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感觉她现在的抵触情绪还很大,可能与她以前在兰登公司不愉快的经历有关,她对我们这些部门有一些不好的想法。”
“可以理解,同时我们也会好好做工作的,争取到她的理解。”
“我刚才也做了工作,效果不好,她听不进去,我说一句,她顶一句。她的个性有点强……”
“有才的人个性都强,所谓恃才傲物嘛!”
“我给你一个建议,你找她谈话,不要给她做思想工作,讲什么大道理,对她来说,这些意思不大。”
“那我应该说什么?”
“先发制人,来,必须来,这是个先决条件,没什么好谈。可以谈的是,在这个基础上,在来的提前下,让她谈她来的条件。”
“那她要胡搅蛮缠,提些我根本满足不了的条件,可怎么办?”
“铁部长,她能有什么事你办不了的。再说,这本身是一种策略,在心理上先压倒她,让她明白你的决心,也知道你的权力。”
“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在铁部长办公室里,李秘书正在给安在天和黄依依泡茶。黄依依的情绪比刚才好了一点儿,但还是阴着脸,不愿说话。李秘书泡完了茶,看自己留下来也是多余,便退了出去。
李秘书一走,黄依依就硬梆梆地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叫安在天?我讨厌杨小纲那个名字。”
安在天:“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叫张茜。”
“我要走了,我困了,我想睡了。”
安在天没有答腔,只管掏出烟来,点上。
“我跟你说话呢!我告诉你了,这不是我这种人能呆住的地方!”
“你是什么人?小黄同志,你自己说过,你是周总理点名要回来的爱国知识分子……”
“你死了这份心吧。”
“问题是我不死心。”
“会死心的。你是副院长,领导也是人,会察言观色,会量人择录,更会体谅民情,顺乎民意,我不愿意来,你凭什么非要我来?”
“因为我们需要你。”
“可我不需要你们,一个巴掌拍不响,两厢情愿才能走到一起。比如说有个女人喜欢你,你不喜欢她,你们能好上吗?”
“可我们代表的不是个人,而是国家。”
“你们代表的是国家,是国家机器,可这又怎么了,难道我不愿意,你们还要强迫我?”
“你为什么不愿意?如果大家都不愿意,这个国家机器就无法运转了,那么我们国家的安全,人民的生命,谁来保护?”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怎么可能大家都不愿意呢?至少我们两个人就不一样,我不愿意,你愿意。”
“个人意愿应该服从国家的需要。”
“这只能说明你的觉悟比我高。”
“这是一个公民必须有的觉悟,国家是由每个人组成的,爱国就像爱家、爱自己亲人一样,是每个人的基本道德。”
黄依依打断安在天的话:“我不要听你说这些。我没有不爱这个国家,爱国的方式不是只有一种,我离开兰登公司从美国回来,就是因为我爱这个国家,我爱新生的中华人民共和国。”
“如果祖国的安全需要你,我想你总不会拒绝吧,你将去从事的工作,就是直接关系到我们国家安全的。现在,祖国需要你以这种方式来爱她。”
“这种方式适合你,但不适合我。”
安在天还想说什么,黄依依阻止道:“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我跟你们领导说。”
“好,那你等着。”
黄依依急了,说:“你不要这样对我说话好不好?我不喜欢和你面对面吵架,像一对公鸡和母鸡……”
铁部长送走胡海波回来,安在天和黄依依还在干坐着。铁部长对安在天说:“安副院长,请你先出去一下。”
安在天起身,黄依依眼巴巴地看着他出去。
铁部长显然接受了上校胡海波的建议,他正眼看了一眼黄依依,平静地说:“你有什么条件?”
黄依依不解地问:“什么条件?”
“去701的条件。”
“谁说我要去,我没说要去,哪来的条件。”
“我说‘要去’。”
“你说要去就你去,我不去。”
“这个问题我们不谈,因为没什么好谈的,必须去,没有不去的可能,除非……”
“除非什么?”
“你明天就离开这个国家,走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版图。但我想这不太可能,所以去是你惟一的选择。现在我给你15分钟,你谈你去的条件,家里有什么困难需要我们帮助,单位有什么问题需要我们解决,个人有什么要求需要我们满足,都可以谈,随便谈。”
“我不去……”
“你再说我就告辞了,但701你照样去。”
“凭什么?”
“凭需要。”
“你们不了解我……”
铁部长:“我们了解你,正因为了解你,我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才有可能跟我提要求。已经给了你我们可以给的最大尊重,希望你珍惜这个机会。我是身不由己的,有事说走就走了,我走了,你的条件也就走了。说,有什么说什么,701在等你,我也在等你。”
“我去不了。”
“我不会问你为什么去不了,因为这个问题本身就不存在。我再说一遍,你必须去,可以谈你去的条件,但不可以说不去。去,等着你的是美好的前程,是体现你才华和价值的捷径。你曾经在兰登公司工作过,给美国人破译过密码,今天你的祖国需要你做同样的一件事情,你却拒绝不干,这个道理你说得通吗?”
