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云青无以为答,只搓着手说:“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
螺蛳太太蓦地打了个寒噤,力持平静地问:“北京不晓得怎么样?”
“天津当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晓得。”谢云青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明天这个关,只怕很难过。”
螺蛳太太陡觉双肩有股无可比拟的巨大压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摆脱这股压力,但却不敢,因为这副无形中的千斤重担,如果她挑不起来,会伤及全家,而要想挑起来,且不说力有未胜,只一动念,便已气馁,可是紧接
着便是伤及全家,特别是伤及胡雪岩的警惕,因而只有咬紧牙关,全力撑持着。
“大先生在路上。”她说:“老太太不敢惊动,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谢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
谢云青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螺蛳太太开口。
“谢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会挤兑?”
“是的。”
“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
“这很难说。”谢云青说:“阜康开出去的票子,光是我这里就有一百四十多万,存款就更加多了。”
“那么钱庄里现银有多少呢?”
“四十万上下。”
螺蛳太太考虑又考虑之后说:“有四十万现银,我想撑一两夭总撑得住,那时候大先生已经回来了。”
谢云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岩回来了,也不见得有办法,否则上海的阜康何至于“上排门”,不过这话不便直说,他只问道:“万一撑不住呢?”
这话如能答得圆满,根本就不必谢云青黄夜求见女东家。“谢先生,”
螺蛳太太反问道:“你说,万一撑不住会怎么样?”
“会出事,会伤人。”谢云青说:“譬如说,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火不火?”
这是个不必回答的疑问,螺蛳太太只说:“请你说下去。”
“做事情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到府上来吵,吵成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螺蛳太太悚然而惊,勉强定一定心,从头细想了一遍说:“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谢先生,你想呢?”
“四太太,”谢云青平静地说:“你想通了。”
“好!”螺蛳太太觉得这副千斤重担,眼前算是挑得起来了,“明天不开门,不过要对客户有个交代。”
“当然,只说暂时歇业,请客户不必惊慌。”
“意思是这个意思,话总要说得婉转。”
“我明白。”谢云青又说:“听说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内眷常有往来的?”
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晓峰,此人在旗,与胡雪岩的交情很深,所以两家内眷,常有往还。螺蛳太太跟德馨的一个宠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
“不错。”螺蛳太太问:“怎么样?”
“明天一早,请四太太到藩台衙门去一趟,最好能见着德藩台,当面托一托他,有官府出面来维持,就比较容易过关了。”
“好的,我去。”螺蛳太太问:“还有什么应该想到,马上要做的?”
一直萦绕在螺蛳太太心头的一个难题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变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说?
胡家中门以内是“一国三公”的局面,凡事名义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大太太仿佛恭亲王,螺蛳太太就象前两年去世的
沈桂芬。曾经有个姓吴的翰林,写过一首诗,题目叫做《小姑叹》,将由山西巡抚内调入军机的沈桂芬,比做归宁的小姑,深得母欢,以致当家的媳妇,大权旁落,一切家务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如果说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作为满人的沈桂芬,确似归宁或者居娟的姑奶奶,越粗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务。
胡家的情形最相象的一点是,老太太喜欢螺蛳太太,就象慈禧太后宠信沈桂芬那样,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里商量这夭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通常都是螺蛳太太先提出来,胡老太太认可,或者胡老太太问到,螺蛳太太提出意见来商量,往往言听计从,决定之后才由胡老太太看着大太太问一句:“你看呢?”有时甚至连这句话都不问。
但是,真正为难的事,是不问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坏消息,更要瞒住。
螺蛳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问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而必要作主,这件事又多少有责任,或许会受埋怨时,螺蛳太太就会跟大太太去商量,这样做并不是希望大太太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而是要她分担责任。
不过这晚上谢云青来谈的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坏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会受惊吓,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会急出病来。但如不告诉她,自己单独作了决走,这个责任实在担不起,告诉她呢,不能不考虑后果——谢云青说得不错,如今要把局势稳住,自己先不能乱,外面谣言满天飞都还不要紧,倘由胡家的人说一句撑不下去的话,那就一败涂地,无药可救了。
“太太!”
螺蛳太太微微一惊,抬眼看去,是大丫头阿云站在门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为螺蛳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时穿一件玫瑰紫软缎小套夹,揉一揉惺松的倦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太太没有睡过?”
“嗯!”螺蛳太太说:“倒杯茶我喝。”
阿云去倒了茶,一面递,一面说:“红鬼告诉我,谢先生半夜里来见太太……”
“不要多问。”螺蛳太太略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
就这时更锣又响,晨钟亦动,阿云回头望了一眼,失惊地说:“五点钟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来吃第十三只鸡,老太太特为关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息,精神怎么够?”
