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洛兰来说,这早就不是新鲜事了,可是她出于一种几乎是不自觉的狡猾本能,并没有露出破绽来。
克尔恩皱起眉毛,突然做出严肃的样子来。他走到洛兰跟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是陶威尔教授那个空气龙头,我请你不要打开。他的……声带受了伤……”
觉察到洛兰的不信任的目光,他怒气冲冲地补充说:“不管怎样……我不许你开,你要是不愿意给自己找极不愉快的事,你就乖乖地听我的话!”
说完,他又高兴起来,拖着长音用歌剧《小丑》中的调子唱道:“那么,我们开始吧!”
洛兰拧开了龙头。
先开始出现生命的征候的是那个工人的头,眼皮隐约可辨地抖动了一下,瞳孔变得透明了。
“有血液循环,一切都进行得挺好……”
头颅的目光突然转了方向,它转到窗口有亮光的地方去,知觉慢慢地恢复了。
“活了!”克尔恩欢呼道,“请加强气流。”
洛兰把龙头开大一点。
空气在头颅的喉咙里嘘嘘地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儿……我在哪儿呀?……”头颅口齿不清地说道。
“在医院里,朋友。”克尔恩说。
“在医院里?……”头颅东张西望了一阵,接着又垂下眼睛朝下看了一看,看见自己头底下是空荡荡的。
“可是我的腿到哪儿去了?我的胳膊哪儿去了?我的身体哪儿去了?”
“没有了,我的乖乖。你的身体给压得粉碎,只有脑袋保全了,所以不得不把身子切掉了。”
“这怎么可以切掉?不成,我不同意。这叫什么手术?我这个样子能上哪儿去?光有脑袋是一块面包也赚不到的。我需要手,没有手,没有脚,去找工作是没有人要的……一出院……我就完了!出院又是非出不可的。现在怎么办?不吃不喝又不行。你们这种医院我是知道的,让我住不了几天就要赶我出院,说是好了。不行,我不同意。”他又说了一遍。
他说话的口音,他的阔阔的、晒黑了的、长着雀斑的脸,他的头发的式样,他的天真的蓝眼睛,全表示他是一个乡下人。
贫穷使他背井离乡,城市压碎了他健康的身体。
“也许能弄到点救济金吧?……那个人在哪儿?……”他蓦地想了起来,眼睛也睁大了。
“哪个人?”
“就是那个……撞了我的那个人……那边是一辆电车,那边又有一辆,这边还有一辆汽车,可是他直对着我撞过来……”
“你放心。他会受到处罚的,卡车的号码记下来了,你如果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是4711号。你叫什么名字?”克尔恩教授问道。
“我吗?我叫托马。托马·布什,这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叫托马……你以后什么也不会缺少,你不会挨饿,不会受冻,不会口渴。你也不会让人赶出去,你放心好了。”
“怎么说,你是白养活我,还是要拿我到市场上去给人瞧,卖钱?”
“瞧是要让人家瞧的,可不是在市场上,而是给科学家们瞧的。好吧,现在你休息休息吧。”接着,他对那女人的头看了一眼,担心地说:“沙罗美不知有什么事,让人等那么久。”
“这是什么,也是一个没有身子的脑袋吗?”托马的头问道。
“你一点没有看错,为了不让你感到寂寞,我们特别照顾你,给你请了一位小姐来作伴……洛兰,请你把空气龙头关上,省得他多嘴碍事。”
克尔恩从那个女人头颅的鼻子里取出了体温表。
“体温比尸体的体温高,可是还是低了。苏醒得很慢……”
时间在过去,女人头颅一直没有苏醒。克尔恩教授开始不安起来。他在实验室里来回地走着,看着钟,他踏在石板上发出的脚步声在这间大屋子里一声声地发出清楚的回声。
托马的头莫名其妙地望着他,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最后克尔恩走到女人的头颅跟前,仔细地检查了通在颈动脉里的橡胶管子的末端上的玻璃管尖。
“原因原来在这里,这个管子太松了,所以血液循环进行得很慢。拿一根粗一点的管子来。”
克尔恩换了管子,几分钟之后,头颅就活了过来。
勃丽克——这女人是叫这个名字——的头在复活的时候,反应得比较强烈。当她终于醒过来而说起话来的时候,她嘶哑地叫喊着,她央求他们还是把她弄死的好,别让她变成这样的废物。
“唉,唉,唉!……我的身子……我可怜的身子哟!……你们把我怎么搞的?救救我,要不就弄死我。没有身子,我哪能生活呀!……你哪怕让我瞧瞧我的身子也好……不……不……不,不必了,它是没有头的……多可怕呀!……多可怕呀!……”
当她略微安静了一些的时候,她说:“你说,你把我弄活了。我虽然没有多少知识,可是我知道头没有身子是不能活的。这是怎么回事,是奇迹还是魔术?”