黄依依欲言又止。
铁部长:“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听着呢。”
黄依依气呼呼地:“我有两个条件。”
“两个,不多。说第一个。”
“破译了‘光复一号’密码,你就让我走人,不管是谁破的。”
铁部长想了想:“可以,我答应你。第二个。”
“如果是我破的,不但我要走,我还要带走一个人。”
“谁?”
“这是我的隐私。”
“那我没法答应你,是谁都不知道,我怎么答应。”
“反正我要带走他。”
铁部长心里明白了是谁,说:“如果他不愿意跟你走呢?”
“这是我的事,跟你无关。”
“你的意思是如果这个人愿意跟你走,我必须放,不能卡;如果他自己不愿意,就跟我没有关系了。”
“……最多,你给他做做思想工作。”
铁部长哈哈大笑,说:“这事,简单,就这么定了。”
里间的门开了,铁部长走出来,兴冲冲地对李秘书说:“你马上跟空军联系一下,看他们明天有没有去那边的飞机。”又回头对安在天,“有的话,你们明天就走,她现在是你的人了。”
在铁部长办公室里,黄依依坐在那里,百感交集,突然捂住脸哭了起来。
安在天问铁部长:“她同意了吗?”
“你不是说,不同意也得同意嘛。现在我想不要她都不行了。”
李秘书回来,报告说:“明天上午9点半,空军有一架训练飞机要往那边飞。”
“跟他们说好了没有,我们有人要走?”
“说好了,他们叫我们9点之前赶到机场。”
“也就是说她7点半钟就要从数研所出发?”
“对。”
安在天:“恐怕不行吧?她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呢。”
铁部长看手表:“现在才10点,还有9、10个小时呢,够了。”
安在天:“从这儿回数研所,车子还要开1个小时……”
“那还有8、9个小时。明天必须走。往那边的飞机一周才飞两趟,赶不上明天的话,就要几天之后了,你等得起吗?”
正说着,黄依依出来了,她尽量恢复着常态,昂首挺胸地,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铁部长问:“哭完了?”
黄依依“嗯”了一声。
“哭完了就通知你,明天早上9点到机场。”
黄依依叫了一声:“我什么东西都没准备呢!”
铁部长:“我们马上送你回去,你至少有8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够吗?”
黄依依看着安在天,有些梨花带露的样子,说:“不够也得够,是吗?安副院长?”
安在天:“是的,黄依依同志。”
铁部长拍拍安在天的背:“走吧,车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安在天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快乐像血液一样,从心脏流到心脏,流遍了全身。因为黄依依,她终于成了自己的人。
晨曦的光芒,淡淡地铺洒在祖冲之的塑像上。黄依依拉着安在天过来,不远处,停着一辆小车在等着他们。
黄依依问:“知道这是谁吗?”
安在天说:“我们的数学鼻祖。”
“是我们的数学之神。”说着,黄依依“咚”地跪倒在地,抬头看安在天,“你也跪下吧。”
安在天:“可我这辈子,没跪过谁。”
黄依依:“把你的愿望默默地告诉我们的神,他会帮助我们的。”
安在天:“那我就给他鞠一躬吧。”
黄依依双手合一,默默祈祷。安在天果然鞠了一躬。完了,黄依依站了起来说:“你破过密码,最大的体会是什么?”
“是世上最难的事。”
“比用沙子搓一根绳子还难。”
“比用空气铸一把利剑还难。”
“比用火点燃水还难。”
“需要你悟透世界上所有最高级的谜……”
“和所有最低级的谜。除了必要的知识、技术、经验之外……”
“还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
“相信我,拜了这位老祖宗,运气就在我们的膝盖上了,它们会慢慢顺着你的身体爬上来,爬到头上的时候,我们也就迎来出头之日了。”
安在天笑了,说:“要不我们再拜一下,多沾一些运气。”
“运气不在于多,在于灵,心诚则灵。”
“我从那么远的地方来拜他,心是绝对的诚,双倍的诚。”
“所以也会绝对的灵,双倍的灵。”
“你说了一句我最爱听的话。”
“我还要说一句,想听吗?”
“说。”
黄依依却趴在他的耳朵边上,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怎么不说?”
