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在天开玩笑地:“要吃你也得先吃。”
“对,就应该这样,小心为好。我跟你们说,现在县城里还有残余的特务,这是解放军从俘虏口中问出来的,据说还有一部电台。部队挨家挨户地盘查,至今也没有结果。情况还是很复杂的,我们不能麻痹大意。” 铁院长对院长说,“阿炳住院期间,你一定要派专人看护,不能让什么人都能进这屋。我也会和金鲁生说,让他保卫处派人来。”
铁院长正说得起劲,阿炳却忽然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众人忍俊不禁。
余大夫没有笑,说:“放屁了就好了,通了……陆家炳同志,没事了,休息几天,让伤口长长,你又可以上班了。”
阿炳:“我现在上班也没事可做……”
安在天:“你可以学学盲文,听听广播……”
铁院长:“阿炳,你这个病生得还真是时候,你要一个月前生病,我这把老骨头就交给阎王爷了……”
阿炳刚才的话其实是还没说完,被安在天和铁院长打断了,这会儿他又打断了铁院长的话:“我现在也有事做……安同志说,我现在的任务是找对象……”
铁院长半真半假地:“对,阿炳,你现在的任务就是找对象。这医院里可有不少的女医生、女护士,一句话,有喜欢的跟我说。”
阿炳认真地:“我跟安同志说……”
铁院长笑着:“好好好,你跟安同志说……”
铁院长他们刚走,阿炳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了安在天。当时,阿炳还有点不好意思地,忸怩了一下,说:“我喜欢……林护士……”
林小芳从一条小路上走来,她走路的样子很老实,不东张西望,不昂首阔步,而是尽量把自己收起来,怕打扰了谁似的。
老李打了个照面,问:“要接班了,吃了吗?”
“吃了。”
林小芳碰到熟人也是目不斜视,她浅浅地笑了一下,马上又收敛住,走了过去。
林小芳和另一位护士在交班。
护士:“病号还是只有陆家炳同志一个人,领导交待了,要重点看护,谢绝探视。”
林小芳问:“他没事吧?”
“体温量过了,正常。他问了我好几次,你什么时候上班,快去看看吧。”
林小芳从过道里走来,见阿炳病房的门口果然加了岗。
阿炳半躺半坐在床上,胖子正在给他喂饭,安在天一边在削苹果,一边在说:“你要多吃些水果,水果里有维生素,对长伤口有好处。”
阿炳忽然不吃了,对安在天神秘地:“安同志,她来了。”
安在天一抬眼,见林小芳已经走了进来。林小芳空着手,完全是来看看的样子。
阿炳和安在天心里因为有秘密,所以对她的到来都显得非常不自然,安在天甚至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林小芳毫无察觉,她点点头,见桌上堆着削下的苹果皮,忙过来收拾。
屋里一下子变得无声——安在天看到林小芳麻利地收拾起苹果皮,回身丢在门口的垃圾桶里,脸上始终挂着羞涩的笑容。
安在天眨了眨眼,重新在阿炳身边坐下了,阿炳扯了扯他的衣服后襟,安在天若无其事地说:“你是林小芳同志吧?”
林小芳丢完苹果皮回来,颔首称是。
安在天:“我认识你哥哥。”
林小芳又颌首称是。
“你来医院多久了?”
“三个月。”
“习惯吗?”
“习惯。”
“昨晚是第一次手术吗?”
“不是,好多次了。上次解放军打国民党残匪,我是救护队的。”
安在天奇怪了,说:“那昨天晚上,我看你紧张得手都在抖,还以为你是第一次进手术室,害怕呢。”
“昨天晚上我是害怕……”
“为什么?”
林小芳干脆地说:“陆家炳同志是我们的英雄,不一样的。”
正如阿炳能从树叶落下的声音中听见秋天来了,安在天从林小芳的这一句话中感觉到阿炳“爱情”的来临……
安在天专门把林小芳约了出来谈这件事。
安在天看了一眼林小芳,郑重地说:“林小芳同志,你要想好,这是你的终生大事,不要随便就答应了。”
“我不是随便答应的。”
“我不是代表组织来跟你谈的,我只代表个人。”
“我知道。”
“所以,你不要有任何思想负担。阿炳喜欢你,他只是告诉了我,我跟任何领导也都没说,主要是……我不想把这件私人的事情变成一次组织行为,你有选择的自由,千万不要把它当作一个政治任务。”
“如果我哥活着,他一定会支持我这么做的,嫁给一位英雄。”林小芳抬头看着安在天,“听说他……陆家炳……”
“你喊他阿炳,大家都是这么喊的。”
“……我们是外勤人员,不知道他……阿炳是因为什么当了英雄,听说他为我们国家发明了保家卫国的秘密武器,是不是这样的?我能问吗?”
“你可以问,但我无法告诉你。”
“可他肯定是我们701的英雄?”