“两样都不是。这是——科学的成就。”
“要是你的科学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迹,那它一定能做出其他的奇迹,你给我另安一个身子吧,奥谢尔·若尔克的子弹把我身子打了一个窟窿……可是有不少女孩子是对准自己的额角开枪的。你把她们的身体切下来,把我的头装上就行了。不过,请你事先让我看看,一定要拣一个美丽的身体。像现在这样,我可不成……没有身体的女人,这比没有头的男人更不好。”
后来,她向洛兰请求说:“劳驾,请给我一面镜子。”
勃丽克照着镜子,认真地细看了半天。
“真可怕!……可不可以请你给我整理整理头发?我自己不能梳头……”
“洛兰,你的工作加多了。”克尔恩笑着说,“你的薪水也将跟着增加,我该走了。”
他看了看表,走到洛兰身边,耳语道:
“当着他们的面,”他用眼睛指着那两个头颅说,“陶威尔教授的头颅的事,一个字也不许提……”
等克尔恩离开了实验室,洛兰就跑去探望陶威尔教授的头颅了。
陶威尔的眼睛忧郁地望着她,嘴角上挂着苦笑。
“我可怜的人,可怜的人……”洛兰低声说,“不过,不久你就可以报仇了!”
头颅打了一个暗号,洛兰拧开了空气龙头。
“你还是把实验的结果跟我说说吧。”头颅无力地笑着,嘶哑地说。
第七章 头颅的娱乐
托马和勃丽克的头比陶威尔的头更难习惯它们的新生活。陶威尔的头现在还作着他从前所感兴趣的那些科学工作。托马和勃丽克是头脑简单的人,没有了身体,他们的生活是没有意义的。自然,他们很快就发起愁来了。
“这也叫生活?”托马抱怨说,“像个树桩子那样一动也不动地呆着,整天对着墙,连墙上的窟窿眼儿全都看遍了……”
这两个“科学的俘虏”——克尔恩是这样诙谐地称呼他们的——愤恨的情绪使克尔恩非常忧虑。这两个头颅可能在他们展览的日子来到之前就会由于优愁而萎缩的。
于是,克尔恩教授就千方百计地设法让他们快乐快乐。
他弄来一套放映机,晚上洛兰和约翰给他们放映电影,实验室的白色墙壁成了临时的银幕。
托马的头特别喜欢看查利·卓别麟和蒙提·朋克斯的滑稽片。托马暂时忘记了他的肢体不全的生命,他的喉咙里甚至发出类似笑声的声音,眼睛里笑得流出了眼泪。
可是朋克斯闪过了,白色的墙壁上映出了农场的场面:一个小姑娘在喂小牛,一只冠毛蓬松的母鸡忙着给小鸡觅食。在一个以牛棚为背景的场面上,一个健壮的青年农妇在挤牛奶,一面用胳膊肘子赶走把脸伸近母牛的乳房的小牛。一只毛茸茸的狗快乐地摇着尾巴跑过,随在狗后面出现了农场主。他手拉着缰绳,牵着一匹马。
托马不知怎么用异常高的假嗓子嗄哑地叫了一声,接着突然嚷道:“不要看了!不要看了!……”
在放映机旁边忙着的约翰没有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停止放映!”洛兰叫道,她赶紧开亮了电灯,颜色变浅了的画面在墙上又闪现了一会儿,最后终于消失了,约翰关上了放映机。
