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的口气就像一经他认可,波洛便将名垂青史,永垂不朽似的。
出了事务所,我说:
“跟你的设想完全相符,波洛。”
“我的朋友,要知道不可能再有别的解释了。现在我们到切希尔餐馆去,贾普就在
那里等我们吃饭。”
苏格兰场的贾普警督果真在约定的地方等着我们。他见到波洛真是亲热得不行。
“多少年没见面啦,老波洛?我还当你退隐在乡下种些葫芦南瓜什么的呢。”
“我是想这么办,贾普,我是想这么办的。但即使是在种南瓜你也摆脱不了谋杀案。”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他想起了费恩利公园的那件奇案。但遗憾的是那时我远在别
处,未悉其详。
“还有,黑斯廷斯上尉,”贾普说,“你好吗,阁下?”
“很好,谢谢。”
“那么说来,现在谋杀正在行时?”贾普打趣道。
“你说得对,是多起来了——很行时。”
“你可不能怯阵呀,老公鸡,”贾普说,“哪怕一点头绪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
在你这个年纪上可不能期望取得过去的那种成功啰。你我都不中用啦,该让年轻人来试
试,你懂吗?”
“老马识途啊,”波洛喃喃地说,“它熟悉道路,不会迷路的。”
“哎,我们在说人,不是说马!”
“怎么,区别很大吗?”
“那要看你是怎么对待这个问题了。不过你向来小心谨慎,不是吗,黑斯廷斯?他
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只不过脑门上的头发无伤大雅地少了几根,而脸上的老年斑却恰
到好处地添了许多。”
“呃?”波洛说,“你说什么?”
“他在赞美你的胡须呢。”我连忙安慰他。
“哦,不错。我的胡须之美的确是有目共睹的。”说着,他极有风度地捻起他的胡
子来了。
贾普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后来他终于抑制住自己的幽默感,说:
“瞧,你托我办的事,我已经给你办好了。你寄来的那些指纹——”
“怎么样?”波洛迫不及待了。
“什么也没有发现。不管这位绅士是谁,反正我们这里没有他过去的作案指纹存档。
我们打电报到墨尔本去查询,那里说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啊!”
“反正总有不对头的地方,但有一点似乎是明显的,即他不是经常作案的惯犯。至
于你问的另外那件事……”
“对?”
“拉扎勒斯父子公司信誉良好。他们的业务诚实可靠。当然他们做生意门槛很精,
不过这是另一回事了,买卖人不精怎么行!他们没有什么问题,虽然现在处境很窘——
我指的是资金方面。”
“哦,是吗?”
“是的。图画生意不景气对他们打击很大,还有那些老式家具的滞销对他们也有影
响。欧洲大陆上的摩登玩意儿正走红。他们去年又开了一个新的店铺,离奎尔街不远。”
“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啊,贾普。”
“哪里话。这种事虽然不是我的本行,但既然你要了解这些情况,我总得尽力而为。”
“我的好贾普,要是没有你可叫我怎么办?”
“哦,别这么说吧。我永远乐于助老朋友一臂之力。在过去那些日子里我还让你参
加侦查过一些漂亮的案子。可还记得?”
我想,贾普用这样一种说法承认了他欠波洛一大笔人情债。波洛曾经帮助过这个一
筹莫展的官方侦探侦破过许多复杂的案子。
“那些日子可真叫人留恋哪——”
“我现在还是很愿意不时地同你聊上几句。你办案的方法可能有点过时了,但你的
思路始终对头,波洛先生。”
“我还有一个问题呢?关于麦卡利斯特医生的?”
“哦,他!他是个妇女们的医生,我指的不是妇科医生。他是专搞精神疗法的——
奉劝你睡在橙紫二色的房间里,脑子里尽想着自己的肚脐眼,说什么这是长生不老之妙
诀,然后劝你割舍七情六欲,说是返老还童之要谛,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妙语镌言,句
句可供你用作座右铭。要是你问我呀,我就告诉你他实在只是个江湖郎中,但妇女们把
他奉若神明。他常出国行医,前不久听说还在巴黎大出了一阵风头呢。”
“怎么弄出个麦卡利斯特医生来了?”我困惑地问,这名字我从未听说过。“他跟
这个案子有什么关系?”
