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文扬
B先生死了。就在他搬进这座大楼不到24小时。
B先生是昨夜,不,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零点住来来的。那时夜雾弥漫,有两个黑衣男子陪着他,拎着三只大提包。敲开我值班室的房门,要租一间不带家具的房子。这个要求有点奇怪,因为大多数人都想要有家具的房子。
“请问你们要租多大的屋子?”我打量着B先生的光头问。他戴着眼镜,苍白而又腼
腆,脸上有种愁苦的模样。
一个黑衣人说:“最小的单元就可以了。一间卧室,带厨房和洗手间。”
“请原谅,三个人住这么小的屋子是不是太挤了……”我说 。
黑衣人面无表情,指了B:“就他自己住。”
“好吧,您想租多久?半年还是一天?”我问B 。
B先生低声说:“一天……”
“什么?”我没听清楚。
黑衣人说:“租一个月吧。这是你们的最短租期?”
“对。”我拿出登记薄让B 写下自己的名字。黑衣人付了一个月的租金然后我带他们上了电梯,到了大楼16层的那个小屋。
B先生对客厅表示满意,但他抱怨房子的视野太狭窄了。黑衣人冷淡的沉默着,把大箱子打开,里面竟装满了简易的家具:折叠的帆布衣柜,充气的床垫,还有一些换洗衣服。最后,B先生安顿下来,一个黑衣人看了看表,说:“8月18日了,现在是凌晨0点整。”
两个黑衣人走了。我对B说:“早点休息吧,希望你在这里住的愉快!”
他点头说:“是啊,愉快……我不会打扰你们太久的。”
“你说什么?”
一瞬间,他的眼睛流露出虚弱和渴望,好象要说什么。我被吓住了。但他马上恢复了正常,也就是说恢复了那种腼腆和愁苦的模样。
“麻烦你了,让我休息吧。”他客气的把我送到门外。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昨夜。
仅隔二十几个小时,B就死在房间里。他死后形容枯燥,看上去老了很多。
那两个黑衣人穿过夜雾走进大楼,还带了一位医生模样的人。我现在还不懂,他们是如何知道B先生的死讯的。当他们要我打开那间屋子的门,发现B毫无生气的躺在客厅地下时,他们一点也不惊讶。医生走过去,翻开B的眼皮,然后摸摸他的脖子,转身对黑衣人点点头。
“他死了。”
他们想抬起B先生的尸体,我拦在门口说:“等一下,我因该去报警。还有,我都没发现他已经死了,你们是怎么知道的啊 ?”
一个黑衣人走过来,低声地说“不必报警。”他拿出一份证件给我看,那是种让人无法怀疑其权威性的身份证明。我沉默了。
他们在房间里翻来翻去。把简易的家具拆开,每一件衣服都抖开来看,我发现那些衣服都很旧,而且都是一模一样的套装。B在这住了还不到一天,难道能在屋子里藏什么东西吗?
最后他们将屋子的一切装进大提包,抬起B,消失在门外,只剩我一个人站在四壁皆白,空空如也的房间里。
对这个死去的人,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认识他只是二十几个钟头,但却像是多年的老友似的。细究原因,大概是他每次件我都表现出老友一般的熟。
B先生真有些古怪。他的精力一定非常旺盛,单看外表会被欺骗的。他苍白憔悴,仿佛弱不禁风,但是他一天都频繁的出入大楼的内外,仅仅被我看到的就有十几次。他好象可以突然出现在这里,又突然件出现在那里。
自从午夜安排好房间,我第一次看见B竟是在半分钟后。谁知道他是怎么飞快的神不知鬼不觉的下了楼,无声的站在我的旁边。
我目瞪口呆的盯住他。他眼睛红红的,仿佛换了一个人,急切的问我:“现在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莫名其妙的说。
“现在几点了,几号了?”他梦游一样的问。
我几乎被他吓住,很快地回答:“8月18日凌晨……0点过1分。您是什么时候下来的?”他没有理睬我的问题,呆了呆,说:“哦,是这样……谢谢您了。”
他回去睡了。但早上3点钟,我竟透过窗户看见他在楼外。他佝偻这身子,从雾气里慢慢地移动过来,苍白的脸像一盏昏灯,我赶忙出去,打开玻璃大门。他疲倦的走进来。
“您才安顿下来,不好好睡一觉吗?”我说,“是什么时候出去的?”
“什么?”他楞了一下,然后说:哦,我不累。我出去的时候,你没看到?”
我迟疑得说:“可是,楼门一直是锁着的啊……”难道他是从十六层窗户中爬下来的吗?”
“是么?”他微笑,你记错了吧,我是从这里出去的。”
眼看他的背影蹒跚着走进电梯,我锁好门,回到值班室里打盹。
早上七点半,他经过前厅,对我说:“早上好!”
“早上好!”我很惊讶,他只睡了这么一会,居然有精神出去散步。
奇怪的是,只过了几秒钟——至少在我的印象里,只过了很短暂的时间——又看到他经过前厅向楼门外走去,他冲我打招呼,就向刚才没见过面似的:“早上好!”
