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的声音闷闷的,像从木箱里滚出来的。
孩子存心逗阿炳:“哈哈,阿炳,这回你错了,他就是我们村里人!”
阿炳自信地:“不可能。”
孩子:“怎么不可能?他是我在北京工作的二叔。”
阿炳坚决地:“不可能!”
孩子:“就是!”
这一回阿炳否定得很坚决,而且还很生气,越来越生气,咬牙切齿,几乎像疯子一样地发作起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你骗人……你骗我……你是个骗子!你骗人!你骗我!你……你……你们家的人……都是骗子!都不是好东西!骗子!骗子!……”
阿炳骂着骂着,脸变得铁青,浑身跟抽风似的痉挛不已,给人整个感觉既像个孩子,又像个疯子;既可笑,又可怜;既蛮横,又脆弱;既痴弱,又癫狂……
旁边人都围了上来,不过大家对阿炳这个样子似乎已经习惯了。
安在天和金鲁生面面相觑。
一个老者走到阿炳身边,像哄小孩子一样,道:“是他骗了你,阿炳……他是个骗子,大骗子,三爸等一下就帮你抽他一耳光,很脆的……啊,没错儿,他就不是村里人嘛,我们阿炳的耳朵怎么会听错……阿炳的耳朵比所有人的眼睛还好用……好了,阿炳,安静,安静……”
三爸穿着周正,面容清爽,像个城里人。与此同时,他假装抡起巴掌要打孩子耳光,实际上只是褪下他的裤子,在他屁股上拍了一下:“我打你耳光,让你骗阿炳,让你骗阿炳……”
孩子夸张地“啊呀啊呀”一阵叫唤,提上裤子,一溜烟地跑了。
阿炳终于安静了下来。
安在天看着眼前的一切,一脸的茫然。金鲁生也是同样。
三爸走到安在天跟前:“同志,你是从哪里来的?”
安在天刚想回答,突然想起手表还在那个孩子的手里,叫道:“我的手表!”
“手表怎么了?”
安在天:“刚才那孩子拿去看,没还我呢。”
三爸:“没事,没事的,那孩子是我的堂孙,你放心好了,不会丢的,我这就带你去找他。”
安在天客气地说:“麻烦你了。”
三爸:“是我堂孙麻烦了你。走,我们走。你贵姓?”
安在天回答:“免贵,姓安。”
三爸:“我姓陆,这村里90%的人都陆。”
两人在众人的目光中离开祠堂,金鲁生悄然跟在后面。
一样的石板路,显得古老又殷实。安在天和三爸边走边说着话。在他们后面,金鲁生像幽灵一样,时隐时现。
三爸:“同样是上海话,城里和乡下的口音不一样的,我听安同志的口音,应该是城里人。”
安在天笑了:“所以听出我不是村里人,不光阿炳,谁都听的出来。”
三爸:“那你小看阿炳了。阿炳的耳朵是风长的,只要有风,最小的声音都会钻进他的耳朵里。他知道的东西比村里任何一个明眼人都多。庄稼地里蝗虫成灾了,半夜三更小偷进村了,谁家的媳妇养野男人了,甚至谁家老屋的地基下沉了,他全都知道。我们都说,阿炳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是耳朵,因为你即使把他耳朵用棉花堵住,堵得死死的,他也同样听得见。”
安在天:“看大伯的穿戴,你也是城里人吧?”
“我是从乌镇出去的,在上海工作。老母亲最近身体不太好,所以回来看看。人越老越怕死,见一面少一面。”
安在天问:“你在上海哪个单位?”
“上海音乐学院。”
安在天意外地:“有个人,罗山,大伯认识吗?”
“怎么不认识?我还是他系里的书记呢!”