“这是肯定的,而且是大英雄。”
“只要是我们701的英雄,我就愿意嫁给他,不管他是瞎子还是傻子。他的缺陷,正是我要嫁他的理由,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
安在天沉思着。
林小芳反过来做安在天的工作:“真的,安副处长,我愿意嫁给他,你去跟陆……阿炳说,只要他愿意,我就等着他来娶我了……”
安在天对阿炳说了林小芳的意思。
“什么?”阿炳象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安在天:“林小芳愿意嫁给你。”
阿炳的耳朵动了一下。
安在天:“是真的,林小芳绝对愿意嫁给你。”
阿炳半是自言自语地:“谁愿意嫁给一个瞎子?在我们乌镇,只有瞎子才愿意嫁给瞎子,可两个瞎子在一起不是更瞎了吗?这是真的?”
“真的。”
“真的?”
“真的。”
阿炳一把抓住安在天的手,又慢慢地松开了,说:“……那她是不是长的很难看?”
“林小芳不难看,带得出门的。”
阿炳又抓住胖子的手,问:“胖子,安同志说的是不是真的?”
胖子:“是真的,真的是真的,安同志说的都是真的。”
阿炳忽然叫了一声“妈!”,随即捂住脸激动得大哭了起来。
·15·
第九章
院长和几个护士把林小芳敲锣打鼓地从医院里送了出来。安在天像家长一样,候在七号院门口,和上门贺喜的每个来客握手。会客室改成的婚礼现场上,阿炳端正地坐在一张长条椅上,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腿上。
铁院长又做了一次证婚人,乐不可支。
李秘书和杨红英送给新郎一支钢笔、一个日记本;丁姨送了一个被面,小秦扭扭捏捏地跟在她的后面;金鲁生送的是一对新做的木耳塞;王彬送了一个写着双“喜”的脸盆;陈科长握着阿炳的手;老李轻轻地拍了拍林小芳的肩膀;胖子爸送上枣、花生和桂圆;阿炳又在表演“听”人游戏……
入夜,众人将新郎新娘拥入洞房。大家慢慢散去,胖子替安在天站在七号院门口,挨个跟人鞠躬告别……
这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爱情。也许,一个英雄和一个英雄妹妹之间,本来就已经具备了相爱的缘分。这也是一场没有过程的爱情。仅仅半个月,阿炳和林小芳就在七号院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这一天,701上至铁院长,下至胖子爸,都由衷地赶来祝贺,大家送来的礼能装满一辆嘎斯卡车。对这场现在看来多少有点什么的婚姻,当时的701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满足,似乎都觉得阿炳为701做了那么多,现在701终于为他做了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为了使这场婚姻尽可能的完美,大家似乎也都乐意尽可能地奉献自己的一点热情。
这天晚上,安在天像一个终于嫁了女儿的母亲,高兴地喝醉了,这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酩酊大醉。
金鲁生扛着喝多了的安在天,回到他原来的宿舍。
金鲁生:“钥匙?”
安在天迷迷糊糊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钥匙,却没有递给金鲁生,而是一抬手,扔到了远处……
与正常的新婚男女相反,此时的阿炳和林小芳都端坐在床沿上,阿炳显得忸怩、被动、紧张,甚至有些畏惧;而林小芳却在不时地偷眼看他,往他身边一点一点地挪……
林小芳试探地用手碰了一下阿炳的手……
阿炳毫无反应。
林小芳只好起身,自己散开了头发,脱去外衣,然后又回到阿炳身边。阿炳僵硬着身体,一动不动,也不理她。
林小芳一使劲,把阿炳“搬”到了床上。
阿炳别着身子,躲闪着林小芳。
林小芳开始替阿炳脱衣服,看见了挂在他脖子上的两个“护身符”。
林小芳问:“阿炳,这是谁送你的?”
“我妈……”
林小芳端详着东西,那是一个纽扣,还有一块玉。
阿炳:“是铜纽扣……是我爸军装上的铜纽扣……纽扣是我爸,玉是我妈。”
林小芳带有撒娇的意味,说:“阿炳,你脖子上有两样东西,送我一个好吗?你娶我就应该送我一个定情物,把玉给我好不好?”
“不好……我爸和我妈从来都没有在一起,现在它们在一起了,不能再分开了。”
林小芳愣了一下,装出非要不可的样子:“怎么不好,我就要。结了婚,我们两个人就成一个人了,我的都是你的,你的也都是我的,连人都这样,别说东西了……”
阿炳急了,说:“不行……这个不行……”
林小芳笑了:“好好,不行就算了。阿炳,不早了,我们睡觉吧。”
“……睡……”
“睡还不脱衣服……”
阿炳突然问:“你睡哪儿?”
“我……我就睡在你的床上啊……”
“你为什么要睡在我的床上?我从来都是一个人睡的。”
“……我们结婚了,以后就要睡在一张床上。”
“那……”
“夫妻,就要同枕共眠。”
“好的,安同志说了,要我听你的,我们同枕共眠吧。”
林小芳起身,拉灭了灯。
天才蒙蒙亮,阿炳就跌跌撞撞地过来,去敲安在天房间的门。
里面无人应答。
阿炳急了,再敲。
胖子从自己房间里跑出来,衣衫不整的。
胖子:“……阿炳,才刚结婚,你就起这么早?”
