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夫人醒了,朕和皇后特来看看。”
蔚景看着那抹径直走来的明黄身影,心头微微一跳,边上的影君傲快速重重握了一下她的手背,就从矮凳上起身,对着锦弦微微一鞠。
蔚景看了影君傲一眼,心中稍稍安定,也作势要从床榻上起身行礼,却被锦弦挥袖止了:“夫人身子未愈,不必多礼。”
“对了,夫人对这个寝宫可还满意?这是皇后曾经住过的地方,一直空着,右相为国鞠躬尽瘁,朕也不可怠慢了夫人不是。”
锦弦一边说,一边回头含笑睨向凤袍加身、雍容华贵的蔚卿。
蔚卿柔媚娇笑。
蔚景只觉得鸡皮疙瘩都起了起来,被褥下的手攥了攥,对着锦弦微微一笑:“多谢皇上,能住上皇后娘娘曾住过的寝殿,鹜颜是三生有幸了,又岂会不满意?”
锦弦凤眸深深凝落在她的脸上,片刻,愉悦一笑:“那就好,右相走的时候,还担心夫人,如今夫人醒来了,朕会让人将消息送给他,他也好安心。”
蔚景微微一怔。
右相?担心夫人?
是凌澜吗?
略略怔忡间,有人走了过来,“夫人的药好了。”
蔚景抬眸,竟是兰竹。
兰竹竟然也跟着一起进宫来了。
“给我吧。”影君傲伸手将药碗接了过来,放到鼻翼下轻嗅,也就是这时,蔚景忽然明白过来了兰竹为何会一起进宫。
都是这个男人的主意吧。
这世上,除了凌澜,这个男人是第二个知道她真正身世和秘密的人。
在锦弦的地盘,这个男人自是不放心假手他人,所以将自己信任的兰竹带在了一起,是这样吗?
又譬如现在,其实也是在检测药的安全是吗?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的时候,脑子里竟骤然蹦出了另一个男人的眉眼。
那人坐在窗台上,唇角扯出一抹微弧,缓缓笑开的眉眼。
他说:“连你都不相信,她,却永远只会将我往最坏的地方想……”
心口微微一滞,是这样吗?她永远只将他往最坏的地方想吗?
那夜男人从窗台上下来离开后,她曾问过自己。
当时她并未觉得是。
可现在一想,却发现,或许是吧。
如果现在不是影君傲,而是他,兰竹是弄儿,她或许会觉得是他故意让弄儿监视她,或许也会觉得他为何要将药碗抢过去?会想很多,或许。
为何会这样?
微微蹙眉,忽然手心一热,她怔怔回过神,发现影君傲将药碗送到了她的手中,弯了弯唇,她将药碗接过,猛地听到“砰”一声巨响从殿中传来。
“啊,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奴婢不是故意的,奴婢不小心碰到了……”
是一个宫女打翻了桌案上的烛台。
烛台?
蔚景瞳孔一敛,那个烛台,那个烛台,那个烛台可是她父皇亲手做的,是她十二岁生日那年,她父皇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目光触及到跌落在地上已经四分五裂的碎片,蔚景手一晃,手中的瓷碗没拿住,直接跌在被褥上,滚落在地,同样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包括锦弦在内的众人循声望过来。
她脑子一嗡,完了,自己反应过激了,锦弦知道这个烛台与她的意义,正想说药太烫圆场,边上的影君傲已经手忙脚乱地拂着她面前濡湿的被面,“对不起,对不起,没烫着夫人吧?影某一时没拿住……。”
影君傲一副很难为情的表情。
蔚景微微一怔,旋即就明白了过来,这个男人在替她掩饰。
心中一暖,遂浅浅笑道:“没事,没碰到我的手。”
锦弦微微眯了凤眸,眼梢徐徐一掠,掠过她的脸、影君傲的脸、她的手、影君傲的手,最后转眸看向跪在灯座碎片的宫女身上,沉声道:“自己去内务府领三十杖责!”
三十杖责?
蔚景一怔,宫女亦是一怔,显然没想到会这么轻,连忙伏地磕头:“多谢皇上开恩,多谢皇上开恩!”