洛兰朝托马看了一眼,他眼睛里出现了泪水,可是这已不是笑出来的眼泪。他整个圆脸上显出一副怪相,就像一个被人欺侮的小孩的样子,撇着嘴说:“就跟我们那儿……跟我们村子里一样……”他哽咽着说,“牛呀……鸡呀……完蛋了,现在全完蛋了
洛兰又在放映机旁边忙着放映了,不一会儿电灯关上了,白墙上又映出了电影:罗克逃脱了追捕他的警官。可是托马的情绪已被破坏,现在看见在走动的人更增添了他的烦闷。
“你瞧,他跑得多快,简直像疯子一样,”托马的头嘟哝着,“要是把他像我这样切下来搁着,他也就不能跳呀蹦呀的了。”
洛兰又换了一次片子试试。
灯光辉煌的舞会场面使勃丽克非常伤心,那些漂亮女人的华丽服装刺痛了她。
“不要……我不要看别人是怎样生活的。”她说。
电影机被拿了出去。
收音机使他们快乐的时间比较长一些。
音乐使他们两人都很激动,尤其是那些舞蹈旋律和交际舞的音乐。
“天呀,这支舞曲我从前跳得多带劲啊!”勃丽克有一次这样叫道,满脸流着眼泪。
又不得不另换一种娱乐方式了。
勃丽克调皮任性,她时时刻刻要照镜子,想出各种新式的发式,要人家给她画黑眼圈,擦粉,抹胭脂,对化妆一向是门外汉的洛兰的胡搞常使她生气。
“你莫非看不出,”勃丽克的头生气地说,“右边那只眼睛画得比左眼黑吗?请把镜子拿高一点。”
她要人家给她拿时装杂志来,给她拿衣服料子来,还一定要把衣料围在安放她的头的那张小桌子上。
她的行为简直发展到了古怪的程度,她突然以来得太晚了的羞涩,说她不能跟男人睡在同一间房间里。
“夜里请用屏风给我挡上,最低限度,哪怕拿一本书来给我挡一挡也好啊。”
洛兰就用一本打开了的大书做成了一座“屏风”,把它放在玻璃板上,勃丽克的头的旁边。
托马也给人添了不少麻烦。
有一次他要求给他酒喝,克尔恩教授不得已,只好设法使他得到一点酒醉的快感,他在他的液体养料里加进了少量的能使人沉醉的物质。
有时候托马和勃丽克两人唱二重唱,变衰弱了的声带一点不听使唤,合唱唱得非常难听。
“我可怜的嗓子……你若是能听见我从前是怎样唱的,那多好啊!”勃丽克说道,她的眉毛伤心地皱了起来。
晚上思潮就涌上了他们两人的心头,这种畸形的生命甚至迫使这两个天性纯朴的人,思索起生与死的问题来。
勃丽克是相信永生的,托马却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当然,我们是永生的,”勃丽克的头说道,“要是说灵魂和身体一块儿死掉了,那么它就不会回到脑袋里来了。”
“你的灵魂是待在哪儿的,是待在脑袋里还是待在身体里呢?”托马尖刻地问。
“身体里当然有……哪儿都有……”勃丽克不很有把握地回答,他疑心托马的问话里有什么圈套。
“这怎么成,难道你现在没有脑袋的身体里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里走来走去吗?”
