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天有意岔开话题:“你那边怎么样?”
“最近培训工作不多,但请领导放心,即使只有一个人,我也不会掉以轻心。因为我是代表组织,是公对公,硬碰硬的。3个月集训下来,过就过,不过就不过,我写的任何评语都会对上级负责的。嗳,这个黄研究员为什么没参加培训就直接投入工作了……”
小费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所有来上班的人都要从他视线里走过。他看见陈二湖和他的助手走过了,又看见了小查。
小查停在小费办公室门口,问:“黄研究员来了吗?”
小费:“我还要问你呢,今天你怎么是一个人来的?不是要求你每天叫她一块儿上班吗?”
小查急了:“她没来?”
“没看见。”
“我在食堂也没看见她来吃饭。”
适时,安在天也来了,他见了小查,问:“黄研究员到了吗?”
小查:“还没有。”
“赶紧给她打电话,让她快来,今天徐院长要过来看望大家。”
小查给黄依依家里拨电话,打了有十几个了,就是没人接。安在天微微一怔,亲自打电话,通了,还是没人接。他放下电话说:“她可能会去哪儿呢?你还是去找找吧,看看警卫连有没有?食堂、木工房,还有树林里、河边,对了,她最近老和疯子江南下棋,看看他俩在不在一起?”
陈二湖也进来了,说:“所有搞破译的人,都和棋类有一种天然的联系。但只有平庸之辈,才会迷恋它,就像海盗、毒枭,晚年都会亲近慈善事业一样。”
“黄依依绝不是平庸之辈。”
“那她也是未老先衰,一个破译家只有在穷途末路之后,才会在棋类找回自己的用武之地,做最后垂死的挣扎。”
小查敲黄依依宿舍的门,里面没动静,旁边几家邻居都被惊动出来了。
小查问:“你们上午看见黄研究员了吗?”
邻居:“……没注意,好像没有,她爱唱歌,这一上午都没听见歌声了。”
安在天过来,他有点急了,对小查说:“把你发卡给我。”
小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但还是把发卡递给他。安在天用发卡打开门。小查诧异地看了安在天一眼,安在天没有理会,径直往房间里走去。
黄依依正发着高烧,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
房间四处贴着剪下来的安在天照片,小查慌乱地低下头,不好意思再看安在天了,仿佛无意之中窥探了他的秘密;安在天却连看都没看一眼,背起黄依依就走。
安在天背着黄依依,小查在后面托着,进了医院。医院急诊,见是安副院长亲自背进来的一个病人,医院上上下下自然都重视,几个值班医生风风火火地跑进跑出,看这看那。
黄依依躺在诊断台上,双目紧闭。
护士从她腋下抽出体温表说:“41度!”
安在天:“住院吧。”
医生给黄依依做听胸、透视等各种检查,在场的几位医生都怀疑黄依依得了急性肺炎。黄昏时分安在天再次来到病房,却发现里面的病床空了。
正在纳闷,有护士过来,道:“安副院长,您是来看黄研究员的吧,她已经走了。”
“去哪儿了?”
“应该是回家了。医生不允许她上班,给她开了三天的病假条。”
“她病好了?”
“烧退下来了。”
“没事吗?”
“没事,急性肺炎排除了,就是一般的重感冒,没有其它问题。她身体底子不错,所以,用了药后烧很快就退了,她自己非要走。”
走廊,锅灶上熬着稀饭,小查一会儿看火,一会儿看锅,很在行的样子。
收音机开着,播放的是小说连播节目《三国演义》。黄依依半倚在床上,手上捧着一本英文小说《简爱》。
小查端着一碗稀饭进来说:“你还看书,就不知道休息一会儿。”
黄依依:“看书还不就是休息。”说着,准备起床。
“别起来了,就在床上吃吧。你听中国的评说,看英文的小说,脑子忙得过来吗?”
“我会一心二用。我没这么娇气,烧退了就没事了。”
来到外间,黄依依看看稀饭,感觉还是很有胃口的,“嗯”了一声夸赞说:“很香嘛。”
“现在还烫,等一下。一天没吃东西了吧。”
“是,所以闻什么都香。”
“有胃口病就好了。我看你身体还是很好的。”
黄依依仿佛在说双关语:“身体再好,也经不起这种折腾。”
小查看着她不语。
黄依依有些不好意思地:“让你笑话了,那些照片……”
小查装傻,道:“哪些照片?什么照片?”
黄依依苦笑着:“我还是第一次被男人这样伤害……他很绝情,我要把他忘了……你说他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不知道,我想……唉,不要想这些,想得头疼,还是吃饭吧。”
黄依依叹了一口气:“想了这些,我都没胃口了。”
“那就别想,吃吧,可以吃了。”
黄依依吃了一口,又犹豫着说:“你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
小查去窗前看了看:“亮着灯呢。”
“那就是回来了。”
“应该吧。”
“你说他会来看我吗?”
