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嘟囔着:“听它有什么用?你的肚皮里空空的……是母鸡都会下蛋,就你不会……”
林小芳扳过阿炳的头,硬把他的耳朵贴在自己肚子上:“你好好听听……”
阿炳抬起头,不耐烦地说:“还是没有……”
林小芳开心地笑了,她说:“看来你阿炳也有耳朵不灵的时候。阿炳,告诉你,我怀孕了。”
这大概是阿炳生来第一次对自己的耳朵发生怀疑,他不停地问:“这是真的?”
“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林小芳兴奋地说:“尿样结果都出来了,我是怀上了。”
好像在这种反复之中,阿炳的喜悦也成倍地增加了,他忽然一把抱住了林小芳,又是亲又是啃的,把她闹得喘不过气来。
“好了,好了……阿炳,好了……啊哟,好了,孩子在睡觉呢,你这样会把他吵醒的。”
这句话像电一样把阿炳打得躲开了,他一骨碌地翻身下床。
“你干吗?”
阿炳跪在地上,也不说话,朝一个方向叩了三个响头。
“阿炳你要干什么?”
“我在告诉我的先人和我妈,他们有后了。”随后,他对着林小芳,又是三个响头。
林小芳也赶忙跳下床:“阿炳,你这样是干什么,我可承受不起。”
“应该的,我应该的,你给我家生儿子,我当然要给你磕头了。”他回身点了一根烟,一边惬意地抽着,一边琢磨,“我要庆祝一下……怎么庆祝呢……嗯,请客……嗳,小芳,明天我们请人来家吃饭吧!”
“好啊!”
“安同志、金同志、铁院长……”
“铁院长能来吗?”
“我请他一定会来的,他没架子。”
“我看铁院长就算了,人家工作那么忙,处理的都是大事,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阿炳点点头,然后又报人头:“你那边,你们院长,张护士长,药房老李……”
“李药剂师就不用请了……”
阿炳打断她:“老李平时对你和我都很好的,要请。还要请谁?”
林小芳算了一下人数,说:“加上胖子和你我,快十个人,差不多了,人多了坐不下。”
阿炳掐灭烟,小心翼翼地拉林小芳上床。
阿炳喜不自禁:“夫妻同枕共眠,真好。”
林小芳笑着:“那我们就同枕共眠,不早了,睡吧。”
一大清早,胖子就气喘吁吁地跑来敲门。安在天打开房门,显然他是被吵醒的。
胖子:“阿炳……阿炳他……”
安在天着急地问:“阿炳怎么了?”
“阿炳……他有了!”
“真的?” 安在天的脸上笑开了花。
家宴就在七号院里摆开了,一个长桌,一圈椅子。天色还是亮的,太阳涨红着脸不肯下山,似乎也要来凑这份热闹。
阿炳的幸福生活是越来越完美了,完美得叫安在天心花怒放。也许,从小经历苦难的阿炳,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林小芳让阿炳当上了幸福的丈夫,现在又即将当上幸福的父亲,701人欢欣鼓舞,对阿炳夫妻“喜得贵子”表示出最热烈的祝贺。
药房老李显然已经喝了好几杯,他忽然半蹲下了,举杯对着林小芳,舌头都短了,他说:“我们家乡的风俗是‘孕妇为大’,不论辈分,敬酒当‘矮人一等’。林护士,孕妇当大,我敬你一杯,希望你们的孩子将来高人一等。”他本来半蹲着,一仰脖喝酒,没蹲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大家一阵善意的哄笑。
林小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饮而尽,阿炳想拦都没拦住。
席终人散。阿炳已经躺在被子里了。林小芳在梳头,忽然她发现梳妆台上有一只纸叠的鸽子,拿了起来。鸽子是用烟盒纸叠的,很是小巧可爱。
林小芳欢喜地看了一会儿,问阿炳:“胖子叠的?看不出他的手还挺巧的。”
阿炳没有说话,他假装睡着了,有鼾声,嘴角却露出了笑意。
林小芳轻手轻脚地往床边走去,她还没上床,阿炳就已经掀开了被子,等着她进去……
又过了一个季节,到了冬天,竟然迎来了南方少有的大雪,雪把七号院都下白了。
安在天来看阿炳,看见他坐在石凳上,专心地用抽完的香烟盒纸叠鸽子,他已经叠得非常熟练了,三下两下,一只天真的鸽子便出现在手上。
安在天问:“阿炳,你什么时候又练成了这个手艺,送给我的?”
