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应许之地”应该不可能存在吧?既然好战才是人的本性。
要走得更远……达到更高的目标……要更向前……
渴望着有一天,人和人、人和宇宙能极致圆融,美好的世界便将降临……所以人类才会为基因加笔,让他们到宇宙去开拓新的大地,并向更高的极限挑战;梦想着终有一日,人类将踏上那个游着有翅膀的鲸鱼的星球——
那贪得无厌的期望,难道正是万恶之所在?
“雅金.杜维”陆续有战舰和逃生艇飞出。眼见战斗毫无预警的中断,“永恒号”舰桥一时也掌握不到状况,拉克丝和巴尔特菲卢特只能面面相觑。这时,在“决斗高达”装备着“强袭高达”的来复枪和盾牌——的前导下,遍体鳞伤的白色战舰终于抵达这个宙域。
“‘大天使号’……”
巴尔特菲卢特才刚呼叫,玛琉的脸便出现在屏幕上。看来她已提前为此刻情势感到疑虑。
“这究竟是——?基拉他们呢?”
“不知道!难道‘雅金’弃守了……?”
一架自港口出动的“基恩”双手拉着缆线,让无数身穿船外作业服的士兵们抓着,并将他们拖离要塞。拉克丝等人在外面观望,实在无法得知内部发生了什么事,只能肯定扎夫特的确在忽然间决定撤离“雅金.杜维”。
拉克丝略带不安,道出那个最令人担心的问题。
“——那‘创世纪’……?”
同一时间,卫星上的扎夫特总部也正努力掌握现况。和“雅金.杜维”司令部之间的通讯突然中断,议长帕特利克的动向也无从得知,接着又发现要赛内全体要员竟开始撤退。操作员们忙着搜寻撤退中的舰艇,或曾与“雅金”司令部通讯到最后一刻的人;询间事态的声音不绝于耳,整间司令部都充满了急切的声调。可是不管找到哪儿,就是没有人能把事情说清楚。
议长在做什么啊——爱莎莉亚.焦耳满怀不安和烦燥,看着屏幕上一架接着一架飞离“雅金.杜维”的舰艇和 MS 。战况明明已呈现我方的绝对优势,有什么必要在这种时候弃守“雅金”呢?
但就在她一个劲儿疑惑之际,后方的司令室大门打开,杂杳的脚步声了进来。爱莎莉亚回过身,却见十数名武装士兵持枪对着他们,不由得一阵愕然。士兵们身后走出一名女性,有一头亚麻色大波浪的过肩长发——是本应被监禁艾琳.卡纳巴。她不但没有囚禁后的憔悴,反而以凛然的语气宣告:
“请你们不要抵抗,爱莎莉亚。”
爱莎莉亚.焦耳明白,他们执掌的政权已在此刻遭到推翻。
在空无一人的管制室里放下父亲的遗体,阿斯兰仍然泪流不止。直到身旁的控制台发出警报声,他才回神抬起头来。但见“创世纪”发射程序中断的画面刚刚切换,人工语音径自读出警告讯息。
“自爆装置启动,距离爆炸尚有一八零零秒。全体人员请尽速撤离——”
“雅金.杜维”已被弃守。阿斯兰原本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忽又觉得不大放心,便飞快地操作起控制台。卡嘉利从他背后探过去看,只见画面上显示的是自爆程序的详细讯息。阿斯兰迅速浏览着一个个切换的画面,却被一段讯息吓得愣住了。
“‘雅金’的自爆程序是……与‘创世纪’的发射连动……!”
“什么?”
卡嘉利也惊愕的大了眼睛。阿斯兰立刻敲起键盘,试着将“创世纪”的指令解除于程序外,又试图中止自爆程序本身。发现两者都不可能时,气得粗暴地往键盘一搥。
“可恶!”
本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当自己灭亡时,也要地球跟着陪葬——原来父亲是这么想的;他要为自己被夺的世界报仇——
阿斯兰心有不甘,向平躺在身后的遗体看了一眼。
“你明知道这么做也不可能挽回什么……!”
