山紫檀神木雕成的……咳咳,床榻。
一阵衣衫窸窣,他已坐上了床沿,眸光状似颇不经意地朝我瞟了一眼。
我浑身一颤,冷汗涔涔流下——这般情形,莫不是要我伺候他老人家更衣就寝……我干咳三声,半晌才咬咬牙,早在万年前府上的姑姑便将出嫁的种种事宜交代给了我,对于鱼水之事本上仙自然不似那些个小女儿一般懵懂,遂硬着头皮朝苍玄帝君走去。
既然本上仙已嫁来了魔族,想来,这称呼也当改改了,便同这魔族一众子民一道,唤他一声君上好了。
“君,君上……”舌头打结了。
我又干咳三声,复无限凄凉道,“荆和伺候君上宽衣……”
“有劳王后,孤不困。”
出乎我意料的,苍玄帝君竟是一口回绝了我,我一时有些愕然,心头莫名——难不成是本上仙会错了意?还是这东皇公子表错了情?
“那……”我皱皱眉头,眼光朝小案瞄去,“荆和替君上倒杯酒水?”一眼望
见那桌案上的酒器,我顺势道。
“有劳王后,孤不渴。”
“这……”我嘴角抽搐,“那桌上的点心甚为可口,荆和伺候君上用些点心?”
“有劳王后,孤不饿。”
“……”无话可讲了。
若是苍玄朝我望上一眼,定会震慑于我此刻一阵青红一阵白黑的奇妙脸色。
不困不渴不饿……苍玄帝君你究竟是意欲何为?我欲愤愤然而起,无奈周遭某帝君的气势太过凌人,只好又悻悻地垂了头顺了眉眼杵在原地,脑中蓦地便浮现出了临出嫁前旺财土狗可怜兮兮的一双大眼。
今日乃是天上地下的大日子,这东皇公子的反应未免冷淡过了头吧。我嘴角微僵,心中对“魔族规矩”这四字的敬仰又添三分——如苍玄帝君这般好的一个儿郎竟被折腾成了这副“宠辱不惊青灯古佛”的德性,真真是可敬之至,可叹之至。
方此时,却见一个黑影朝我飞将过来,我顿时呆愕——暗器?!心中对这巨鹿王宫恢宏磅礴的外象有些许无言,竟然于帝君大婚之日放进了毛头小贼行刺,而且……
而且,方才一个旋身闪躲间本上仙我已探手接住了这“暗器”,顿时眼角微微抽搐,望着手中的一封竹简颇有些汗颜……这是什么?
“唔,这是……”
“废后书。”朝我掷“暗器”的始作俑者悠然道,眸色清寒面无表情。
“……”我被来不及咽下的口水呛了下,讪讪道,“这……荆和不就是‘后’么?”