安在天欲言又止。他明白了,事实上,罗山也是通过三爸知道阿炳的。他在犹豫,要不要把罗山的死讯告诉三爸。
三爸:“罗山的绰号叫‘罗三耳’,是全上海、可能也是全中国最好的调音师,上海城里的乐器,少说有一半他都摆弄过,一年光挣这个钱,比我全年工资加起来还要高。然而阿炳,你看见的,可怜的样子,凭他的耳朵,我想也可以当个乐器调音师。所以,我专门请罗山去红房子吃了一次西餐,希望他收阿炳做个徒弟,好让他有碗饭吃。”
安在天插嘴:“他不愿意吗?”
三爸叹了一口气:“是啊,他来了乌镇,看见阿炳又瞎又傻的,就坚决不肯带走他。我,阿炳妈,还有村里很多人求他,阿炳妈都跪下了……”
正说着,孩子从拐角处冲了出来,两人迎面撞上,手上捏着那块手表,还给安在天。
一直跟在后面的金鲁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了。
孩子转身跑走了,跑了两步后突然又回头,问安在天:“你来找阿炳是不是要买他的骨头?”
三爸生气地骂道:“去去去,胡说八道什么,没规矩!”
孩子被轰跑了。
安在天不解地问:“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别理他,瞎说的。”
安在天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农村嘛,很多人的思想还解放得不够彻底,讲究封建迷信,认为拿什么样人的骨头烤干,磨成粉,做出来的药,就可以治什么样人的病。我小时候老人们就这么说,现在也这么说,乡下还是落后。”
安在天笑了:“他以为我是来买阿炳的骨头去做药的?”
三爸反问他:“那你这是来找阿炳做什么?你也是搞音乐的?”
“我像吗?”
“要不就是卖乐器的?”
“为什么?”
“因为除了这两种人,没人会来找他。是罗山介绍你来的?”
安在天点点头。
三爸:“这罗山还讲点儿良心。你算找对人了!你听我说,凭阿炳的耳朵,当个调音师没任何问题,你找人稍微带他一下,将来绝对是个一流的调音师,只会比罗山好,不会比他差。”
“那怎么才能证明阿炳的耳朵好呢?”
三爸想了一下,止步,摸出自己的怀表道:“我这表一天要慢2分钟,你的表呢,平时是快还是慢?”
安在天:“快。”
“一天快多少?”
“大概1分钟。”
“好,我们就拿这东西试!”
“怎么试?”
三爸:“两块表都让他听,同时听,看他能不能听出谁快谁慢来。我们一般人谁能听出来?一天24个小时也就相差3分钟。走,我们这就去当场试。”
“我们回祠堂?”
“不,阿炳一定是回家了,他在外面一受委屈,就跑回去找他妈。他什么委屈都跟他妈说,也只有他妈能安慰他。”
远远传来织布机的声音。
三爸引着安在天进了院子:“家里有人的,阿炳妈是乌镇最好的裁缝,村里人的衣服有一半都是她做的。我太太在世时做旗袍,都不找上海的师傅,专门从城里跑来找她,不光是图个便宜,给她个样子,她翻翻新,会给你缝件更好的。”
安在天问:“你是阿炳的三爸?”
三爸笑笑:“就是嘴上喊喊,没什么血缘关系。他家和我家住在一个院子里,平时他妈经常过来照顾我老母亲,关系很好的。所以,我也想做个好人,帮帮他们的忙。”
金鲁生没有跟来,他在门口找了个凳子坐下。院子正对一个小卖部。
三爸指了一下:“那就是我家,我们先去看阿炳,回头再去我家坐。”
两人往阿炳家走去,织布机的声音越来越大,阿炳妈头发半白,正在埋头织布。阿炳妈一无觉察,楼上的阿炳却已经“听”见了,叫道:“妈,来客人了。”
安在天寻找阿炳的声音,顿时有一种被窥探的恐怖感觉。
阿炳妈抬头,慌乱地站了起来:“哟,是三哥,来来来,进屋坐。阿炳刚才又烦你了……”
三爸:“忙着呢。”
阿炳妈有种弱者的殷勤:“不忙。乡下人,不忙的。”说着,又是迎接,又是拿椅子的。楼上有收音机的声音。
三爸问:“阿炳在楼上?”