他猛然转身,飞也似的冲出司令室。半愣的卡嘉利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基地内部已开始进行起自爆程序,震波和爆炸气流越来越强。他们沿着来时路回去,各自跳进座机。阿斯兰不等卡嘉利,自己就驾着“正义高达”先飞走了。他已在心里下定决心,要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等等啦——可恶!”
卡嘉利死命的向“正义高达”追去。看见他的行动如此果决,不禁问道:
“你打算怎么做?”
阿斯兰淡淡答道:
“——到‘创世纪’内部去让‘正义高达’引发核爆。”
在他答话之际,红色机体已经接近那面巨大的镜子。阿斯兰用背部的武器向基座闸门齐射,瞬间便将它炸开,紧接着了飞了进去。
“怎么可以!”
卡嘉利的“嫣红强袭高达”也跟着飞进传动轴。
“那你怎么办?”
“只有这个方法了!你回去!”
不能把卡嘉利卷进来。这是他该自己收拾的事情。
听着他过份简洁的用词,卡嘉利的声音响多了一分恳求。
“阿斯兰!”
“不可以!”
阿斯兰放冷了声调向她吼道,眼见“嫣红强袭高达”仍要跟来,只好卸下背部载具朝她射出“命运-零零”。传动轴内并不宽敞,仅能容一架 MS 勉强通过。“嫣红强袭高达”就这么结结实实的被载接上,通道也被堵住了。
“阿斯兰——!”
听见她悲痛的呼喊声,五脏六腑好像都被撕裂了。他很想跟卡嘉利一起活下去。还有基拉和拉克丝,以及众伙伴们——活在一个没有战争的世界里。然而,情况却不允许。
“正义高达”穿过传动轴,来到“创世纪”基座一处看似中枢的空间。核爆大概就是在这个巨大的储匣内产生,再干扰出伽玛线后释放出去的吧。想到待会用来破坏这个装置的也是核能之力,阿斯兰觉得不可思议。
阿斯兰呼了一口气,按下手边的钮。扶手滑出一个数字键盘。他一面输入密码,一面想到以前也有过同样的情境,不禁苦笑起来。当时他是出乎自己预料的活了下来,但这一次就不可能了。
这才是正确的结局。制造出这种武器,又实际击发它、夺去数以计生命的人就是自己的父亲。做儿子的早该在他犯错前阻止他了,却什么也没做。
他一直想要响应父亲的期待。可是不管多么努力,总是无法满足他。父亲似乎永远觉得儿子没出息,或许事实也是如此……
那么,至少用这条命来亡羊补牢吧。在这座武器向地球发射死亡之光以前。
密码快要打完时,少女的声音却在耳边响起。
“阿斯兰——!”
“卡嘉利?”
阿斯兰惊讶的看着那架浅红色的机体冲出传动轴。
“你不能这样!不要逃避!”
直挚的语调打动了阿斯兰的心。总是这样。她的言语总是率直得让人不知所措,却也总是陷进死胡同的自己面前拓出了一条路。
卡嘉利哭着,仍犹坚毅的叫道:
“——活下去才是战斗啊!”
基拉和克鲁泽的战斗仍旧持续着。这时的基拉也注意到“雅金.杜维”出现了撤退潮。他们弃守“雅金”了吗?那么,是否表示事情结束了呢——?
基拉正这么想着,耳边却听到克鲁泽的狂妄笑声。
“不论如何,都是我赢了!‘雅金’若是自爆,‘创世纪’也会被击发!”
“什么……?”
基拉不由得瞠目。
“你已经无法阻止了!地球将被焚烧,泪水和哀嚎会成为新的狼烟,继续呼唤纷争的!”
克鲁泽咏叹般的说。
“——这就是最多人预言的末日!”
“龙骑兵”击中“自由高达”的右肩,而基拉的来复枪口已经正对着银色机体。
“胡说……!”