“嗯,”苍玄轻轻颔首,莞尔一笑间唇畔浅扬,勾起一抹笑,一派风轻云淡流光似锦,“荆和王后,孤要废了你。”
“……”我伸手扶了扶额。
“……”苍玄若有所思地望着我,眸色沉静毫无所动。
惊愕不过是一瞬的事,顷刻间我已恢复如常——本上仙亦是有过三回前车之鉴的人,此时此刻又岂会惊惶无措。
“君上,”我面色平缓音色清亮,掷地有声道,“且听荆和一言。”
苍玄闻言低低一笑,声线清冷略沉,“愿闻其详。”
深吸一口气,我稳了稳身形,只觉得头又疼了——大婚当日被遣送回府,还是被魔族大老远从巨鹿送回去,弃如泥沙敝履,我轩辕家今后在九重天上还有何颜面见人?况且世人皆知我荆和上仙在这巨鹿王宫过了一夜,这不清不白的名声我可是消受不起。
“我知苍玄帝君你瞧不上荆和,帝君贵为远古的龙族尊神,又是魔界的魔尊,这神魔二重身份加身,荆和自然是知道自己样貌身家皆匹配不上帝君,”
我字字清晰唯恐他有一个字听不真切,“然,君上又是哪里来的自信,以为荆和定然是瞧得上君上您的呢。”
此言一出,周遭寒风一凛,我极为真切地望见苍玄帝君面上的笑意隐了去,眸光微闪冷肃,煞是骇人。
我面色一阵青红,背上的冷汗打湿了大半衣裳,却仍旧清了清嗓子缓缓道——
“神魔二界相安无事,乃是二界子民之万福,你我牺牲小我成全大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我咽了口口水,继续道,“况且荆和曾听父君说,轩辕一家同东皇家也算有交情,今日荆和既已嫁与了你苍玄帝君,饶是心头有十二万分的不甘不愿,亦会尽心尽力侍奉君上左右,还望君上切莫要小儿心性,一切以大局为重。”语毕,我故作镇定垂下头,默不作声。
“……”
“……”
一阵风吹过,我冷得一个激灵,心里头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奈何这苍玄帝君一声不响,我亦是垂着头望不见他面上的表情,真真是忐忑。
“哦?”久久,那方传来了一个字音,语调轻柔和缓,却令闻者毛骨悚然,“那依王后之见,孤该当如何?”
“……”我心下一横,抬起头直勾勾地望向苍玄,双手抱拳朝面前之人大义凛然道,“还望君上,委屈自己从了荆和。”
……一室之内寂如死灰。
我同他对视半晌,只见那双泉眼似的黑眸益发清寒迫人,一股不怒自威的王家气势现了出来,我顿觉头皮一麻脚下一软,苍玄帝君周身的气泽醇厚如斯,竟叫早已习惯了父君母神气泽的我有些发颤……唔,委实是很没面子。
东皇公子到底是上古龙族,到底是个尊神,是个大人物。
“荆和王后。”半晌,苍玄薄唇轻扬,唤道。
“君上请吩咐……”饶是脚软,亦不可失了礼数,我遂恭敬应道。
蓦然间,那人剑眉一展勾唇一笑,霎时之间,一室的冬雪严寒消融,如春晓花开鸟语盈耳。
我被那祸国殃民的一笑晃了眼,只愣愣无言。
“巨鹿夜里天凉,比不得天池城四季如春,”苍玄帝君缓缓从床榻上起身,朝我走近三步, “王后当多穿些衣物才是。”
“是是,君上所言甚是……”
“夜深了。”苍玄继续道。
“深了深了……”
“王后歇息吧。”他眸色依旧清寒,面上的戾气却消去了,语毕,绕过我朝外殿走去。
“……”我一时无法反应,待那高大的玄黑身影隐没在重重帘帷之下,方才大惊——
“君
上……这这这……”我疾呼。
这这这——这又是什么个情况?难怪这么急着将本上仙我赶回天池,难怪了。
我印堂顿时全黑——没成想,这位东皇家的公子竟是个……
呆立了许久,我默默望了望天,方才踌躇着上了床榻。
方才的一番唇枪舌战我已是身心俱疲,不消多久便昏沉沉地入了梦,临睡前竟满脑子皆是“不举”二字。
……魔族规矩,真真是误人啊,误人。
一夜好梦,醒来竟已是日上三竿。
我顿时无言——这刚嫁来第一天便落了个懒睡不起的恶名,真真是……真真是给神族长面子了。
“王后,可起了?”
正欲起身,便听见内殿之外传来一道清亮女声,煞是好听。
“嗯,进来吧。”我应声道,着了中衣便下了床。
撩开帘帷的是十来个身着青色宫服的女子,除为首的那名外,其余姑娘皆梳着双髻,上坠青色苏穗,模样倒都看得过眼。
“王后,奴婢名为清素。”为首那名女子上前来跪在我身前,她身后跟着的十来个女子便都跟着双膝一弯跪了地。“这十个宫人皆是内阁派来伺候王后的宫女,还望王后赐名。”
“赐名?”我蹙眉,“赐什么名?”