阿炳妈:“听收音机呢。”
收音机的声音忽然没了。
三爸对着楼上喊:“阿炳,别下来了,三爸上来找你有事。”向阿炳妈介绍着安在天,“这位是安同志,从上海来,专门来看阿炳的。”
安在天礼貌地:“你好,阿婆,打扰了。”
阿炳妈:“你们城里人就是客气。……我还是叫阿炳下楼来吧。”
安在天忙摆手:“不用不用。”
楼梯在里屋,灶屋很黑。
阿炳妈朝楼上喊:“阿炳,他们上来了……楼梯口没灯,阿炳用不着的。”
安在天和三爸摸上楼来。阿炳就站在楼梯口迎接着,由于逆光,他看上去有点儿恐怖。墙上挂着一个人的画像,那人穿着军装,竟然是国民党的军装。安在天一怔!
阿炳家院对门的小卖部,是那种只在墙上开个窗的小店,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他们进了瞎子阿炳家。”
金鲁生找了半天,才发现声音是从窗洞里传出来的。
金鲁生问:“这院子没后门吧?”
“没有。”
金鲁生掏出酒壶,喝上了。他和里面的人聊着,像跟鬼在说话,对方嗓门很怪,细细的,飘了出来。
金鲁生问:“这个阿炳家还有什么人?”
“就他和他妈。”
“他爸呢?”
“他没爸。”
“死了?”
“他就没爸。”
“那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他就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金鲁生忍不住站起来,低头往窗洞里看,吓了一跳——是一只晃来晃去的空袖管。
阿炳妈“咚咚”地从楼梯口跑了上来,惊慌失措地看着安在天。
三爸给阿炳妈使了个眼色,拉住安在天,对阿炳说:“阿炳,知道三爸带谁来了?”
阿炳不假思索:“那个不是村里人的人。”
安在天:“阿炳你好。”
他的眼角一扫——阿炳妈已经给那张画像蒙上了一块花布。
三爸:“我们阿炳的耳朵就是好,什么都听得出来,安同志要不也不会愿意来找你,乌镇没有多少人愿意来的。”
阿炳妈放心不下,还不住地往画像的方向看。安在天假装对画像并没有在意,自己找了椅子坐下。
安在天:“阿婆,你去忙,不用管我。”
阿炳妈忙不迭地说:“那我去烧开水。”
阿炳妈下楼,三爸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句:“去我家拿些茶叶,我带回来了今年的新茶。”
灶间,阿炳妈点着一只桑树杆扔进火塘,惊魂未定。
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两把竹椅子,一张木头床。床上乱堆着东西,不像有人在上面睡。唯一像样的是一部老式收音机,很大,放在临窗的桌上。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劣质烟味,一只充当烟灰缸的破碗里,还燃烧着烟头。
阿炳没头没脑地说:“又打胜仗了,毛主席说得对,他们都是纸老虎……”
三爸:“他每天都听收音机,什么国家大事都知道。”
阿炳:“收音机是三爸送的。”
三爸:“不是送的,是你妈给了钱,托三爸买的。”
阿炳:“给的钱不够,你添了钱的,收音机很贵的……”
三爸对安在天说:“这是台旧的,我从罗山手上买过来的。”
安在天:“熟人,他应该便宜些儿吧?”
三爸吓得直摇头。安在天明白了,赶忙打着圆场:“是德国的牌子,质量应该不错。”
阿炳:“三爸,他是专门来看我的吗?”
安在天:“是,听说你耳朵特别灵光……”
阿炳问:“你家里是不是有瞎子或者傻子?”
安在天笑了:“我不会拿你的骨头去做药的,我保证。”
他把手表交给三爸,示意他进入“正题”。三爸一边掏出怀表,一边说:“阿炳,我要考考你。”
“考什么?”