基拉射出的光束贯穿了“神意高达”的左臂。
“是谁累积出这么多的罪孽?”
座机虽然受损,克鲁泽的语调依然不减愉悦。
“你不正是那些罪孽之一吗?”
孤独感和痛苦再次排山倒海地向基拉袭来。为了这一身能力而被疏离,承受那些无心言语,被人利用、被伤害——
自己真的是在进化之名下被创造出来的恶魔之子?
“人”这种生物——真的注定毁灭吗……?
宛如自己影子的这个男人,他的话不断左右着基拉的思绪,令他一再迷惘。这时,基拉的耳边像有一阵轻语。
——不对,基拉、你应该明白的。这世界并不是只有那样。
曾经有人为他挺身挡在那些枪口前。有人抱着他、为他拭去泪水;也有人惋惜他的生命而哭泣,誓言保护——以笨拙的一吻,誓言保护他。而今,更有人仍然在等着他回去——
当然是的……自己和他们没有分别。都是分享同一个世界的生命。都是“人”。这个高呼着制裁的口号,为人类定罪的男子,其实也是一样。
他们——我们,或许是犯了错。
“可是……!”
基拉拔出光剑,冲向克鲁泽。
“——我还是有想保护的世界!”
残余的“龙骑兵”剜去了“自由高达”的头部,光束又从它的胸前穿出。但那都挡不住基拉。他越发加速,如疾风般一跃而起,将光刃直挺挺地刺进“神意高达”的驾驶舱。
转眼间,一切都爆炸了。
“雅金.杜维”司令室的所有装置都被炸飞,火势从港口向外喷发。“创世纪”的基座也在同时迸射出凄厉闪光;过度剧烈的爆炸破坏了原本已至临界点的储匣。巨大的镜面内侧出现裂痕,进而被闪光吞没,而漂浮在镜面前方的“神意高达”也被这一阵爆炸波及,爆发出另一道闪光,毁去了“创世纪”的瞄准镜。
在连续爆炸的冲击下,与“神意高达”擦身而过的“自由高达”被震得飞向了远方。
“永恒号”和“大天使号”的乘员们茫然地看着这一片闪光。拉克丝离开了座位,飞到窗旁呼喊着基拉的名字。巴尔特菲卢特注视着光茫渐渐消逝,直到那面镜子的残骸映入眼帘,才放松了双肩的力气。
——他们活下来了。地球上的众多生命也是。
宛如时间从休眠中醒来,周边宙域的动态愈渐显匆忙。宙域中漂散着爆炸后的残骸,以及艾琳.卡纳巴的声音。
“通告宙域中的扎夫特全军,以及地球军——”
无分敌我,在残破不堪的战舰中,人人都抬起头来听这一段话。
“——目前,‘plant’正准备与地球军及‘plant’理事国进行停战协商……”
听者中有的人为这番话感到困惑,也有人发出气愤或安慰的呼声。
“……此外,‘plant’临时最高评议会向地球军要求,停止现宙域中所有的战斗行为…………”
听见这句话,舰桥上的乘员们顿时欢声雷动。看他们激动得互相拥抱、击掌之后,巴尔特菲卢特望向窗外。
——结束了……
月球基地毁了,地球联合军应该同意这项要求吧。或许双方就此签下停战协议,这漫长的战争就结争了。
这个结束却不代表一切,自然人和调整者的差异不可能消除。在两者完全融合之前,不知还会发生多少纷争;所谓的完全融合,或许更得等到世界末日来临才有可能。不过——至少现在,巴尔特菲卢特总算放下心来了。
——战争,是结束了……
即使这只是短暂的休息——
漂浮在残骸间,“嫣红强袭高达”已转为未启动模式。驾驶舱开启,一个身着红色驾驶服的人影向外挣视,是阿斯兰。
设定了“正义高达”的自爆装置后,他便跳进“嫣红强袭高达”的驾驶舱,跟着卡嘉利一起逃离了“创世纪”。
远眺这片漂浮着无数残骸的宙域,阿斯兰的眼色阴郁。
“创世纪”没有被击发。在人类犯决定性过失之前,总算得以被制止。但放眼所及之处已布满破坏的痕迹,又如何呢?太多的战舰、 MS 化成了无用的铁块,如幽魂般飘荡在空间中,其中不知有多少是毁在自己的手里。仅仅在这一天内,就有多少生命逝去啊——
