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念西风独自凉(4)
时近晌午;暑意渐盛,天气闷热难耐。
沈洛照例过来接我;我们俩沿着林荫小道朝宣武门走去。自打回到帝都后,他便一直住在相府;全天候贴身保护我;我去哪儿他便跟去哪儿,轰不走也撵不开,好似锦衣卫闲得没事做。
我无奈地扶额;说:“沈洛,你不回去看看你妹妹真的没问题吗?”
他摇头。
“皇上已派了暗卫贴身保护我;你其实不用这样天天跟着我的。”
还是摇头。
我故意打趣他;哈哈笑道:“难道你是为了书蓉才赖在相府不走的吗?”
他依然神色坦然地摇头。
嗳;真真是奇了怪了。
从前我一提书蓉他便会闹个大红脸;甚至大失方寸、风度全无,为何今日却如此镇定自若?莫不是脸皮变厚了吗?
我颇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他,他被我看得亦是一脸莫名。我正要开口说话,不期然瞧见了不远处两道华贵雍容的身影——正是王太后和王清婉。只见她二人相携漫步,谈笑风生,一派怡然自得之色。
冤家路窄!我拉起沈洛掉头就要走,奈何王太后委实眼尖,遥遥唤住我:“扶相。”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拜下行礼,“微臣扶嫣参见太后,柔妃娘娘。”
沈洛道:“参加太后,柔妃。”
王太后居高临下打量我俩,美目凌厉如刀,若带几分讥嘲的意味。半晌,不冷不热道:“近来,哀家听闻,扶相奉皇上圣旨彻查江南土地私窃之案,可有此事?”
我心道你不是明知故问吗,遂笑道:“回太后,确有此事。”
“私窃土地罪同篡国,扶相可得好好调查清楚,把私窃土地的重犯一个不落地抓出来,绳之以法。千万不要遗漏任何人,也不要冤枉任何人。否则,便是皇上能饶你,哀家也容不下你。”
我心中一哂,暗道,待我将此事调查清楚,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你们王氏,到时候看你还怎么得瑟。
我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微臣明白。请太后放心,微臣定会仔细办案,不遗余力,为皇上、为太后除尽国之蠹虫,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那便好,扶相是聪明人,怎么会不懂哀家的意思?”王太后款款走近几步,冷冷地笑道:“不过,哀家还有一言要提醒扶相。世人往往自恃聪明,却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有时候,知道的事情越多,反而越会给自己招致麻烦。有些东西不是谁都可以触碰的,最好量力而行……”她看了沈洛一眼,又道:“否则,不仅自己要遭殃,还会连累身边的人。不论皇上有多么宠爱你,他始终是哀家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所谓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若哀家开口要杀谁,相信皇上绝不会拂逆哀家的意。”
哎呀,这是在威胁我吗?怎么办,好怕怕哦。
看来这次果真戳到了王氏的痛处,连一向端坐后宫、八风不动的王太后都迫不及待地跳出来警告我了。但他们越是这般狗急跳墙,我便越是笃定。即便是死,我也要拉他们给我做垫背。
我与沈洛不动声色地对望一眼,他向我投来一个宽慰的眼神。我轻轻颔首,佯装恭敬道:“皇上厉行孝道,堪为万民表率,臣等远不及皇上万分之一。太后方才教训得非常有理,微臣定当谨记于心。蒙太后谬赞,微臣其实并不聪明。但微臣知道,并不能因为有些事会给自己和身边的人招致危险便畏葸不前,只要它于百姓有益,于许国的江山社稷有益,哪怕下场是粉身碎骨,微臣也要去做。微臣身为一国之相,位于群臣之首,理应身先士卒,决不能做胆小怕事之辈。”
王太后凛然拂袖,显然是竭力忍耐怒火。良久之后,方才咬牙切齿道:“你,很好!退下吧!”