“回王后,这十个宫人皆是宫中中三品,皆是无名的。”名为清素的女子跪姿端庄,语调平稳不卑不亢,恭敬回道。
“……”果然……我眼角抽搐——魔族规矩,魔族规矩……
“呃……”我甚为难。
这为人起名的差事,说得深远些,便是本上仙半大不大时曾少不更事,因这起名一事犯了个小错,打散了桩本是“三世良缘”的好姻缘,心头颇有几分难以释怀。
说得浅显些,便是本上仙二万岁有余时曾私下人界,一个名为铁扇的地仙将巧见着我踏着五彩的祥云下凡,那时她身怀六甲,便死活赖着我给娃娃起个名,我觉着新奇,瞅着那铁扇小仙一身的红衣又大着肚子,便道了个“红怀儿”,那铁扇小仙却似乎是没听大明白,直嚷着“红孩儿好!红孩儿好!多谢上仙!”,我干笑着道了声无需。
事后约莫几个来月,便听闻司命仙君痛心疾首痛不欲生,经人一打听方才知晓,原来那铁扇同一名为牛魔王的牛妖本是三世良缘,今次牛魔王不满那铁扇给自己儿子起了个忒土气的名儿,一气之下找二房三房若干房去了。
我知晓后甚为唏嘘,虽说心里头有些不满自己起的名儿被人说得土气,可心底的愧怍亦是免不了的…
…
“清素……”我干咳,面上摆出一副威严之色,“这十人若是无名,那平时你是如何招呼的?”
“回王后,”清素依旧面冷如霜,神色却是恭谦有礼,“这十人,自左往右,分别是阿大阿二阿三阿四……”
“咳咳咳……”我一口气没缓过来,猛咳出声。
“王后……”见我如此,清素与那十名女子皆是慌了神,连忙起身过来搀扶我。
“无碍无碍——”我咳得面色潮红,连忙摆摆手——阿大阿二阿三阿四……都是些什么劳什子名字?
我嘴角抽了抽,复又换上一副主子的样子,“罢了罢了,”我叹气,心中略微思索,开口道,“你十人今日之内想好名字便告知与我。”
本上仙这是哪一世造了孽?竟摊上这些事情。我印堂发黑面色如土,这东皇老儿成日里是闲了没事儿干还是怎么地,这定的都是些什么规矩?看来有其父必有其子一说,是不假的。
脑中闪过一双幽泉深眼,我不禁怅然一叹。
“诺。”十名宫女叩首道。
“都起来吧。”我扶额。
“诺。”十名宫女连同那清素一道起了身,清素朝我走来,手中递来一张净脸的方巾。
“王后。”清素又道。
“讲。”
“用过早膳,请王后随清素一道前往巨鹿南山。”
“……为何?”
“东皇先君定下的规矩,王后过门的头一天要去南山采摘圣药那莲茎,并用那莲茎煮茶沐浴,以作净身之用。”她说道,又朝我递来一杯漱口的清茶。
“……哦。”我不着痕迹地抖了抖眉,接过那杯清茶饮下了一口。
“王后从今往后便移居来仪宫,来仪宫几万年来无人居住,虽有人每日打扫但终究还是会有些灰尘,还望王后用过早膳采完圣药便随清素等人一道,去打扫来仪宫。”清素扶我坐下,开始替我绾发。
“噗——咳咳咳……”我一口水喷了出去,将面前的铜镜全喷上了茶水。
“王后切莫怪罪,”清素秀美面容微红,略有些尴尬道,“此乃……先君定下的规矩……”
“……”
……
“好!好规矩啊,哈哈……”我憋出一阵颇豪迈的干笑,额角冷汗如瀑滑下,“先君真是深谙养身之道,常言道多劳多得,真真是好得很好得很……”
门外一阵树叶沙响,只见一群麻雀朝天上惊飞而去。
于窗外立了许久的男子不着痕迹地扬了扬唇角,一时间天地之中曜日失色,杨柳无
光。
魔都巨鹿,即将开春。
☆、奇药
常言道,多劳多得,此言果真是不欺我也。
烈日当空,我缠着一块素白头巾,满头大汗,抬眼望了望头顶上方的那轮朝阳,有些抑郁——这真真是个什么世道?想我堂堂轩辕家的荆和上仙,虽说府上人丁除去我同父君母神,总计不过一个管家三个姑姑一个小仆一个厨子一条土狗一头土蝼,可那日子亦称得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舒坦。
此番我竟然失策至斯,听信了我那在九重天颇有些威望盛名的西王母姑姑的“谗言”——嫁来魔族享起这等“清福”,委实是让本上仙唏嘘——
世事无常,世态炎凉。
“王后,怎么了?”