沉重的罪恶感打击着他,犹如战栗一般令人心悸。一个柔软的手掌抚上阿斯兰的身体。卡嘉利探出身子,抬头看着他的脸。她的表情哀苦,金色的眼中盈满泪水。
她还活着……而自己也活着。尽管失去了这么多,他们还是要活下去。
突然间,泪水像决堤似的涌出,阿斯兰紧紧抱住她。
——活着,才是真正的战斗。
太多的人死去,阿斯兰的父亲也是——
杀死他,大概是唯一能阻止他的手段了吧。真想在他活着的时候彼此了解,希望他对自己笑一笑,至少一次也好。可是现在,都已成无谓的奢望。
他们已经失去了太多,这些伤痛恐怕永远也没有痊愈的一天。可是——
人们还是得活下去。
越是失去了这么多的生命,越得让生命延续下去。
生命没有目的或职责,也无所谓牺牲的价值。因为生命本身就是目的,是义务。
是卡嘉利告诉了他这一点。阿斯兰坚定的抱着这个和自己同样历经失去、伤痛,却依然努力活下来的人。她的生命仍然脆弱,随时都可能失去,甚或在下一秒钟便会化为乌有,却极可能成为坚韧而伟大的存在。
臂弯中,彼此的生命都是奇迹。阿斯兰向怀里这个充满惊奇的存在发誓。他要迎向这份挑战。
绝对要不屈不挠地坚持这场战斗——
——我在坠落……?
深邃的星空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的繁星,眨也不眨的凝视着基拉。
基拉被摔出了驾驶舱,漂浮在真空之海中。
我在往下落?还是往上飘?
这里是哪里?我死了吗……?
转动视线,只见残破的 MS 和战舰碎片,远方是闪耀如银色沙漏的plant群。
——我们……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结果,基拉到最后仍旧逃不了人类的业障。遭受攻击的憎恨驱使着他寻求敌人,而后杀害……
为什么人类逃不出仇恨的情绪……?
是武器之过,还是操纵武器的人心之过?
人类有何求,又想走到哪里?
为了走得更远,朝向更高的目标,更进步……于是有了那些美丽的沙漏;却也制造出那些可怖的兵器,生出了克鲁泽和基拉。
美丽朦胧的银色沙漏。在宇宙辐射的曝晒下,在这近乎绝对零度的幽暗空间中,为脆弱却脚踏实地的人们维系生存。说它是罪恶,基拉怎么也无法认同。
然而,同样是人的手,却在另一方面寻求破坏世界的力量。明明知道,在毁灭的尽头会是何等苦果。
有人借着否定所有的进步而求生。也有人猎杀像基拉这样的人,说他们是不自然的存在,不该存在的存在。
哪一边才是对的呢?要选择哪一条路,才能不做错呢?
他不知道。到头来,基拉还是得不出答案。
只是像个孩子般,不停的问。
为什么……?要去哪……?该怎么做……?
有一颗星星从他的上方落来。
基拉恍惚的看着它,慢慢才发现那是一架飞向自己的 MS 。
它慢慢接近,驾驶舱门开了。里面有两个人影。他们挨在一起,阳光将他们的脸照得好清楚。卡嘉利在位子上抓着操纵杆,仍如往常那样又哭又笑;阿斯兰攀着敞开的舱口,微笑着将另一只手伸向基拉。他的头盔里也浮着好多泪珠,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
基拉挂在颈子上、那枚拉克丝的戒指也飘进了头盔里。他看着小小的戒指,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还活着。
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