“还是别来看好,否则你又忘不掉了。”
“你希望我忘掉他?”
“我希望……你们能好,可是……”
“你觉得不可能?”
“啊哟,依依姐,你吃饭吧,等病好了再说。”
黄依依茫然地:“我得的是相思病……我绝望了!”她放下碗,突然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了起来。
安在天还没这么早回过家,所以呆在家里,很是无所事事。他一会儿看看黄依依宿舍窗口射出来的暖暖的灯光,一会儿又来看看小雨的遗像,一会儿坐,一会儿走,不安的样子。他在犹豫。最后,他来到小雨遗像前说:“小雨,你别见怪,我想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她……你不要担心,我不会做任何出格的事……我们夫妻多年,你了解我的,我心里只有你……和‘光密’……她是我专门找来破译‘光密’的人,我需要她,我们701需要她……你一向支持我的工作,这次一定也不会例外……”
他拍了拍骨灰盒,象拍小雨的肩膀一样。说完,他拉开门出去。片刻,又开门进来,到厨房里找了些水果、饼干什么的,带走了。
小查在水台洗碗筷,看到安在天拎着东西进了黄依依宿舍的楼,假装没看见他。
黄依依又上了床,出神地望着窗外,手上端着那只烟灰缸,像黛玉葬花一样,把里面的烟蒂一只又一只捻了,丢在地上。
有人敲门。
黄依依以为是小查回来了,喊道:“洗个碗这么快,门没锁。看你就是个没成家的人,没有家庭主妇的样子。”
进来的是安在天,他看外间没有人,知道黄依依在里面,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在休息啊,怎么样了?”
安在天发现,原来贴的他的照片都已经取下来了,露出空白的墙来。黄依依听是他来了,一下子激动地收紧了身子,但嘴上又装得冷若冰霜,问:“是谁来了?”
安在天知道她在装怪,苦笑道:“你是不是烧糊涂了,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哦,原来是安副院长,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看你,病好一点儿了没有?”
“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像我这种下贱之人,死了你才高兴。”
安在天默然不语。
黄依依急了,说:“你说话啊,你干嘛不说话了?”
“你这样子我还有什么话好说,你好好休息吧,不打扰你了,我走了。”说着,慢慢往处走。
“走就走吧,你本来就不是诚心诚意来看我的,我还要出来拦你走不成?”
外间没有了动静,黄依依仔细听了一下,以为他是真走了,赶紧跳下床,出来看个究竟,看到安在天像个受气包一样黯然立于门前,顿时软了心肠,但嘴上还强撑着,道:“你怎么不走?”
安在天看她没穿外套,道:“把外衣披上,别又感冒了。”
“恐怕你不是担心我感冒,而是怕我感冒了影响工作。”
回去穿了外套,又出来。黄依依问:“是小查喊你来的吗?”
“不。是我自己要来的。”
“你为什么要来?”
“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不行吗?作为领导,作为同事,作为朋友,也可以作为兄长。”
“哼,恐怕是来看笑柄的吧?”
安在天愠怒地看她一眼:“你能不能有一句好话?”
“好吧,我不说这些,你坐,我说好话给你听。”
安在天坐了,看看她,问:“还发不发烧?”
“什么烧?身体不烧了,但心里还在烧,烧得心都慌了。”
安在天看看茶几上下了一半的棋盘,叹了口气说:“我陪你下盘棋吧。”
黄依依白了他一眼:“谁跟你下棋?”
小查洗了碗筷上来时,悄悄走到门前听,听到黄依依大笑着:“你就这水平啊,还好意思跟我下棋呢。你看,你这个子一走,白棋已有的优势就全泡汤了,这叫功亏一篑。”然后又听到黄依依“哗啦啦”一把抹掉了棋局,道,“这就是你昨天晚上干的好事,一下子把什么都毁了。”
小查把碗筷放在门口的桌上,悄悄地溜了。
安在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不谈这个好吗?”
“我要谈,我要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爱我。”
“因为我心里有我爱的人。”
“谁?就是那个……遗像上的人吗?”
“是的。”
“你不觉得自己荒唐吗?”
“我觉得……死者的尸骨还没有入土,就另觅新欢才荒唐。”
“人死了,常言道‘入土为安’,你不给人家安葬,还四处带着走,你以为这就是对死者的尊重吗?”
“我要等一个日子。”
“什么日子,是周年祭,还是诞辰日,还是五一劳动节,国庆节?清明节、端午节?”
“都不是。”
“莫非要等到我们破译‘光密’?”
“对!”
黄依依定定地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难道我破译了‘光密’,你就会爱我?”
安在天苦笑道:“你怎么整天就想着爱啊爱的,难道爱有这么重要吗?”
“难道还有比爱更重要的吗?”