“微臣告退。”“臣告退。”
刚走没几步,身后又传来她冷冷的声音,“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沈洛微微蹙眉,轻声道:“不用理会。”
我点头,加快脚步朝宣武门走去。
***
待奏折批完,已过一更天,夜已深沉。明月别枝惊鹊,几片树叶翩然飘落。
我躺在床上,分明极为疲惫,却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脑海中便会浮现出裴少卿的面容,凤眸灼灼,若带几分哀求地将我望我。那般炽热的眼神仿若一把锐利的匕首,直直刺进我的心窝,教我心痛不已。
他乃是九五之尊,性格又素来骄傲,仿佛天下间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何时用那种眼神看过一个人?
我被他的眼神迫得心慌意乱,索性睁大了眼睛。月光透过茜纱窗照进来,如水般倾斜一地。
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皇后为相的先例。照裴少卿白天的所说,若我同意入宫为后,他便将相权一分为二,并设内阁。此举分散了相权,使左右二相相互制衡,避免前重蹈前朝曾发生过的权相只手遮天的覆辙,于许国的江山基业都是大有裨益。
我知道,他这样打算绝不可能仅仅是为了要立我为后,我充其量只占原因的一半。然而,毕竟改革官制并非小事,若稍有差池,极有可能导致大风浪。他身为帝王,愿意为我做到这一步实属难得。
其实,他对我的宠爱,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连深居后宫的王太后都知道了,我如何再能假装懵懂?
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也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感动,细细回想,这些年来他为我所做的事,他对我的付出,真是数都数不过来。我的心到底是肉做的,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倘若从前还能用“玩笑”二字来麻痹自己,事到如今再这么做,便是自欺欺人了。
若不是先遇到师父,抑或者,裴少卿更早一些向我直接袒露心意,也许我会尝试着接纳他。
可是……
我的心太小,小到只能容下一个人。我的心又太倔强,只要是我认定的事、我认定的人,便绝不可能改变。
手摸到玉枕旁一枚温凉的物什,羊脂白玉触手生温,在月光的照耀下,明珠粲然,闪烁着温润的光华,仿佛师父带笑的明眸。
团圆如珠,便是意味着白首同心,永不分离。既赠明珠,却不与我相携白首,师父真是好残忍。了了余生,恐怕我将永远也无法将他忘记了。
是啊,时间那么短,遗忘那么长。
就这般胡思乱想着,不知何时,我终于渐渐睡去。
我好像做了个梦,梦中粉色的杏花开遍山野,如云似雾,清丽绝尘,一直延伸到天边。有风轻抚,漫天飞花扑人满胸满怀。
素衣少年静立于一株杏花树下,温润如玉,笑意芊芊,清恬美好的笑容让人觉得纵使用世间千美万好来换取,亦是值得。落英顽皮,肆意点缀他的肩头。
我笑着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仰望着他道:“哥哥,你看,这里的杏花开得真漂亮,我们折一些带回家好不好?爹爹昨日帮一个瓷商写家书,那瓷商送了他一只白玉瓷瓶。把这些漂亮的杏花插在在白玉瓷瓶里,一定很好看的!”
素衣少年将我抱起来,我伸出手,手指刚好能触碰到满枝盛放的杏花。他轻轻点了点我的鼻子,微笑道:“先生昨日教了你什么?”
鼻头微微发痒,我咯咯笑道:“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你知道这诗什么意思吗?”
“知道,惜花。”
“这杏花你还要折吗?”
我想了想,又说:“可是爹爹也教过,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少年失笑,“这是告诉人们要惜时,与方才的惜花诗表达的意思是不同的。嫣儿,就算没有杏花的点缀,那只白玉瓷瓶也一样很美,但是这些杏花若是离了枝,不久便会枯死的,你明白吗?”