杭州的官宦人家称媒人为“大冰老爷”,女媒便是“大冰太太”,作媒叫做“吃十三只半鸡”,因为按照六礼的程序,自议婚到嫁娶,媒人往还于乾坤两宅,须十三趟之多,每来应以盛馔相飨,至少也要杀鸡款待,而笑媒人贪嘴,花轿出发以前,还要来扰一顿,不过匆匆忙忙只来得及吃半只鸡,因而谓之为“吃十三只半鸡”。这天是胡三小姐的媒人来谈最后的细节,下一趟来,便是十一月初五花轿到门之前,吃半只鸡的时候了。
螺蛳太太没有接她的话,只叹口气说:“三小姐也命苦。”紧接着又说:“你到梦香楼去看看,那边太太醒了没有?如果醒了,说我要去看她。”
“此刻?”
“当然是此刻。”螺蛳太太有些发怒,“你今天早上怎么了?话都听不清楚!”
阿云不敢作声,悄悄地走了,大太太住的梦香楼很有一段路,所以直到螺蛳太太喝完一杯热茶,阿云方始回来,后面跟着大太太的心腹丫头阿兰。
“梦香楼太太正好醒了,叫我到床前问:啥事情?我说:不清楚。她问:是不是急事?我说:这时候要谈,想来是急事,她就叫阿兰跟了我来问太太。”
螺蛳太太虽知大太太的性情,一向迟缓,但又何至于到此还分不出轻重,只好呗口气将阿兰唤了进来说:“你回去跟太太说,一定要当面谈,我马上去看她。”
一起到了梦香楼,大太太已经起床,正在吸一天五次的第一次水烟。“你倒真早!”她说,“而且打扮好了。”
“我一夜没有睡。”
大太太将已燃着的纸媒吹媳,抬眼问道:“为啥?”
螺蛳太太不即回答,回头看了看说:“阿兰,你们都下楼去,不叫不要上来。”
阿兰愣了一下,将在屋子里收拾床铺里衣服的三个丫头都带了出动,顺手关上房门。
螺蛳太太却直到楼梯上没有声响了,方始开口:“谢云青半夜里上门要看我。他收到上海的电报,阜康‘上排门了’。”
大太太一时没有听懂,心想上排门打烊,不见得要打电报来,念头尚未转完,蓦地省悟,“你说阜康倒了?”她问。
“下半天的事,现在宓本常人面不见。”
“老爷呢?”
“在路上。”
“那一定是没有倒以前走的。有他在,不会倒。”大太太说了这一句,重又吹燃纸媒,“呼噜噜、呼噜噜”地,水烟吸个不停。
螺蛳太太心里奇怪,想不到她真沉得住气,看起来倒是应该跟她讨主意了,“太太,”她问:“谢云青来问,明天要不要卸排门?”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等候大太太的反应。
有“上排门”这句话在先,“卸排门”当然就是开门做生意的意思,大太太反问一句:“是不是怕一卸排门就上不上了?”
“当然。”
“那么你看呢?”
“我看与其让人家逼倒,还不如自己倒。不是,不是!”螺蛳太太急忙更正:“暂停营业,等老爷回来再说。”
“也只好这样子。老爷不晓得啥辰光到?”
“算起来明天下半天总可以到了。”
“到底是明天,还是今天?”
“喔,我说错了,应该是今天。”
“今天!”大太太惋惜地说:“就差今天这一天。”
她的意思是,胡雪岩如能早到一天,必可安度难关,而螺蛳太太却没有这样的信心。到底是结发夫妻,对丈夫这样信任得过,可是没有用!她心里在说:要应付难关,只怕你还差得远。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也恢复了她平时处享有决断的样子,“太太,”她首先声明:“这副担子现在是我们两个人来挑,有啥事情,我们商量好了办,做好做坏,是两个人的责任。”
“我明白。你有啥主意,尽管拿出来,照平常一样。”
照平常一样,就是螺蛳太太不妨独断独行。
当然此刻应该尊重她的地位,所以仍是商量的语气。
“我想,这个消息第一个要瞒紧老太太。等一下找内外男女总管来交代,是你说,还是我说?”
“你说好了。”
“说是我说,太太也要在场。”
“我会到,”
“今天中午请大冰太太。”螺蛳太太又说,“老太太的意思,要我也要陪。我看只好太太一个人做主人了,我要到藩台衙门去一趟。”
“是去看他们二姨太?”
“不光是她,我想还要当面同德藩台说一说,要在那里等,中午只怕赶不回来。”螺蛳太太提醒她说:“老太太或者会问。”
“问起来怎么说?”