阿炳认真地:“不,是送给我儿子的。”
“送你儿子的?”
“嗯,我每天叠一只,一直叠到他从小芳肚子里出来……”
“那现在叠了有多少只了?”
阿炳呵呵笑了,说:“小芳的肚子大了多少天了?”
从知道林小芳怀孕的那天起,阿炳就不再串门,而是天天都用他抽完的烟盒纸叠鸽子,一张烟盒纸叠一只鸽子,以至于他哪天抽不完一盒烟时,会跑来问安在天要空烟盒。安在天不抽烟,便又跑到别人那里去要。胖子数过,共有261只鸽子,直到林小芳要生的那一天,即将做父亲的阿炳叠完了最后一只鸽子。而那个时候,安在天因为出差正好在外地……
产房门口,阿炳正在叠最后一只鸽子,同时聆听着产房里面的动静。他的拐杖放在旁边,胖子陪着他,和他一样的焦急不定。烟盒纸在阿炳手里上下翻飞着,很快,一只鸽子叠好了。就在同一时间,产房里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阿炳“霍”地站了起来,由于激动,鸽子掉在了地上。胖子帮他拣起来,递给他,高兴地叫道:“阿炳,明天起就不用叠了。”
阿炳“啊、啊”地应着,一边接过鸽子,一边注意地听着婴儿的啼哭声。
他的耳朵一动……
突然,阿炳一个趔趄,昏了过去,要不是胖子及时拦腰抱住,他一定会摔倒在冰凉的地上。
张护士长从产房里出来,看见阿炳这个样子,一点儿也不慌乱,还安慰胖子说:“没事没事,他是太激动了。头回当爹的都这样。”
张护士长拍了几下阿炳的脸,他苏醒过来。
张护士长:“阿炳,小芳生了,是个健康的大胖小子。走吧,进去看看。不是医院家属还不让你进呢!”
阿炳摇摇头:“我……头痛……”
张护士长看他的样子确实很虚弱,说:“那行,你在这儿歇一会儿吧,我得进去看看小芳了。”说完进去了。
阿炳瘫软在胖子的怀里,又被他拖到了椅子上。
张护士长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兴高采烈地给阿炳看。
阿炳:“我头痛……我要回去……”
张护士长试探地问:“有那么疼啊!你还是先去看一下小芳吧,胎位不正,她生的时候可受罪了……”
阿炳还是那句话:“我头痛……我要回去……”
张护士长嗔怪道:“看你没出息的,激动成这个样子,真是乐极生悲。行,你回去吧,反正有我在呢,你放心好了,保证他们母子平安。”
胖子扶起阿炳,阿炳起身,鸽子落在地上,随后又被阿炳踩扁了。
张护士长抱着襁褓回到产房,对林小芳开玩笑地说:“你们家阿炳真没出息,可惜你没见他那个样子,激动地都晕过去了。”
林小芳异常虚弱,面色苍白,但听了这话,马上坐了起来:“啊,他没事吧?”
“他有什么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我已经叫他回去了。”
“他走了?”