末了,便连滚带爬仓皇出了内殿。
蔚景心里说不出来的感觉,有难过,眼睁睁看着她父皇留给她的东西毁在面前,却无能无力的难过,还有自嘲,果然,在这个男人的眼里,她的东西就如此一文不值么。
好在锦弦也没有呆太久,让宫人们将地上的烛台碎片,以及瓷碗碎片收拾了一下,便说,夜深了,让好好休息,就离开了。
锦弦原本给影君傲安排了一个宫殿,影君傲没同意,说为了治疗方便,他就住在九景宫的中殿就好,锦弦倒也没有强求。
蔚景当然知道,影君傲是为了她这样,一颗惴惴不安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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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还有锦弦安排的那个背影酷似铃铛的宫女跟兰竹一起守着,所以,她也不好跟影君傲太过熟稔,锦弦一走,她就说自己乏了,将影君傲赶去了中殿,自己一人在曾经睡了十几年的床榻上辗转难眠。
翌日清晨,刚用过早膳,锦弦就派人过来通知,说让影君傲和她去御花园,他下完朝就带他们参观一下皇宫。
一行人出门的时候,看到九景宫外面的宫墙边,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在那里嬉闹着,小男孩笔直靠在墙边,小女孩拿着石子在男孩头顶所及的宫墙上画上一条横杠,然后,小女孩站过去,小男孩又反过来帮她画。
“夫人,他们在做什么?”随行的宫女疑惑地开口。
蔚景眼波微微一敛,看了两个小孩片刻,转眸看向宫女,浅浅一笑道:“不知道。”
宫女一怔,眸光微闪。
蔚景没有理会,又看向影君傲:“我们快些过去吧,让皇上等可不好。”
影君傲略带疑惑地凝着她,点头,她便搭着兰竹的手走在前面。
在几人看不到的方向,眉心微微一皱。
心中也更加确定锦弦在怀疑她了。
身后传来小男孩和小女孩稚气的童音。
“听说这一条杠杠是皇上十九岁的身长,我要长到这里不知还要多久?”
“你早着呢,你看,你现在连皇后娘娘十五岁时的身长都没有呢。”
蔚景眼帘微微一颤,加快了脚下步伐。
想试探她是么。
跟锦弦交往的三年,每次她的生辰,他们都会一起过,然后两人就在九景宫的宫墙上画上身高对比图,每过一年,画上一条横杠,他的,以及她的,当时的他们说,以此留下成长的痕迹。
没想到到头来物是人非,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知道的东西还成了用来试探她的筹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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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御花园依旧百花开放。
他们刚到片刻,锦弦就来了,身后跟着赵贤和叶炫。
简单的行礼寒暄之后,锦弦就带着众人游览了起来。
阳光明媚,花香四溢,一行人走在花海中,沿路遇到的宫人都纷纷避让行礼。
花径的另一头又有几人迎面走来,看到他们连忙退到路的边上,躬身颔首,静候他们先过。
想着锦弦试探之事,蔚景有些心不在焉地逛着。
一个堪堪收回目光的刹那,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心头一撞,复又抬眸望过去,就看到了立在花径边最前面的那人。
凌澜。
她瞳孔一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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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堪堪收回目光的刹那,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心头一撞,复又抬眸望过去,就看到立在花径边最前面的那人。
凌澜戏。
她瞳孔一敛。
目光像是被烫了一下,赶紧收回,可在下一瞬,却又禁不住再度投了过去。
此时的他如同锦溪生辰那日在相府时一样,身着乐师服,手抱瑶琴,低垂着眉眼,在他身后,是跟他一样的装扮的几名乐师殓。
他没去边国?
是鹜颜去的?
可是鹜颜不会医啊,让她去就不怕有什么闪失?
转念一想,他们之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她怎么搞得清楚呢,都是藏得深的人,谁知道鹜颜会不会医术,指不定跟这个男人一样,只是不显露而已。
想到这里,她忽然一惊,又想起昨夜在九景宫里想的事情。
只要跟这个男人沾边的事情,自己似乎真的都想得很多,而且似乎真的很习惯将他往坏的地方想。
微微敛了心神,眼角末梢的余光瞟了瞟左右缓缓而游的几人,见无人注意她,她又再度偷偷朝凌澜瞥过去。
凌澜一直低垂着眉眼,一副恭敬静候的模样,可不知是不是心里作用,还是怎么的,当她的目光掠过他手中瑶琴的时候,分明看到了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琴木的样子,骨节分明、因为用力都泛出了白色,还有手背,白皙的手背上依稀可见绷紧凸起的青筋脉络。
略略怔忡间,他们一行已经行至几个乐师的跟前。
锦弦似乎也看到了凌澜,忽然脚步一顿,“咦,这么早凌掌乐带领这一拨人在御花园是作甚?”
蔚景心口微微一突,随着众人一起停了脚步,轻轻攥了手心,也面色如常地看过去。
凌澜这时才徐徐抬起眼梢,看了锦弦一眼,在收回垂下的时候,好像快速瞥过她,等她想要捕捉的时候,他已恭敬颔首:“回皇上话,微臣带领大家过来采集花开的声音。”
花开的声音?
所有人一怔,蔚景亦是,锦弦微微敛了眸光,忽而嗤然一笑:“花开有声音吗?”
末了,还笑着看向左边的影君傲,右边的蔚景,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臣曾经也以为没有,其实有的,只要用心凝听,就能听得出,只不过世人都没有等待一朵花开放的耐心。”
锦弦微微一怔,影君傲眸色渐深,蔚景长如蝶翼的睫毛轻颤了两下,若有所思地失了神。
凌澜的话还在继续。
“自古乐理跟天地万物生存的道理息息相通,不仅是人,飞禽、走兽、大树、小草、风雨雷电的声音,都可以从中悟出许多乐理,衍生出许多美妙的乐曲,花开的声音亦是。”
一时间,御花园里一片静谧,只能听到男人醇厚的嗓音低缓地流泻。
待他说完,有一瞬谁都没有说话,似乎都沉在思索中,最终,还是锦弦打破沉默,笑道:“太深奥了,朕这种不擅乐理的门外汉,根本听不懂。罢了,只要你们司乐坊编的曲子好听就行。”
话落,又转眸看向边上的影君傲,优雅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庄主,我们继续游园。”
影君傲眉眼一弯:“好!”