“麦卡利斯特医生是查林杰中校的舅舅。”波洛说,“记得吗?他说起过他有个当
医生的舅舅。”
“你什么都没放过,”我说,“你认为是他给马修爵士动的手术?”
“他不是个外科医生呀!”贾普说。
“我的朋友,”波洛说,“我对什么都喜欢放上个问号。赫尔克里·波洛是条好狗,
而一条好狗对于它所找到的气味是紧跟不放的。要是没有什么气味可跟,它就四处嗅寻,
并且它所寻找的气味总是闻了叫人恶心的。赫尔克里·波洛就是这样一条好狗,而且常
常——嘿,十拿九稳——能找出他想找的东西!”
“我们干的可不是什么值得羡慕的工作,”贾普说,“老是到处寻找臭味然后跟着
臭味跑,还提心吊胆深怕臭味断了线儿。啊,不是什么好职业。但你的比我的更不行。
你不是官方侦探,很多场合下你只好偷偷摸钻进去干而不能公开进行。”
“谁说的?为什么要偷偷摸摸?我从来不改名换姓,也不乔装打扮,我在探案的时
候谁不知道是波洛本人在侦查?我从来光明磊落,从来不屑隐姓埋名!”
“其实你也办不到,”贾普说,“你太与众不同了,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叫人终身难
忘。”
波洛疑心重重地看着他。
“我只是开开玩笑而已,”贾普说,“别当真。喝杯葡萄酒怎么样?”
整个晚上过得很和谐。我们都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之中。这个案子那个案子谈个没完。
我也很爱回忆往事,回忆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光荣的日子。现在我觉得自己老了。
可怜的老波洛,我看得出他被这个案子难倒了。今不如昔,年岁不饶人哪。我有一
种预感,觉得这回他要失败了。玛格黛勒·巴克利谋杀案不会被载入他的光荣史册。
“振作起来,我的朋友,”波洛拍拍我的肩膀,“胜负还没见分晓呢,别把脸拉得
那么长,我求求你。”
“没有,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吗?”
“我也是,贾普也是。”
“我们三个都好。”贾普高兴地说。
我们就这样愉快地分了手。
第二天早上我们动身回到了圣卢,一到旅馆波洛就打电话到休养所,要求跟尼克通
话。
骤然间我见他脸色大变,差点把话筒落到地下。
“怎么?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听了一两分钟,然后说:
“好,好,我马上就来。”
他向我转过苍白的脸来。
“我干吗要离开这里去伦敦,黑斯廷斯?我的上帝,我为什么离开了?”
“发生了什么事?”
“尼克小姐很危险,可卡因中毒!天哪,那只魔爪还是抓住了她,我干吗要离开这
里?我的上帝!”
第十七章 一盒巧克力
到休养所去的路上,波洛一直在自言自语地责备自己。
“我应当想到的。”他抱怨地说,“我应当想到的!我还能干些什么呢?我采取了
一切预防措施,这不可能——不可能。谁也接触不了她!是谁违反了我的命令呢?”
到了休养所,我们被让进楼下一间小会客室。几分钟后格雷厄姆医生进来了。他看
上去精疲力竭,憔悴苍白。
“她不会死的,”他说,“危险期过去了。当时最大的困难是弄不清楚那些该死的
东西她究竟吃了多少。”
“什么东西?”
“可卡因。”
“她会恢复得跟以前一样?”
“会的。没有问题。”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他们是怎么跟她接触的?什么人被放进来了?”波洛气咻
咻地问。
“谁也没被放进来。”
“不可能!”
“是真的。”
“那怎么会——”
“是一盒巧克力。”
“啊,该死!我交待过她不许吃外边送进来的东西。”
“这我不知道。叫一个女孩子不去碰巧克力是件异想天开的事。她只吃了一块,谢
天谢地。”
“所有的巧克力里都有可卡因吗?”
“不,她吃的那块里有,上面那层里还有两块里边也有可卡因。其它的没有。”
“可卡因是怎样放进去的?”
“方法很笨。巧克力被切成两半,把毒药同夹心层混合起来,再把两半巧克力重新
粘合在一起。这是生手干的活儿,你们通常称之为‘业余自制品’。”
波洛低声说:
“啊!我要是没弄错的话……我可以去看看尼克小姐吗?”