一听要考他,阿炳整个表情就变了,认真、安静、肃然。
三爸一一递上怀表和手表,说:“这是三爸的怀表,这是这位安同志的手表。阿炳,现在你来听听看,这两块表是不是走得一样快,还是谁快了,谁慢了?”
阿炳接过表,摸着:“两块表长的不一样……”
三爸:“是,怀表是放在身上的,手表是可以戴在手上的。”
阿炳问:“哪块贵?”
安在天回答:“一样贵……可能也是一样快,你听听看,是不是一样快?”
三爸:“他听得出来的。”
阿炳拿到耳朵边去听……耳朵微微在动……安在天看着他的耳朵……
阿炳高声叫道:“不一样快。”
三爸问:“哪一只快?”
阿炳举起手表:“它。但快得不多,一天不会超过三分钟……”
这是安在天第一次领略到阿炳耳朵的奇妙。
时间已经不早了,有的人家已冒出炊烟,有妇人正拎着淘洗干净的米和菜,从金鲁生面前过去,显然是回家去烧饭了。
金鲁生坐在那里喝酒,他守株待兔一样,看着阿炳家的院门。
小卖部的店主跟他熟了,出来,递给他一盘茴香豆。店主缺一只胳膊,所以晃着一只空荡荡的袖管,还有些跛足。
店主:“送你的,下酒,不要钱。快吃晚饭了。”
忽然,弄堂里出现了一群人,主要是小孩和妇女,也有小伙子,他们“叽叽喳喳”地往这边走来,一位妇女抱着一个一岁左右的孩子。三爸的堂孙一马当先,跑在最前面。
金鲁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忙站起身来,拔脚就往阿炳家走去,结果还是被堂孙抢先了一步,从他胳膊底下钻进了院子,一直往阿炳家而去。
堂孙高兴地叫了起来:“阿炳!阿炳在家呢!”
人群涌进院子,大呼小叫着:
“阿炳!有人要‘考’你……”
“阿炳,你这次一定要‘考’好,我们打了赌的,输了他娶我妹妹。”
“阿炳,你一定要输的,我娶了他妹妹,请你喝喜酒,以后还请你吃喜蛋……”
里里外外好多人,都在围着阿炳。
三爸对安在天说:“先别忙走,我们也看看,这又要‘考’谁呢?村里三天两头有人要‘考’阿炳……”
金鲁生也挤在人群当中。
阿炳一听到有人要“考”他,就很来劲,很高兴,索性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问:“是谁要考我?”
众人又是七嘴八舌的,把那位抱小男孩的妇女推到前面。阿炳妈对这种事情似乎也很热衷,只有在这种时候,她往往才能在人前得意起来。她搬出一张小板凳,让妇女抱孩子坐下。
阿炳:“开始吧,叫他跟我说话。”
妇女逗着小男孩说:“叫啊,叫阿炳叔叔。”
孩子鹦鹉学舌地叫了一声。
妇女:“阿炳,你‘耳测’一下,他是谁家的孩子?”
小男孩才一岁多一点儿,还不会说太多话,穿戴上不像村里人,他去抓阿炳手上的拐杖。
阿炳:“这是陆水根家老三关林的孩子。关林出去已经九年零两个月又十二天了,直到前年端午节,他才带着老婆回来过一次。他老婆跟我说过话,是个北方人。这孩子的声音像他妈,很干净,有点硬。”阿炳像在背诵,又像是一台机器在说话,似乎这一切早已在他心中滚瓜烂熟,只要他张开嘴,它们就自动淌出来了。
人们意料之中地四散而去……
金鲁生则目瞪口呆……
安在天听三爸说,小男孩其实是生在外面、长在外面的,这还是第一次回乌镇见爷爷奶奶,但依然被阿炳的耳朵听出了根根脉脉。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真难以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安在天、金鲁生坐在三爸家堂屋里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