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琉对他的“感应”之所知,则是从他在“ JOSH…A ”得知“独眼巨人”情报的过程中听来的。
穆的直觉本来就莫名地特别敏锐,有一次在战场遇到某个敌人时,好像突然有一股与先前不同的感觉;那名战斗驾驶又相当顽强。穆返航后就去打听,因此得知克鲁泽的名字。从那次以后,穆发现自己只要在战场上出现那种感觉,就一定会遇见同一个敌人。这种“感觉”到底是什么,他也不明白,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碰上特定的对象才有——
——哎,宿命的敌人……搞不好就是这么回事?
穆当只是轻松带过。
而今回想起他的话,却有一股不吉的感觉油然而生。
宿命——从出生起就注定的某种因缘——所谓注定的因缘,究竟是什么?是无数次的相逢、一而再的战斗,还是——
而被注定的,会不会是某一方的死?
“暴风高达”开始降落地表,伊扎克在混乱的思绪中注视着。
每件事都莫名奇妙。原以为死了的堤亚哥还活着,可是怎么会出现在这?为什么他跟“强袭高达”和“自由”搞在一起,好像跟那个驾驶员还很熟的样子?他们那样交谈,还提到阿斯兰,又是什么事——?
没一件想得通。
他知道堤亚哥这个人有时满草率的,但也不认为他会背叛祖国。可是——仔细想想,阿斯兰或拉克丝的背叛,伊扎克也都无法理解了。真的,别人的心里在想什么,自己真的无从得知。
——不要举枪相向了,我们谈一谈吧……
想起堤亚哥刚才说的这句话,伊扎克咬了咬嘴唇。
一个叛徒的话有什么好听的,他的行动就代表一切了。堤亚哥明明活着,却没有复归本队,单单这点就可以判他逃兵之罪,更不用说现在还跑去跟一帮叛徒厮混。讨伐他的理由还不够充分吗?
可是——伊扎克还是迟疑。因为他还是想知道。堤亚哥、阿斯兰、巴尔特菲卢特——他们为什么离开,又在想些什么。面对这些人的背叛,伊扎克仍然怒在心中,只是……他就是想知道,他们的心里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想法。
因此,他也将“决斗高达”降落在“暴风高达”前,自己走出了驾驶舱。
看见伊扎克踏上这片干燥的大地,堤亚哥的表情有些安慰。正当他想走过去时,伊扎克却对着他的脸举起枪。
“不要举枪相向……我还没天真到会去相信敌人的胡说八道!”
看见那把枪,堤亚哥停下了脚步。
伊扎克确实是想听听他说什么。不过,要是那家伙只想巧言令色蒙混自己打消主意,那么真该打消主意的人就是那家伙了。
看见伊扎克脸上那股毅然决然的神情,堤亚哥望了一会儿,然后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我……是你的‘敌人’吗?”
被他这么一问,伊扎克握枪的手震了一下。
不是。堤亚哥是——是好哥儿们。从军学校起就一直在他身旁,有时还会给个性冲动的自己好些劝告,或是出面替他打圆场……
偏偏现在,自己居然得用枪对着这个人?
难过、不甘愿、遗憾的人是伊扎克。
“——先变成敌人的是你吧?”
伊扎克吼道,他觉得好想哭。
——你们都这样!每一个都是这样——明明是你们丢下我跑掉的!
可是堤亚哥却这么回答:
“我可不记得我几时成了你的敌人哦!”
“鬼扯!你也是叛国贼!”
伊扎克以为对方企图模糊焦点,于是重新握紧了手枪。却见堤亚哥只是瞪着枪口,动也不动的继续说:
“——我又没打算背叛‘plant’。”
“你说什么?”
“可是——我只是不想……”
忽然间,堤亚哥出现前所未有的锐利眼神,同时朗声说道:
“——不想再默默服从军队的命令,只为消灭所有的自然人而战了!”
——消灭所有的自然人……?
这句话令伊扎克大大震惊,不禁微微垂下枪口。
——我们想做的事情,真的就是那样吗?
不久前那个整备兵天真的话,此刻又在他耳边响起。
——两三下就能把那帮自然人赶出宇宙了,是吧?
那果真就是我们的愿望吗……?
看出伊扎克心中的彷徨,堤亚哥轻轻一笑。
“我以前哪……作战这么久,从来没想太多耶……”
是啊,伊扎克也是。
“可是变成战俘之后,我就想了一堆。唉,也因为没别的事可做啦。”
堤亚哥有些忸怩,开始说起自己投降并被“大天使号”囚禁的事。
然后说到,自己差点儿死于一名少女手下——那个失去心爱之人的少女。
“——在这之前,我都只以为自然人是跟我们不同的东西。可是,那女孩的眼泪……跟你在尼高尔死时流下的眼泪,有哪里不同呢……”
是啊,自然人也跟我们流着一样的血;这点伊扎克早已明白,可是——
“所以……”
他沙哑的吼着:
“你决定不再杀自然人,反过来杀我们吗?”