“德藩台的大小姐,不是‘选秀女’要进京了吗,就说德太太为这件事邀我去商量。
“噢!我晓得了。”
螺蛳太太站起身来说:“太太请换衣服吧!我去把他们叫拢来。”
“叫扰来”的是胡家的七个管家四男三女,要紧的是三个女管家,因为男管家除非特别情形,不入中门,不怕他们会泄漏消息。
见面的地方是在靠近中门的一座厅上,胡家下人称之为“公所”,男女总管有事商量都在此处,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重要话要交代,螺蛳太太也常用到这个地方。但象这天要点了蜡烛来说话,却还是头一遭。
因此,每一个人都有一种没有来由的恐惧,而且十一月的天气,冷汛初临,那些男女总管的狐裘,竟挡不住彻骨的晓寒,一个个牙齿都在抖战。
两行宫灯,引导着正副两大方冉冉而至,进了厅堂,两人在一张大圆桌后面坐了下来,卸下玄狐袖筒,阿兰与阿云将两具金手炉送到她们手里,随即又由小丫头手里接过金水烟袋开始装烟。
“不要!”螺蛳太太向阿云摇一摇手,又转脸看一看大太太。
“你说吧!”
于是螺蛳太太咳嗽一声,用比平时略为低沉的声音说:“今天初二,大后天就是三小姐的好日子,大家多辛苦,一切照常。”“多辛苦”是应该的,“一切照常”的话由何而来?一想到此,素来有咳嗽毛病的老何妈,顿觉喉头发痒,大咳特咳。
大家都憎厌地望着她,以致老何妈越发紧张,咳得越凶。但螺蛳太太却是涵养功深,毫无温色,“阿云,”她说:“你倒杯热茶给老何妈。”
不用她吩咐,早有别的小丫头倒了茶来,并轻声问道:“要不要搀你老人家到别处去息一息?”
“马上就会好的。”螺蛳太太听见了,这样阻止,又问咳已止住的老何妈:“你的膏滋药吃了没有?”
“还没有。”老何妈赔笑说道:“三小姐的喜事,大家都忙,今年的膏滋药,我还没有去配呢!”
“你不是忙,是懒。”螺蛳太太喊一声:“阿高!”
“在。”
“你叫人替老何妈去配四服膏滋药,出我的帐好了。”
阿高是专管“外场”形同采办的一个主管,当下答一声:“是。”
等老何妈道过谢,螺蛳太太又说:“你们都是胡家的老人,都上了年纪了,应该进进补,有空就在庆余堂去看看蔡先生,请他开个方子,该配几服,都算公帐。”
这种“恩典”是常有的,照例由年纪最大,在胡家最人的福生领头称谢,但却不免困惑,这样冷的黎明时分把大家“叫拢来”,只是为了说这几句话?
当然不是!不过看螺蛳太太好整以暇的神情,大家原有的那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倒是减轻了好些。
再度宣示的螺蛳太太,首先就是解答存在大家心头的疑惑,“为啥说一切照常,莫非本来不应该照常的?话也可以这样子说,因为昨天上海打来一个电报,市面不好,阜康要停两天……”
说到这里,她特为停下来,留意大家的反应——反应不一,有的无动于中,不知道是没有听懂,还是根本不了解这件事是如何不得了,有的却是脸色如死,显然认为败落已经开始了,有的比较沉着,脸色肃穆地等待着下文,只有一个人,就是跑“外场”管采办的阿高,形神闪烁,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定,螺蛳太太记在心里了。
“昨天晚上谢先生来告诉我,问我讨办法,我同太太商量过了,毛病出在青黄不接的当口,正好老爷在路上。老爷一回来就不要紧了。你们大家都是跟老爷多年的人,总晓得老爷有老爷的法子。是不是?”
“是。”福生代表大家回答:“老爷一生不晓得经过多少大风大浪,这一回也难不倒他的。”
“就是当口赶得不好!”螺蛳太太接口道:“如今好比一只大船,船老大正好在对岸,我们要把这只船撑过去,把他接到船上,由他来掌舵,这只船一定可以稳下来,照样往前走。现在算是我同太太在掌舵,撑到对岸这一点把握还有,不过大家要帮太大的忙。”
“请两位太太吩咐。”仍然是由福生接话。
“有话老古话,叫做‘同舟共济’,一条船上不管多少人,性命只有一条,要死大家死,要活大家活,这一层大家要明白。”
“是。”有几个人同声答应。
“遇到风浪,最怕自己人先乱,一个要往东、一个要往西,一个要回头、一个要照样向前,意见一多会乱,一乱就要翻船。所以大家一定要稳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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