“恭送皇上!”几个乐师在凌澜的带领下,齐声道。
一行人又缓缓走动起来。
衣袂轻擦的瞬间,蔚景斜眸看过去,凌澜轻轻抬起眼,四目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撞在了一起。
双方皆是一怔之后,她看到他的黑眸里流转着万千情绪,心尖一抖,在随着脚下渐行渐远的步子同时,她将目光撇回。余光看到他似乎也收回视线,带着身后的乐师转身离开。
两拨人,在万花丛中的小道上分道扬镳,各自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蔚景微微抿着唇,心中早已滋味不明。
忽然,走在最前面的锦弦蓦地顿住脚步,回头。
“凌澜。”
所有人一怔,当然,最震的是蔚景。
并不只是因为锦弦骤然喊住凌澜,不知所为何事,
tang还为影君傲听到这个名字。
她记得清清楚楚,在啸影山庄的时候,凌澜为这事还朝她发过火,问她是不是不惜拿他的秘密去跟影君傲做交易,因为影君傲知道凌澜这个名字,还喊了他。
方才锦弦称呼他凌掌乐还没什么,这骤然一声凌澜,影君傲不是也知道了,夜逐寒就是他?
下意识地看向影君傲,果然见他眸色深深凝着远处的凌澜。
眉心微微一蹙,她也转眸看向被锦弦忽然喊住的男人。
一阵微风拂过,花树枝杈轻摇,花瓣纷纷扬扬而下,男人就站在那一片落红飞舞间回过头来。
要说这个男人,真的是她见过的最俊美的男人,其实,夜逐寒夜逐曦的皮相也不错,跟他的真容比起来,还是略逊了几分,也难怪她曾经的那些姐妹为这个男人花痴。
想起曾经的那些姐妹,她又心口一痛。
如今活在世上的怕只有她跟蔚卿。
“不知皇上有何吩咐?”男人转身对着锦弦一鞠。
“下朝的时候,朕听太医院的副史说,说你们司乐坊是不是出了什么曲子可以辅助太医院治疗郁结之症的?”
众人再次一怔。
凌澜颔首未抬:“回皇上话,是的,如臣方才所言,乐理跟万物生存之理是息息相通的,美妙动听的乐曲,通过人的听觉传输给人的四筋八络,可以舒缓人的情绪,排解心中郁结。”
“这么神奇?”锦弦挑眉而笑。
蔚景偷偷看向锦弦,见他笑得有些似是而非,也不知出自真心还是假意,心里面为凌澜暗暗捏了一把汗。
“那这样吧,你去准备一下,等朕陪庄主游览结束,你去九景宫,为夫人弹奏,排解她丧子之痛。”
蔚景一震,愕然睁大眸子。
影君傲唇角一抹微弧,似笑非笑的目光在凌澜身上扬落。
凌澜依旧埋首不抬,诺道:“是!”
接下来的游览,蔚景越发的心不在焉。
一直到逛完结束,她的神思还处在一种游离状态,所幸,她有郁结之症摆在那里,对于她的不在状态和郁郁寡欢,也没有人怀疑。
锦弦回龙吟宫更衣,她和影君傲先回了九景宫。
九景宫的门口,男人怀抱瑶琴,长身玉立,似是已等候多时。
蔚景脚步微微一滞,见身边还跟着影君傲,特别还有锦弦的宫女,她遂又面色如常地落落而行。
近前时,凌澜略略一鞠:“见过庄主,右相夫人。”
声音朗朗,清润如风,只是右相二字稍稍咬得有些重。
蔚景眼睫微微一动,这是要提醒什么吗?平素大家,包括锦弦,都只称呼她为夫人。
却也没有过多去想,她亦略一颔首,便越过他的身边,率先走进了九景宫。
身后传来影君傲略带玩味的声音:“你就是凌澜?!”
蔚景一震,顿住脚步,影君傲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就低低一笑,从她身边走过。
她皱了皱眉,看来那厮已经知道了。
好在是他,不是锦弦。
对他,她多少还是放心的。
一行人进了外殿。
影君傲说她身子虚弱,方才又走了过多的路,所以要求她去床榻上躺着,这样,大家又都进了内殿。
影君傲坐在桌案边,宫女跟兰竹二人眼观鼻鼻观心立在一旁,蔚景靠坐在软枕上,轻垂着眉眼。
凌澜长身玉立在门口,徐徐抬起眼梢,掠过几人,目光在她的脸上一顿,便又收了回去,环顾一下左右,见到殿中一处较大的蒲团,便拾步走过去,一撩袍角席地坐在蒲团上,修长的大手将瑶琴放在膝上摆好位置。
手指轻动,一串悦耳的音符跳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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