“不是。”
堤亚哥静静的回答,显出一股从前没有的沉着态度。
“我们只是想阻止这一切互相残杀的事情——才这么做的。”
伊扎克开始听不明白,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拉克丝.克莱因、巴尔特菲卢特队长——‘永恒号’上的那帮家伙也是一样的。自然人杀调整者、调整者杀自然人……在两边开始大屠杀之前,大家都想尽力阻止,所以才像这样聚集在这里的……”
伊扎克感到一阵错愕。
“——你说尽力……那你们打算怎么做?”
“这个嘛……其实我也还不知道耶。”
“搞什么,你是傻瓜啊?”
伊扎克不由得骂起来。
“你被骗了啦!就你们三艘战舰,能做得了什么?”
堤亚哥耸耸肩,又笑了。
“要是说什么都做不到而都不去做,那就更做不了什么啦——对吧?”
“……!”
“基拉说——就是那架‘自由高达’的驾驶员啦,他就是这么说的。那家伙就是之前在开‘强袭高达’的人。”
“强袭高达”——直到今天,这个名词仍然在伊扎克的心底拥有烧灼的力量。他惊愕的想起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
——够了,别再打了!
在阿拉斯加时,他偶然救了伊扎克的命——不、不是偶然。也许早在那时,他就已经做了决定,所以才会不分敌我地呼吁众人逃命——
那么,那名少年就是一直和他们战斗的敌人吗?不但害伊扎克的脸受伤,还杀了尼高尔的人——?
回想起这些事,一股反射性的恨意猛然涌现。但伊扎克还在混乱之际,堤亚哥却说出另一个更令人震惊的事。
“那小子也是调整者……”
这一句话引得伊扎克瞪大了眼,堤亚哥面色哀愁的继续说:
“——而且还听说,他跟阿斯兰从小就是朋友……”
“……你说什么……?”
跟阿斯兰?朋友——?
伊扎克觉得有一股寒气从自己的脊背爬上来。
“……那他们一直都……不知情的在相互残杀吗……?”
“没有,一开始就发觉了,都知道朋友在驾驶敌机。”
“哪有这种蠢事!”
伊扎克不由得忘了一切,尖叫起来。他猛然想到,怪不得以前阿斯兰总要迎战“强袭高达”之前摆出那种晦涩又阴沉的脸。
岂有此理——!想不到竟有这种悲剧!
“——可是当了军人,碰到敌人能不开火吗?不能吧!”
堤亚哥的声音听来好苦。伊扎克愕然和他对望了一会儿,忽然才惊觉;同样的情况也正降临在自己和堤亚哥的身上。
“我没他们两个那么倒霉,错事干了罪也受了……只是,我都看见了。”
堤亚哥一字一句地说着:
“——看到他们,又看到阿拉斯加、巴拿马跟奥布——叫我再回到扎夫特去乖乖照上级的命令作战,我办不到了!”
“堤亚哥……!”
伊扎克还是满心错愕。
为什么——?
原先只是不敢相信;不信他们真的背叛了“plant”、与地球联合军勾结,所以他才故意来逼问他们真正的意图。结果听见这一番话,伊扎克却后悔起来,宁可自己不知道这一切。
若他们就是卑鄙的阴谋叛国、无耻的为敌军助阵——那么,自己也就能痛痛快快地扣下扳机了……!
没想到,眼前的堤亚哥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怀着以前没见过的成熟稳重和热情,在这我即敌的世界里选择了第三条路,反而令伊扎克觉得自己的立足之地开始大大摇晃了起来。自己能拿什么出来反驳他呢?
他不能原谅“强袭高达”,更不可能饶恕那个杀死尼高尔的敌人。可是已决定与那个人并肩作战的战友们呢——?他们也是“敌人”吗?自己能够向他们——向阿斯兰、还有眼前这个认真地阐述择的好哥儿们——开枪吗?
身为军人的价值观,正在催促伊扎克动手。尽管指称这个价值观本身都是错的意见出现,却又不能使他自己打消心深处的那一抹疑念。
该开枪……或是不开枪——伊扎克的心意不停摇摆着。
隔着手套,握着枪的那片掌心早已汗湿。
走道尽头的门半开着。穆靠过去从门缝间窥探——这时,阴暗的屋内立刻射出枪弹,穆利落地缩头一避,随即反击。一开完枪,他马上跳进门里。
“穆先生。”
基拉跟上去冲向门边。门沿旁的牌子上印着“ Prof。Ulen Hibiki M。D。,Ph。D。 ”的字样。屋内又响起枪声,基拉紧张的往里面看去,只见穆边开枪边冲过房间,向右侧的沙发后方跃去,又见他接着探出身子,打算朝疑似克鲁泽所在的房间正对侧开枪时,一颗子弹擦过了他的右肩。
“——穆先生!”
基拉不顾一切的冲了进去,赶到呻吟着躲回沙发后方的穆身旁。
“你怎么样!”
“唔……!”
穆按着肩头,指间渗出鲜血,滴了下来。
“——我是不会杀死他的……”
暗处传来那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基拉挡在穆的面前,转身面对声音的来处。
——我得保住这个人。
“……好不容易如我所愿的等到这一天了。”
基拉生硬的执着枪,忽然瞥见有样东西滑过地板而来。
“——至少要等他知道一切啊!”