“胖子陪他走的。”
林小芳忧心忡忡地重新躺下,张护士长把襁褓放在她枕头旁边。林小芳看着新生儿,百感交集。
头痛似乎让阿炳睡不着觉,辗转反侧。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像被痛苦折磨跨了,是一条苟延残喘的鱼,吐着粗气。
黑暗中,阿炳起了床。桌上,放着那部录音机。
天光还很微弱的时候,阿炳就摸索着出了自己房间的门。
胖子已经炖好了一只老母鸡,冒着热气。
胖子见阿炳,说:“哎,怎么不睡了?还没有叫你,你就起来了,当了爹就是不一样。你等我一下,我把鸡汤倒进罐里。”
“不去医院,我要去上班”。
“刚有了孩子不用上班的。”
“要去,要去上班的。”
“你是想去给你妈打个电话,给她说你有孩子了。”
“不是,我要去上班。去机房排险,没有我,他们排不了的。”
“那还是上班重要。我先送你去上班吧!”
“还早着呢,你去医院,我去上班。我找得到。”
胖子笑了:“是啊,你找得到,701的任何一个人都会给你带路的。”
胖子兴冲冲地拎着鸡汤罐子出了院门。
安在天带阿炳打过电话的那个房间,阿炳摸了进来。他走到电话旁停下来,一把拿起了电话,电话里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阿炳却对电话大喊了一声“妈”, 随后像真的通电话一样,诉说着:“妈,我想跟你说话。安同志说过,我离你说远很远,说近也很近,我在电话这一头,妈在电话那一头。妈,你跟在我耳朵边上一样……你在出气,我都听见了……”他从脖子上取下她妈送的纽扣,把它举起来,眼泪刷刷地往下流着,“你不能保佑我……玉能保佑我,你不能……你是骗子……骗了我,骗了我妈……妈,它是骗子,我要把你扔了……”他把纽扣狠狠地扔到了脚下,又用脚踩了上去。
阿炳任眼泪流着,摸着玉,继续诉说:“妈,你听见了吗?我把纽扣扔了,还用脚踩死了它,像踩死一只蚂蚁,妈,我为你出了气,你从不骂他,我替你骂了他。妈,你别自己跑出去拣柴火了,你现在有钱了,别怕花钱买,花完了701还会给你寄,安同志不会不给你寄的。妈,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不在电话那一头呀?我过来找你,你要接着我……”
电话一直悄无声息的,阿炳抱住电话,“呜呜”地哭起来……
胖子送完鸡汤,连蹦带跳地回来了,四周安静极了,阿炳好像已经上班去了……
门口有只小鸟,叫了几声之后就飞走了。
安在天出差回来了,他风尘仆仆地从吉普车上跳下来,往门里走去。站岗的哨兵忽然把头低下了,不敢看他。
安在天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走了进去……
安在天进了院子,正在行走的人看见他,都像要躲着他一样,匆匆走掉了。
陈科长在躲安在天的视线,逃一样地跑进了机房。只有钟处长走出值班室,站在门口,默默地看着他。
忽然,仿佛起风了,树叶沙沙地响了起来。
安在天的耳朵动了……四周的景物,近了,远了,飘忽起来……
他的手一松,旅行袋掉在了地上。
安在天就这样站在院子中央……
值班室里,钟处长鼓足勇气,给安在天讲述阿炳的死因。
“我进了那个有电话的房间,就是阿炳婚前你住过的那个房间,看着阿炳蜷曲的身子躺在地下,手里攥着那个赤裸的电源插头,他已经被该死的电流烧得一塌糊涂。胖子可能是发现以后给吓坏了,想去救他,在拉他的同时,也触电身亡了……”
钟处长艰难地说完这些话,想喝口水,却发现缸子里是干的。他起身去倒水。
安在天的喉咙动了一下,喃喃地说:“……那个电源插头我知道,一直叫人来修,可是就是没有修。”
阿炳曾经住的房间里,到处飞扬着纸鸽子。物是人已非,安在天呆呆地站在门口,久久不愿意进去。
桌上放了一个布包,包袱皮还是阿炳当初从乌镇带出来的,蓝底碎白花。安在天慢慢地走到桌前,迟疑地伸手,打开布包,他的目光里透出一半是悲恸,一半是恐惧的神情。先是一层绒布,后是一层麻布,里面才是一叠钱和那部录音机。
录音机里面装着磁带。
安在天摁下播放键,先是听到走带声,突然,传出阿炳一阵呜呜的哭声,他带着哭腔这样说道:“安同志……我要走了,你什么时候才回来,我等不到你回来了……我要回家……呜呜……我看不见,可我听得见……呜呜……儿子不是我的,是医院药房老李的……呜呜……老婆生了百爹种,我只有去死……呜呜……安同志……我们乌镇男人都这样,老婆生了百爹种,男人只有死!去死!……呜呜……安同志……林小芳是个坏人……呜呜……你是个好人,钱给我妈……录音机给你……呜呜……那台老收音机,给胖子……”阿炳说到最后,已经泣不成声了,他一下一下地在抽泣着。
随着阿炳的声音,安在天满含眼泪,忽然像发疯了一样,满屋子撕扯那些昔日美丽的几百只鸽子……
几乎没有一只像样的了,满地都是撕毁的纸鸽子。
安在天还在撕!