“你自己才是没有脑袋的。”勃丽克生气地说。
“我倒是有脑袋的,不过这脑袋是我唯一的脑袋,”托马仍不肯干休,“那么你的脑袋里的灵魂没有留在那个世界里了?它顺着这根橡皮肠子回到人世间来了?不是的,”他改用严肃的口吻说,“我们人就好比一部机器。送进蒸汽,机器就开动起来;机器要是打得粉碎,那么什么蒸汽也没有用了……”
接着,各人又去想各人的心事了。
第八章 天上人间
托马的论据并没有说服勃丽克,别瞧她过的是昏天黑地的生活,她可是一个真正的天主教徒。由于过着相当放荡的生活,她不但没有工夫去想死后的生命,连上礼拜堂去的工夫都没有。但是在幼年就已养成的宗教信仰,却牢牢地保持在她的心灵里。现在,最适合这种宗教的种子发芽的时刻似乎到了。她目前的生活虽然是可怕的,然而死亡——第二次死亡的可能性——更使她害怕。夜里,关于死后的生命的恶梦折磨着她。
她仿佛看见地狱的火焰的火舌,她看见她的罪孽深重的身体,已经在一只巨大的煎锅里受到煎熬。
勃丽克吓得醒过来,牙齿直打战,呼吸也困难起来了。是的,她明显地感到了窒息。她的受了刺激的脑子需要加强氧气的气流,可是她已丧失了心脏——那个活的发动机,那个非常合乎理想地调节着全身器官所需要的血量的供应的发动机。她想叫唤,想叫醒在他们房里值班的约翰。但是,他们不时的呼唤已把约翰烦够了,他为了要安安静静地睡几小时,有时候他违反了克尔恩教授的要求,把头颅的空气龙头关上。勃丽克像从水里捞了出来的鱼那样,张开了嘴想叫喊,可是她的喊叫并不比一尾鱼的垂死的咽气声响多少……幻党的鬼影仍在房间里徘徊,地狱的火焰照亮了她的脸。它们渐渐向她走近,伸着可怕的利爪。勃丽克闭上眼睛,然而这也无济于事,她仍看见这些鬼怪,而且非常奇怪,她好像觉得她的心由于害怕而停住了,变冷了。
“上帝啊,上帝,难道你就不饶恕你的奴隶了吗,你万能的主,”她的嘴唇发不出声音地翕动着,“你的恩典是无边的,我的罪孽深重,可是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你是知道这一切是怎样发生的呀,我不记得我自己的母亲,没有人教我学好……我挨过饿,多少次我请求你来帮助我。别生气,上帝,我不是怪你,”她胆怯地继续着她的默祷,“我是想说,我的过错没有那么大。也许,你会大发慈悲,把我送到炼狱里去……可是千万别送到地狱里去!我会吓死的……我多傻呀,在那儿人是不会死的!”于是她又开始作她的天真的祈祷。
托马也睡得很不好,可是煎逼着他的不是地狱的恶梦,啃食着他的心灵的是人世间的愁苦。他离开他的家乡,丢下了他所喜爱的一切,带着一袋甜饼和一个理想,动身上路,那还只不过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他打算在城里积几个钱回家买一块地,那时他就可以跟那美丽健壮的姑娘玛丽结婚了……啊,那时她的父亲就不会反对他们的婚姻了。
现在什么都完了……在这意料不到的监狱的白墙上,他看见了农场,看见了那个跟玛丽那么像的快乐而健康的女人在挤牛奶。而代替他托马的,却是另一个不知哪儿来的男人,他牵着一匹用尾巴有节奏地掸着苍蝇的马,从忙乱地照护着小鸡的母鸡身边走过,穿过院子。他托马却被人轧死了,完蛋了,而他的脑袋却像一个稻草人那样竖在木桩上。他的有力的手、健康的身体哪儿去了?在绝望中,托马咬着牙。后来他低声哭泣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玻璃板上。
“这是什么?”洛兰在早上整理房间的时候诧异地问道,“这水是哪儿来的。”
虽然约翰早已把空气龙头打开了,托马并不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