一个硬物敲击的声音响起,听来莫名的响亮。基拉吓了一跳,往身旁看去。大概是克鲁泽丢过来的吧,倒在沙发旁边的那东西好像是个相框。他正想把目光转回敌将的方向时,瞥见了相框里的照片,不由得定睛一看。
相片里是里抱着两个婴孩的年轻女子——和卡嘉利从乌兹米手中拿到的那张、也就是背面有两人姓名的那张相片,简直一模一样。
察觉到基拉的惊愕,穆也往相片看去。这时,一份厚厚的文件又被扔了过来,几张相片从中飞出,散落在地板上。看到其中一张后,轮到穆屏息了。
“——爸爸?”
基拉也跟着看去。照片里是个男人,看得出年轻时十分俊俏;他的肩上扛着一个小男孩,两人发色一模一样。
“你也想知道吧?”
男子的身影在幽暗中兀地浮现,更持着枪向他们走近。基拉紧张地重新握好枪,劳乌.鲁.克鲁泽却像是满不在乎,拖着语调继续说道:
“人类的贪婪欲望——在进步之名下,一群愚蠢的人追寻疯狂梦想的故事……”
映着从门缝逸入的光线,银色的面具隐隐闪着光。
“——而你,又是他的儿子……”
基拉觉得全身一僵。
儿子——?
这个人说了这么多,到底在说什么?
“这里是禁忌的圣域——”
克鲁泽停下脚步,怀念也似地环顾四周。
“——是自以为神的愚者,留下的梦之轨迹……”
眼前的这名男子,真的是那个劳乌.鲁.克鲁泽吗?那名以冷酷而精密的作战能力著称,绝不容猎物逃脱的敌军智将?但是基拉一路听来,只觉得他一直在讲些不正常的话。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令基拉真正愕然。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父母亲不是真正生你的人——”
“什……?”
穆在一旁大吼。
“你胡说什么……!”
一个枪声掩盖了他的抗议。基拉猛然回神,举起枪瞄准敌将。
克鲁泽大大方方的站在基拉的正面。现在开枪的话,就算凭基拉的枪法,应该也能击中吧。可是,却有某样东西拦着扳机上的手指头。
“——我想也是,要是知道了,你就不可能这样长大了……”
克鲁泽的声音里混着几分羡慕。
“一点阴影也没有……这么像个普通的孩子……”
不是真正生你的人——
温和的父亲和利落干练的母亲,两人的脸在基拉的脑海里浮现。其实他早已想过那个可能性。如果他和卡嘉利真的是手足,必然有一方的双亲——或甚至两方都不是他们的生身父母。否则要如何解释那张照片?
说不定这个人知道事实真象?知道基拉和卡嘉利出生的秘密,或是照片里的那名女性是谁。若真是如此……
是的,基拉想要知道真象。
而他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将会因而背负什么——
“不过,从阿斯兰口中听到你的名字时,我还真没想到——你就是他呢……”
克鲁泽不耐烦似的说。
“——原以为你一定没活下来;那对双胞胎——尤其是你……”
双胞胎——阿斯兰也曾迟疑地说出这个名词。那么,自己和卡嘉利果然是——?
克鲁泽的揶揄打断了基拉的思绪。
“——跟你的生父响博士,当时都是‘蓝波斯’最首要的攻击目标……”
“你……说什么……”
基拉嘶哑着挤出声音。克鲁泽却像在享受基拉的疑惧,仍然说着:
“可是你活了下来、成长,甚至在投身战火后仍旧活着。这是为什么呢……?”
他的声音里多了歌咏般热切的语调。
“——这不是叫我们这种人也不由得想要相信了吗?相信他们眼中的疯狂梦想……!”
“你说我……你说我是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基拉终于按捺不住,激动的反问他。
——生父?最首要的攻击目标?
克鲁泽的话简直像在说,自己根本是个不该存在的东西——!
看见基拉微微发抖,克鲁泽朝他笑了笑。
“你是人类的梦想……是最顶尖的调整者……”
一反于这些赞辞,克鲁泽的话调异样冰冷而嘲讽。
“——在这样的愿望下,响博士开发了人工子宫——你就是这样被他催生出来的一个儿子;大量牺牲了你那些失败以终的兄姐们,创造出的唯一成功体……”
克鲁泽露了个残忍的笑容,挑明事实。
“——那就是你。”
基拉只是呆呆的听着对方的话。
人工子宫——他想起邻室那些浸在冷却槽里的装置。
那是——这么说,那就是——?
生出自己的东西——?
而架上的那些标本——那些死胎,是他的兄姐——?
竟然有那么多——又形同物品般的排列在那儿,等着不用了被丢弃——
眼前的景象彷佛天旋地转。
——自己也可能是其中的一个……?
怎么会……竟有这种事!
他突然好想吐。克鲁泽的话就像毒药般,令他头晕目眩。
人类的梦想——成功体——被创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