我抱住他的脖子,连连点头,“明白了。”
“走吧,哥哥带你去吃桂花藕粉……”
素雅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杏花深处,杏花漫天飞散,铺天盖地地侵袭来。眼前一阵模糊,场景陡然切换到了一间简朴的小屋内。
一名男子恹恹地躺在床上,面色青白,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依稀是大限将至之相。几名蒙着面、戴着手套的大夫将他团团围住,施针的施针,喂药的喂药,枕上、棉被上、地上全是恶臭的污物。
少年紧紧抱着我,不让我靠近床边,我一面哭喊“爹爹”,一面对他拳打脚踢,奈何他的力气委实很大,无论我怎么挣扎,他始终不曾将我放开。
其中一名大夫叹息道:“又是触恶之疾(触恶之疾即为霍乱)。”
少年的面色微微变了变,似有几许恐慌浮上眼底,忙不迭抱着我又后退了几步。我不知触恶之疾究竟为何物,只是哭得厉害,隐约有一种巨大的恐惧感笼罩在心头。
那男子遥遥对着我们挥挥手,气若游丝道:“快走……誉儿、嫣儿,你们俩快走……”
而后,梦境纷纭变化,四周陡然出现了万顷幽篁。天澄水净,碧绿的竹海环抱着一间雅致的竹屋。文涛扬起手中的玉瓶,笑意盈盈地对少年说:“这是一种名叫如梦令的毒,服下之后,你的容貌会发生改变。”
少年接过玉瓶,“倘若我想要改变年龄呢?”
“当然可以,服下的剂量越大,你的样貌看起来便越老,代价便是你将会缩短相应的寿命,并且疾病缠身,终身难以痊愈。”文涛掩口娇笑,叹息道:“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哎,这种奇毒还真是妙哉呢……”
少年紧紧握住瓷瓶,眸光一片幽深。阵风扫过,几枚竹叶翩然落于他的肩头,他的背影看起来分外清贵而寂寥。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怯道:“哥哥,你在做什么?”
少年缓缓转过身,那张脸变作了我魂牵梦萦多年的模样,唇畔的那抹笑容清浅而熟悉,柔若春风,沁人心底。
“师父!”
我猛然惊醒,浑身冷汗涔涔。
明月已升至中天,微风轻轻拍打窗棂,窗外树影婆娑。月光皎洁,依稀在茜纱窗上勾勒出了一抹清峭出尘的身影,仿若许久未曾动过。
“是师父……”
我心中又惊又喜,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再眨眨眼,那道身影似是微微颤了颤,却肯定是清晰地存在。
我来不及穿鞋,就这么光着脚跑下床,推门而出的一瞬间,那道身影飞速闪进不远处的花丛中,很快便消失不见。
“师父!师父!”
我当即慌了神,连忙提步追过去,夜风扑面而来,凉意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渗入体内。
“小姐,小姐!”书蓉追上来拦住我,将一件披风裹在我身上,急道:“您怎么跑出来了,衣服不穿,鞋也不穿,若是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快些回去吧。”
我抓住她的手,道:“书蓉,我方才看见师父了,师父回来了!”
书蓉的眼眶一下子便红了,“小姐,老爷早已入土为安,再也回不来了……您一定是思念过度,看花了眼……”
视线忽然有些模糊,我抽了抽鼻子,勉强笑道:“不是的,我没有看错,真的是师父,他一定还没死。书蓉,你不要拦我,我要去找他!”
书蓉又要拦我,“小姐!”
恰在此时,一道清冷的声音陡然响起,那厢沈洛快步走来,问道:“什么事?”
书蓉哽咽道:“小姐说她看到老爷回来了……”
我急切地向沈洛解释道:“沈洛,我方才看到师父了,他就站在我的窗外,我看得清清楚楚,绝对没错。但我一出来他便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好不好,我……”
他淡淡地打断我,“回去。”
“不是的,你听我说……”
“我说回去!”