正在我身旁劳作的清素见我停下了手里的活,便幽幽靠了过来,问道。
“……呵呵,无事,无事。”我皮笑肉不笑地摇摇头,复又将目光投向了这满山的那莲茎。
杨柳清风,吹面不寒。
巨鹿南山位于王宫正南方,故而得此一名。经过几个时辰的相处,我同清素倒也是熟络了几分,据她所言,这巨鹿南山每逢冬末春初,便是这魔都巨鹿城中的不俗风光,最是极美。魔族中那些个谈婚论嫁的小儿女,皆是爱极了这座不大不小的山头。
——只因这漫山的那莲茎。
那莲茎,虽名曰魔族圣药,可治数十种疑难杂症,却是一种极美的花儿。花色火红,瓣蕊饱满,一树的那莲茎齐齐盛放,竟似一簇簇火焰一般妖娆无双艳丽惊人。
“这南山满山皆是那莲树,冬末而开,春初而败,饶是诸多艳丽多情,终究是抵不过时光易老啊,唉。”
耳畔传来这么句话,我抬眼望去,却见是一个跟着我一道出宫采药的小宫女。
圆脸杏眸,顾盼多姿,正与身周边的几个小宫女谈着天,满眼的神采飞扬,应是春光正好的妙龄。
——嘴角轻轻抽了抽,我尴尬地咳了三声,咳,小丫头片子,这般好的年华还在我一个三万岁的老姑娘面前伤时感时,真叫本上仙情何以堪。
“……”我低低叹了口气,目光在四方转了转,便转了身子朝南山的后山方向走去。
“哎——”清素急忙呼道,几步小跑赶上了我,“王后往何处去?”
“哦,”我笑道,“这前山的风光也看尽了,却不知那后山是番什么景象。”
“后山……”清素柳眉微蹙,望着后山方向略一思量,随后抬起眸子望了望我,欲言又止。
“……有何不妥么?”我望着清素古怪的神色,心生疑惑。
“王后,实不相瞒……”清素抿了抿唇,又朝我恭敬道,“这巨鹿南山的后山,似乎是有上古异兽出没。”
“异兽?”我挑眉,顿时双眸
发亮兴致勃勃,“是何异兽?”
若说这异兽,我见过的倒还真不多,常年生长于九重天上的天池城,成日里所见不是神女便是仙君,偶尔见过几只威风凛凛外貌奇异的神兽那也是在人股下坐着的,自然是瞧不大真切。
唔,不过若是似羊非羊的土蝼兽也算的话,我府上的老管家倒是将好养着一只。
“这……”清素面露难色,“清素就不大清楚了。”
“哦……”我点头,又道,“既是如此,你我二人去后山看看不就晓得了。”
“王后,万万不可!”清素闻言大惊失色,惊道,“这上古异兽凶悍无比,若是见不着倒还好了,若是不幸遇见伤了王后,您让清素如何担待得起?”
“……”我轻笑,“清素姑姑未免小瞧了荆和……”
“王后!”清素打断我,双膝一弯跪了地,容色沉静声音洪亮。
“……”额,我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