阿炳问:“安同志呢?”
“安同志搬回去住了。”
“为什么?”
“因为你结婚了。”
“我结婚了,安同志就不跟我住了?我要安同志回来住。我要去上班!”
胖子刚一迟疑。
阿炳就喊道:“我要车!”
“……我马上打电话去要。”
“我要吉普车。”
林小芳被鸟叫声吵醒后坐了起来,一看身边是空的。她穿好衣服从新房里出来,看见阿炳和胖子正往门口走,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林小芳问:“阿炳,你这是要去哪儿?”
阿炳“吱吱唔唔”的,在她面前还是有些局促。
胖子:“嫂子,阿炳要去上班。”
林小芳被胖子一声“嫂子”叫了一个大红脸,她慌忙掩饰道:“……这么早就去上班了?”
“要上班……”
“早饭吃了没有?”
胖子看了看阿炳:“……他说不吃。”
“不吃早饭怎么行,我给你们烧饭去。”
阿炳催促道:“胖子,走!”说完,径自走了。胖子赶紧上去扶着他。
林小芳问:“中午回来吗?”
阿炳:“回来的……”
林小芳因为还没有洗漱,不好送出门口,只好在院里看着他们出去。
出了门,阿炳就偷偷地笑了,胖子问他:“你笑什么?”
阿炳忍不往吐露了秘密,他说:“我不是去上班……”
胖子惊讶地问:“那你要车干吗?”
阿炳答非所问:“车来了吗?”
胖子往旁边一看,已经停了一辆吉普车。
胖子:“来了。阿炳,你这是想去哪儿?”
阿炳:“我会跟司机说的……”
胖子把阿炳扶上了车,阿炳对司机说:“送我去县城。”
胖子和司机都大吃一惊。
司机:“那我得先请示保卫处……”
胖子:“我去找安同志,跟他说一声……”
阿炳根本听不进去,忽然就发了脾气,而且越说越气:“安同志说了,你们要听我的……我是英雄,大英雄,你们都要听我的……你们不听我的……你们是坏人……胖子,你是坏人,我不要你了……你们都是坏人,我不要你们了……我要告诉安同志,你们都是坏人……”说着他气呼呼地往车下一跳,摔倒在地上。
胖子连忙上前扶他,被阿炳打了一拐杖,阿炳气冲冲地:“我不要你了……我要去告诉安同志,你是坏人,我不要你了……”
胖子顾不上疼,再上前扶他,又狠狠地挨了一下。
大门口,吉普车开了过来,门卫示意停车。
车停下。
吉普车里,司机回过头,对阿炳说:“阿炳,出院子都得要出门条,我们还是出不去。”
阿炳火气仍然很大,一扬拐杖,对门卫喊道:“放我们走!我是701的英雄,我要去县城买东西……不放我走,你就是坏人,我告诉金同志,把你撤了!”
门卫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
阿炳一戳司机的背:“走了、走了。”
车开出后,阿炳终于平静了下来,他说:“……男人娶女人都送定情物,我去县城是要给小芳买定情物……”
“你想买什么?”
“我要买一块玉……两块……给安同志也买一块……”
执勤的解放军,荷枪从县城街上走过。
吉普车停在一家临街的店铺门口。胖子扶着阿炳下来,不远处有人指着阿炳嘀咕着。
阿炳问:“有玉卖吗?”
店主:“我这儿不卖那么贵的东西。”
胖子问:“哪家有卖的?”
店主想了一下:“城边上有一家,解放前是做玉器生意的,现在还有没有,就不知道了。”
胖子扶着阿炳转身走了,店主好奇地一直看着阿炳上了车。司机发动了吉普车。
对面正好是小理发店,吉普车的声音吸引了老哈,他也跑出来看热闹……
金鲁生得知阿炳出门的消息,马上给安在天打去电话。
安在天没脱衣服就睡下了,这会儿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金鲁生临走时给他盖的被子,也被他掀翻在地上,显然醉意还未过去。
金鲁生安排监视小理发店的人,一闪身,闯了进去。
进来之后,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竟然还有个后门,因为老哈离开得过于匆忙,没来得及关上,木门在风中“吱扭吱扭”地响着。从里面往外看,后门出去就是河边,沿河边有条弯曲的路通向远方……
吉普车行驶在街上,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墙上有解放军贴的公告,国民党残匪“张副官”的头像赫然在上面。
车上,司机正在责问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老哈:“嗳,怎么还没到?”
老哈笑嘻嘻地说:“到了,快到了。你们年轻人就是心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才刚走几步就想到了……”
胖子警觉地:“你刚才不是说不远嘛,县城本来就巴掌大点儿地方,前面马上就出城了,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你认识不认识那个玉器店?”
老哈回过头来,依然笑嘻嘻地说:“小伙子,你这话说得不讲分寸,我可是好心要帮你们的忙,你好像还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