安在天一步一步地向医院走来,他几乎面无表情,看不出刚刚经历过的大悲大恸……他在产房门口停下,忽然犹豫起来,似乎想急于进去,又似乎不敢进去。产房里,传出林小芳在逗婴儿的声音。
门开了,张护士长出来,看见安在天。
安在天稳定了一下情绪,对张护士长说:“我进去一下,请你帮忙看着门,不要让人再进来。”
张护士长点头答应:“阿炳的事,小芳还不知道呢!”
安在天强作镇静,推门进去……
婴儿哭了。
安在天站在那里,眼神一直躲闪着,不愿意看见婴儿。
林小芳给孩子换着尿布,忽然,她似乎是被安在天异样的目光和神情吓住了,浅浅的笑意停留在脸上,却是已经僵住的。
终于,安在天盯着林小芳,声音低沉但严峻地问道:“说实话,这是谁的孩子?”
林小芳已经预感到事发,她无话可说,只默默地流泪。
安在天:“告诉我,是不是药房那个姓李的?”
林小芳“哇”地一声哭了,但依然只哭不语。
安在天提高了声音:“告诉我,是还是不是?”
林小芳终于畏惧地点了头。
安在天顿时悲愤难平,喉咙里发出一道低而嘶哑的吼声。
林小芳哭着问:“阿炳是不是知道了?”
安在天像朗诵诗一样,重复着阿炳说过无数遍的话:“阿炳虽然看不见,但他可以凭耳朵听见一切!”
林小芳哭得声嘶力竭起来,她把孩子放到一旁,就要跳下床去,她说:“阿炳……我要见他……”
安在天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见你的鬼!”
“阿炳……他……现在在哪儿……”
“他回家了。”
“回乌镇了?”
安在天转身走,到了门口,他站住,却并没有回头,他说:“这件事不许你跟任何人说!你要不是女的,我现在就撕了你这张人皮!”
医院走廊上,安在天一路走来,他没有眼泪,只有愤怒,只有那种被击垮的灵魂出窍的感觉,空洞、空虚、空白。
路过药房时,老李正好送人出来,安在天从他身边过去,却像不认识他一样。之后,他猛醒了,再回头,老李已经不见了。
安在天久久地盯着手上的磁带……
阿炳的耳朵再也听不见人世间的声音了。磁带里,既藏着一个英雄的秘密,也藏着一对奸男淫女的秘密。安在天知道,把它交出去,公布于众,奸男淫女必将受到严惩,但同时英雄的形象也将遭到玷污。他理所当然地想让阿炳生的伟大,死的也光荣。
安在天把磁带塞进了抽屉里,又加了一把锁。
世界真的是由秘密组成的!但一个人如果明明知道一个秘密,却还要装作不知道,那比登天还难。在这个秘密的重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