我蓦地一怔,愣愣地将他望着,他的眸光深静莫测,若带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为何,我忽然觉得眼前的情景竟有些莫名的熟悉。
他的视线落到我赤|裸的脚上,不待我反应过来,竟一把将我横抱起来,也不管身后书蓉的惊呼,径直朝房间走去。我
“睡吧。”沈洛将我放在床上,替我盖好被子,破天荒地说了超过五个字的一句话,“不要胡思乱想。”说完,便转身关门离去。
我出神地望着他的背影倒影在茜纱窗上,渐行渐远,那股熟悉之感再度袭上心头,比方才来得更加强烈,仿若汹涌而来的潮水。
一时间,我的心跳若擂鼓。
☆﹑谁念西风独自凉(5)
京城西郊有一处碧霞山;山中之景清幽奇秀,且有多处温泉;先帝曾在此修建行宫。两国使臣抵达帝都后,我便安排他们入住碧霞行宫。这间行宫设计精妙;修建时;先帝命人用沟渠将温泉水引至各馆,故而处处皆见流水叮咚。
我利用这一特点,设下曲水流觞宴款待使臣。
曲水流觞宴由南朝大书法家王羲之始创;旧时群贤高会于兰亭,在河渠两边席地而坐;酒觞自上游顺流而下;众人击节而歌;酒觞停在谁跟前;谁便取杯饮酒。时至今日,这种宴会依然在江南一带广为流传,人道“兰亭曲水善风流,移宴向清秋”,如此安排,一来可以使外宾体验到南国意趣,二来也可省下普通筵席的歌舞助兴。
宴会当日,我和沈洛准时到达碧霞行宫,裴少卿和小喜子则打扮成侍卫的模样随行。
行宫中热气缭绕,空气温暖而湿润,随处可见丛丛繁花、簇簇幽篁。踏入其中,恍若神游太虚,登临仙境。
其实我是真不明白裴少卿究竟在打什么鬼主意,后天便是他的寿宴,他很快便能光明正大地见到耶律沙和拓跋安,不知他为何偏要多此一举。
思及此,我扭头瞥了瞥紧随身后的他,小声道:“皇上,耶律沙心高气傲,从未以使臣的身份出使某国,他此行的目的显然不简单,微臣料想,他多半是为北境之事而来。不如微臣借机先探探他的口风,如何?”
裴少卿摇了摇头,道:“未必,或许是为燕国而来也未可知。你不要轻举妄动,多多留意便是。”
我不禁纳罕,“为了燕国?”
他耐心地解释道:“燕国三王子为人乖戾,且荒淫无度,他登基后终日纵情声色,不理朝政,燕国本就呈江河日下之势,被他这般折腾,只怕国祚便要到头了。据探子回报,近来遥辇国国内的军队多有异动,耶律修派大将陈兵十万在燕遥边境,恐怕有一举灭燕的野心。但燕国雄踞西北百余年,人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遥辇国要灭燕也没那么容易。倘若朕猜得没错,只怕耶律沙此行名为贺寿,实为结盟。”
我了然点头,最近西北诸府纷纷上奏折,声称物价涨势飞快,百姓的生活日渐困顿,原是燕遥将战,物资紧张的缘故。
浅浅的溪流分开两边,溪流的上游摆放着我朝最出名的桑落酒、竹叶青、杜康酒三大名酒。清醇甘冽的香味隐隐飘来,混合着溪流中升腾缭绕的雾气,堪堪教人沉醉其间,仿佛还未品酒便已是醺醺然了。
席位错落排布在两岸,侍女正在布菜。乐师已然奏起乐曲,丝竹叮咚,分外悦耳。
我审视四周,这曲水流觞宴设置得雅致风流而又不失体面大气,心下颇为满意。裴少卿亦赞我道:“干得不错!”
那么我就小小谦虚一下,哈哈道:“皇上谬赞。”
话音未落,两名身材高大的男子自幽篁深处缓缓走来,他二人皆是身着异邦服饰,蓝眸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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