“我刚才跪着的时候,给我的敬神也是爱我的神说,我不是被一台国家机器带走的,而是被一个男人带走的,这个男人就是你。”
一个不眠之夜之后,黄依依就这样跟着安在天离开了北京,离开了数研所,离开了她房号为320的家。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一则没有时间,二则也没有权利,这其中包括喜欢和不喜欢她的人,爱和恨她的人。包括谢兴国,也包括林姐。
车子一直开到停机坪的飞机旁边,安在天、童副处长和黄依依过来,看见李秘书和金鲁生早已到了,金鲁生手里提着一个铁箱子,旁边还有几个荷枪实弹的战士。
飞机舱门打开了。金鲁生指着铁箱子说:“先上。”
童副处长上了飞机,回身接过金鲁生手里的铁箱子,金鲁生指着铁箱子上露出的一根红线,小声交代道:“这是燃烧弹的引线,一旦遇到意外就拉它……”
战士扶黄依依上飞机。
李秘书最后才把一个信封交给安在天:“铁部长上午还有个会,不能亲自来为你们送行了。”并叮嘱道,“信封里有铁箱子的密码,藏好,还没有开封的,丢了没人能告诉你……”
那是一架训练飞机,机舱里,只有几个零散的座位,安在天、黄依依还有童副处长分开坐着。飞机正在做起飞前的准备。
黄依依忽然握紧拳头,在安在天眼前一晃,道:“猜猜是什么?允许你猜三次!”
安在天:“我一次也不猜。”
黄依依瞪了他一眼,摊开手掌,原来是一张安在天的照片。
安在天问:“你从哪儿拿的?”
“我哭的时候,在铁部长办公室里偷的。他办公桌的玻璃板底下,有你好几张照片呢!我拿了一张最小的。”
“还给我,我再还给铁部长。”
黄依依不理他,端详着照片说:“还是比较英俊的嘛!”
安在天慌忙看了童副处长一眼,小童假装睡着了,闭着眼睛。
黄依依对着照片,摇头晃脑地说:“……鼻子长的很好,鼻梁坚挺,鼻翼收紧,是个可信赖的男人;嘴巴也不错,嘴唇厚实,棱角分明,是个沉得住气的男人;额头呢,方正,印堂发亮,是个有出息的男人!”
安在天被她夸得脸红了。
黄依依歪头看了一眼安在天问:“你高吗?”
安在天回答:“一米八一。”
“多重?”
“七十公斤。”
“是个真正男子汉的身板。完了,没有哪个女人不喜欢你?沉默、稳重、坚韧、英俊,有前途,有魄力……”话音未落,飞机突然起飞了。
安在天叫道:“坐好。”
黄依依慌了,说:“……我没好意思跟你说呢,我有恐机症!我怕坐飞机!”
飞机拔地而起。黄依依紧张得脸色苍白。
安在天看她不像假装的样子,赶忙笑着安慰她说:“别怕,有我呢,要死我们一块儿死!”
黄依依用颤抖着声音请求道:“你拉着我的手,好吗?”
安在天没有办法,只好伸出自己的手。两个座位是分开的,有些距离,所以两只手够了好几次,都没够着。安在天索性把安全带松开,身子往过了一些,这才抓住黄依依的手。
飞机倾斜向上,两只手悬在空中,终于拉在一起!
那是一个大西北的山谷,谷地和两边山坡上都建有房屋,有楼,有平房。但附近几公里之外,就是大漠。所以新的701驻地,像是一个沙漠中的绿洲。
徐院长正在跟总部的铁部长通电话。徐院长:“……我们刚刚开了会,围绕总部下发‘天字一号’行动的精神,决定专门组建一个特别行动小组,由安副院长来担任组长……负责电台侦听的同志也已经落实好了,我们抽调了15名业务水平一流的侦听员……破译的人员,现在也有了好几个人选,最后用谁,等安副院长回来再定……办公地点我安排在11号楼……你的房子现在还空着呢……好啊,那我就安排安副院长住了……老领导,你要保重身体,丁大姐好吗?”
周秘书进来了。
徐院长放下电话,问:“他们出发了没有?”
周秘书:“已经出发了。20个人,还带了两挺机关枪。”
“你马上安排人,把以前铁部长住的房子打扫一下,安副院长就住在那儿了,还有一个专家……”
“叫黄依依,是个研究员,教授级别。”
“处长楼还有空房子吗?”
“这我要问后勤。”
“还有,通知特别行动小组全体成员,下午2点,在11号楼集合,等安副院长到了,我们开个动员大会。”
“知道了。”
“快去落实吧。这说来就来了,简直要人措手不及。”
沙漠,驼铃,安在天一行人骑着骆驼,走在回701的路上。天际下,只有这几个小小的人点。
黄依依是第一次骑骆驼,也是第一次见到沙漠,所以一路上兴奋难平。休息的时候,她追着问安在天:“我们还要走多远呢?”
安在天:“快了。走出这片沙漠,到了县城换了汽车,就可以到701了。”
“我不想坐汽车。我想一辈子都待在沙漠里头……”
“这怎么可能?这不是荒废人生嘛。而且还怎么为革命工作呢。再说了待在沙漠里边,哪来的食物和水,你怎么活下去!”
黄依依半开着玩笑:“你就是我的食物和水啊,有你在我就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