我诧异的望着他,他走出了楼门。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乘着一辆出租车停在楼外,慢慢的从车上挪出来,疲惫不堪的走进大楼,也不理睬我,直接上了电梯。
B先生怎么了?他在外面这一个小时做了什么?我想的走神,却又见他笑着从我面前走过,道了一声:“辛苦!”就去按电梯的按钮。
我捧住头,使劲闭上眼睛又睁开。我疯了吗?我的大脑提前老化了吗?我在做梦吗?
我在前台扒了一会,想养养精神。一抬头,就看道B愁苦的走在大厅里走动着。我下意识的弹了起来!他对羞涩而凄凉的说“我丢了件东西……”他茫然的说:“一定要找到……”
“您丢了什么?”我问他。
他摇摇头,走出了楼门。
我跟着他走到门外,身后有只手排了排我的肩膀,真的差一点叫我条起来!
原来是住在1608号的那位老寡妇,她非常神经质,而且,说起来她还是B的邻居。
“他叫什么?”她伸出一根瘦的像巫婆的手指头,远远指着B的背影问。
“B,怎么了?”我问。
老太太低声说:“她很怪!”
这我知道,但怎么跟她说呢?
她看见B消失在拐角,把嘴凑在我耳边说:“刚才我听见他房子里有人在哭!”
“哭?”我觉得她太敏感了。
“没错!我扒爱门上听到了!”她突然转向里面,脸上皱起惊恐的纹路。
B先生又从里面走出来了。
我也百思不解,但是客气的问了一句:“您丢的东西找到了吗?”
“什么?”他抬起头来,惊疑地望着我,“什麽东西?”
他走出楼门。老太太拉着我跟出去,停在阳光下面,悄悄地说:“一个妖怪!”
B在远处上了出租车。我转过身,想着老太太的话,无意地向上一瞥。
我看见十六楼上,B先生房间的窗内有个人影。我退远几步,用手遮住阳光重新分辨。没错,是他的房间,那个清瘦而衰颓的人影移到了窗帘后面。我吓出一身冷汗。
“你看见了!你看见了!”老太太激动的念着。
我扯着老太太,在她心脏和腿脚允许的情况下尽快跑到管理室,拿上电棍,乘电梯上了十六层,在B的门口站住。我们紧张地倾听着。
“B先生!您在里面吗?”我轻轻敲门。没有人回答。
老太太尖利的手指掐的我生疼。我拿出了备用钥匙打开了门,必虚搞清楚。我手握电棍,走进宁静狭小的房间。
里面空荡荡的。
老太太干瘪的嘴角哆嗦着:“他是个妖怪,他是幽灵。
“我们快开门吧!”她使劲拉着我的衣服。我也害怕了。
就是这样。我确实今天一天里看到B先生十几次出入楼门内外,而且他的容貌像雾中的猫头鹰一样不可琢磨,一会儿苍老,一会儿又变的比较年轻,他的衣服也时新时旧,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幽灵的,但我拿不准B先生是什么。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拿着一副纸牌走到前厅,要跟我玩一会儿。
我无法拒绝,他明显地衰老了,真奇怪,而且他的眼睛有了暗淡的黑晕,目光仿佛是发高烧的病人。 他像我展示出令人惊叹的牌技,就算我把牌洗的再彻底,他还是能记住每一张牌的位置。我更加相信他是隐藏在现代城市的巫师。 最后,他把牌丢在台子上,说:“这一点也不神秘,我不是什麽魔法师。年轻人去买一副偏光眼镜吧。这牌留给给你。有时候你会发现一件不可思意的事情,换一副眼镜你会看的清请楚楚。”
我真的拖人去眼镜店买了副便宜的偏光眼镜,戴上它再看拿拿副纸牌,原来每一张纸牌,原来每一张的背面都用特殊的墨水做着标记。 这是B先生教我的一件最有趣的事,也许他另有用意,但我没有猜破。
吃过午饭,我发现他站在楼口,呆望着对面的路灯。
“天气很好。”我小心的跟啊打招呼。
“是啊!天气每次都这样,我道希望某一次看到下雨。”他更像是喃喃自语,然后他很奇怪的说:“你瞧那盏路灯。”
“路灯?”
“对,它一直在那吗?”
我仔细看了看路灯,又看了看它:“当然,它早就在那儿,一直在。”
“它……没有……没有被打破过?”它耳语似的问我,仿佛心怀恐惧。
“没有吧。”我摇头。这是拿不准的,附近的顽童很多,而我来这当管理员才两个月。
他问出我一个令我浑身发抖的问题:“你没看到过路灯碎片从地面上飞起来,自动地重新组合好吗?”