“当然,对我来说,破译‘光密’就是现在最重要的,比其它任何东西加起来都重要。要说爱,这是最大的爱,是爱国、爱党、爱人民、爱社会主义的体现。”
“你愿意为它献出一切,包括生命。”
“对。”
“可是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还有我们的人民,我们的社会主义,没有说你只能爱她们,不能有其它的爱。”
“其它的爱要服从于这些爱,我现在只想破译‘光密’,除此之外,别无它念。”
“我也想破译‘光密’。”
“那就好好破吧。”
“但我是个怪人,我心里没有爱情,就没有灵感。”
“你很固执,我想……如果你把这种固执用在破译‘光密’上,就是没有爱情,也照样会有灵感。”
黄依依感到很失落,嘲笑道:“我呢,很傻。你呢,对于国家,你是伟大的;对于我,你其实挺狠心的。行了,不早了,你走吧,我要睡了。”
安在天看看她,站起身:“那你早点儿休息,等病养好了再来上班,这两天就在家歇病假吧。”说着,就要走。
黄依依绝望地看着他,看他走到门口了,突然道:“你就这样走了,不跟我告别一下。”
“不是告过别了嘛,还要怎么告别?”
“过来抱抱我。”
安在天站着,不动。
“就像你跟安德罗告别一样,来,抱抱我,就把我当作一个苏联人吧,入乡随俗。”
话说到这个份上,安在天实在无法拒绝了,他苦苦一笑,走上前,轻轻地抱住她说:“好,再见。”
黄依依似乎为了让安在天放心,显得平平静静地,而且专门找了一个肩膀外侧的角度,轻轻地抱着他。就在这时,她眼睛一闭,悄然流出一行泪,客气地:“再见。”
这泪,黄依依只流给自己,安在天没有看到。安在天已经出了门,回身在关门时,一直默默目送他的黄依依喊道:“安……”
安在天回头。
“破译‘光密’的难度很大,但我现在要破译它的决心也很大,为了我爱的国家,也为了你……和我,我不会撂挑子不干的。”说着,她背过身去。
安在天对着她的背影道一声“再见”,轻轻关上了门。
黄依依茫然地坐到椅子上,看着安在天留下的那两根烟蒂,她拿起,吹掉了烟灰……
多少年以后,当安在天已经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他依然想不明白自己和黄依依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没有“光密”,他们可能终生无法相遇;但同样因为“光密”,注定他和她在相遇之后,又各自而去。
安在天刚起床,他拉开窗帘,顿时阳光洒满了一地。
他在跑步,往山上跑去。迎面看到穿了一身运动服的黄依依,矫健如一个运动员一样,正从山上往山下跑来。
黄依依正正经经地向他问好:“早上好。”
安在天还没适应她这种变化,只好也点点头。
黄依依礼貌地挥挥手,跑过去了。
安在天整个感觉如见了一个普通的部下,不习惯,直奇怪,他回头望着黄依依远去,像是怀疑自己眼睛似的……
黄依依从窗口买好了稀饭,可能因为被烫了一下,她叫了起来。
安在天还在排队,见状,忙问:“要帮忙吗?”
黄依依没理会他,径直跑到餐桌前,把稀饭放下,然后才回身,对安在天客气地微笑了一下说:“安副院长,谢谢。”
安在天没有言语,跟队伍往前走着。
他再一回头——黄依依真是被烫了,正把手指头伸进嘴里吸吮着,她的样子,像极了婴儿。
安在天上楼来,迎面遇到小费,神秘地说:“今天不知谁烧了高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安在天问:“怎么了?”
“黄研究员第一个就来了,以往她都是倒数第一个。”
安在天过来,看见黄依依正在拖地,她不光拖了自己的破译室,还有走廊……
安在天在办公室里,听到黄依依有节制地敲了三下门,尽管门敞开着。安在天从里间出来,见是黄依依,不习惯地挠了挠自己的头。
黄依依:“我有事。”
安在天:“……你没事也可以来。”
“我来请假,我去木工房。”
“哦,这种事你告诉小查就可以了。”
“她不在,她男朋友来了,她到火车站接人去了。”
“我知道了,你去吧。”
“谢谢。”
“不用客气。这是我该……同意的。”
路上,太阳把一旁的树林,照得富有层次和诗意。一只小松鼠跳上了树,眺望着什么,远去。
黄依依拎着一只布口袋,在路上走着。安在天坐车从后面上来,远远地看见她独自一人的身影。车在黄依依身边停下了。
安在天:“上来吧,我送你去木工房。”
“不用,我走着去,不算远。”
“你病还没好透呢,别累着了,我去院里开会,顺道儿捎你过去。”
“才不顺道呢。”
“绕不了几步路……”
黄依依还是摆摆手,径自走了。
安在天对司机说了一句什么,跳下车来。安在天追上黄依依说:“车没油了,我也走去开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