阳光灿烂,他的脸还是那么苍白。我心像被什么冰冷的的手狠狠捏住了。他看出我在害怕,就笑笑进去了。
老实说,才认识一天就能叫我这样害怕的人,B先生算第一个。
我不感在主动打招呼。下午我又看见他进进出出,来来去去。有时也跟我说话,但没有特别奇怪的事发生。
夜里,他就死了。
两个黑衣人把B的尸体和屋子里的东西搬走以后,我站在他的卧室里茫然四顾雪白的墙壁,一尘不染的地板。黑衣人想在房间里搜寻什麽!B先生真的在这里藏了什麽东西吗?回忆B的种种诡异之处。我感觉这房间把我的心牢牢吸引住了。这里留着他灵魂,我荒唐的对自己说。
突然在灵机一动的情况之下我从衣袋里取出拿那副偏光眼镜。戴上它后我惊呆了。
老天哪,墙上写满了字。
毫无疑问,这是B先生写给我的,他成功的瞒过了那两个黑衣人。我把门从里面锁好,回道卧室激动的读墙上的字。这儿写着一个让人毛古毛骨悚然的故事:
我写下这些,是因为我预感到自己就要死了,我一直渴望对人说出自己的遭遇,但我不敢。现在我用这种方法告诉你,世界不像你想的那麽简单。
在墙上写字是因为:1,他们在最后把我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拿走,留下的只有墙壁;2,用这麽原始的,简单的和不可靠的办法才能骗过他们。你很聪明,理解了我对你做的暗。
我死后没人能看到我的坟墓,让我来悼念自己吧:B;65岁,死于长久的孤独和生命力枯竭。他是个罪人,然而又是个可怜的牺牲者。我在这个地方,在这一刻被囚禁了十年。
十年。
噩梦是这样开始的,由于人类共同的弱点,我犯了罪,大罪。在我的世界里在你还没有见到,无法想象的世界里,我得知自己将要接受什么惩罚。
法官说:“你被处以一日无期徒刑:在有生之年,你将永远过这同一天——我们为你随机选择那一天,2008年8月18日。你的一切生命活动都只限于这二十四小时之内,直到自然赋予你的生命结束。作为一种人道主义的优待,你可以在一座热闹的都市种服役,但在服刑期间,你不能对周围任何人提起关于你和你所受的刑罚,否则我们将你转移到一个密闭的小空间内,在孤独中度过刑期。”
你理解吗?朋友,这是无止境的噩梦。
据说我是第一批被处以时间囚禁的罪人之一。他们还不能了解这一技术的全部内涵,我们算是实验品。
一开始,我对这刑罚的可怕之处还没有真正的体会,这是座热闹繁华的城市,处处充满生机,我住在自己的房间,对置身于开放的大世界里感到高兴,我透过玻璃窗观看下面的人群,不准备担忧以后的日子。
第一天——我这样说是按自己的习惯,其实我度过的这十年,这三千六百多个日子,对你们来说是同一天。第一天,我早早的起了床,打算出去散步,呼吸一下这座城市的新鲜空气。我的邻居,1068号的那位老太太——她是个细心人——热情的问候我。
“您好!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
我答道:“是的很高兴认识您。”
“您从哪儿来?”
我把早就编好的谎言对她说了一番。她最后说:“希望您在这儿住的愉快!”
在楼下我对你打了个招呼:“早上好!”你对我报以关心。
走到大街上,我在拐角处的报童手里买了一张报纸,先看了看日期:2008年8月18日,头版的新闻很吸引人。我过马路,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要了早餐,巴西咖啡和烤面包。
我看报纸,咖啡馆的老板对我说:“我觉的您很面生。”
“对,我是刚刚搬来的。”我回答。
“喜欢我们这儿吗?”
“很好大家都很友善,咖啡很香。”我向他微笑。
接下来我去公园散步,看场电影,吃午饭,在市政广场坐着喂鸽子,逗弄躺在婴儿车里的小孩。
吃过晚饭后,在街道上漫步,直到疲倦才回家。我躺在床上睡觉,一觉醒来,仍然是2008年8月18号。
第二天(还是按照我的习惯说的),我在同一时刻出门。1068号的太太站在楼道问:“您好,您是新搬来的邻居吗?”
我答道:“是的,很高兴认识您。”
“您从哪里来?”
这真有趣。我又一字不错的说了了那番话。她最后说:“希望您在这住的愉快!”
我又在在下面问侯了你,在街拐角买了同一分报纸:2008年8月18日的日报,头版的新闻对我来说早以是往事。我过马路,在对面的咖啡馆里要了早餐,这是巴西的咖啡和烤面包。
我看报纸,咖啡馆老板对我说:“我觉的你很面生。”
这一切都像钟摆一样准确。
我说处了跟昨天一模一样的回答。我感到自己好像以个无意间走进一步老电影里的客串者,我知道电影里发生的一切,但其他角色却对它一无所知。
公园,电影,午饭,鸽子,婴儿车里的小孩,一模一样的场景,一模一样的事唯一不同之只是我。步,唯一不同的只有我的心。我很清楚,只个日子我已第二次度过这感觉真怪,2008年8月18日,这处,保存在宇宙的一个神秘角落?而我却被施了魔法一次次的进入这录像带,带着了解一切的心,却被重复这一尘不变的情节。
在开始的几天里,我并不沮丧,也没有害怕,甚至还抱着一种优越感和好奇的兴趣,观察这发疯的世界。我按固定的时间表过日子,我记熟了每个时刻,每个地点将遇到的人,以及他们将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