“如果你过一个小时再来,我想你可以去看她了。”医生说,“别那么失魂落魄的,
先生。她不要紧的。”
我们在街上逛了一个钟头。我想尽办法安慰他,我对他说一切正常,并没有出什么
无法补救的乱子。
他只是摇摇头,老是说:
“我担心,黑斯廷斯,恐怕……”
他说话的奇怪声调使我也跟着感觉到一种无可名状的害怕。
有一次他位住我的膀子说,
“听我说,朋友,我全都错了。从一开头就错了。”
“你是说问题不是出在那笔遗产上?”
“不,不,关于遗产我并没弄错。是的,没错。但是那两个我所怀疑的人……他们
的可疑之处太明显了,其中必然还有奥妙!”接着他忿然叫道:“啊,那个丫头!难道
我还关照得不够?难道我没叫她不许吃外面送来的东西?她不听话——我,赫尔克里·
波洛的金玉良言!四次差点送命还嫌不够,还要再来第五次!噢,多不可思议!”
我们又回到了休养所。稍等了片刻之后,就被领上了楼。
尼克在床上坐着,瞳人散大无光,看上去好像还在发烧,双手微微颤抖。
“又是一次,”她咕噜着说。
见到她波洛真的动了感情。老侦探无限温存地捧着尼克的小手,慈爱地凝视着她,
几乎说不出话来。
“噢,小姐呀,小姐……”
“如果他们这次成功了,”她怨恨地哭了,“我也不会在意。我已经厌倦了,是的,
我厌倦了。”
“可怜的孩子。”
“但我不想让他们得意。”
“这就对了,是得争这口气,小姐。”
“说到头来,你的休养所也并不安全。”尼克说。
“如果你听了我的话,小姐——”
她惊讶地看着波洛。
“我是听你的话的呀。”
“我不是再三叮嘱过你不能吃外面送进来的东西吗?”
“我也是一直照办的呀。”
“但那些巧克力——”
“那些巧克力有什么呢?是你送来的嘛。”
“你说什么!小姐?”
“巧克力是你送的!”
“我?没有。从来没有送过。”
“是你送的!你的卡片就在盒子里。”
“什么?”
尼克敲敲床边的一张桌子。护士走了过来。
“你要盒子里的那张卡片吗?”
“对,劳驾你给拿一下。”
护士把它拿来了。
“喏,这就是。”
我和波洛同时低呼了一声,因为卡片上用花体字写着:
“赫尔克里·波洛鞠躬致意。”
“见鬼!”
“瞧,”尼克语气中带着责备的意味。
“我没写这个!”波洛说。
“什么?”
“不过,”波洛讷讷地说,“不过这确实是我的笔迹。”
“我认识的。这笔迹和上次同那些桔黄色康乃馨一起送来的卡片上的字迹完全一样。
我根本没有疑心这巧克力到底是不是你送的。”
波洛摇摇头。
“你怎么会疑心呢?哦,这魔鬼,狡猾而冷酷的魔鬼!他确实有天才,居然想得出
这种主意。‘赫尔克里·波洛鞠躬致意’——‘可卡因鞠躬致命’!嘿,多简单!多漂
亮!但我怎么没能预见到这一着!”
尼克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哦,小姐,你是没有责任的,是无可指责的。应当负责任的是我。我太无能了,
那罪犯的每一个步骤怎么会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
他的下巴垂了下来,看上去陷入了深不可测的痛苦深渊。
“我想——”护士说。
她一直在近旁徘徊,现在显得不耐烦起来。
“呃?啊,对,对,我们该让病人休息休息了。勇敢些,小姐,这将是我犯的最后
一个错误了。真难为情——我上了当、中了计,仿佛我是个小学生似的。但这种事决不
会再发生了。不会的,我向你保证。走吧,黑斯廷斯。”
第一步波洛先去找护士长。她被整个事情弄得心烦意乱。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们休养所里!波洛先生,完全不可想象。”
波洛对她表示同情,并很老练地使她镇静下来,然后就开始询问那个致命的包裹是
怎么来的。护士长说他最好还是去问包裹到达时正在当班的服务员。
那人名叫胡德,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看上去虽然不聪明,但相当老实。波洛设
法使他从紧张慌乱中安静下来。
“这件事跟你没有关系,”他温和地说,“不过我要请你精确地告诉我这个包裹是
在什么时间、通过什么方法送到这儿来的。”
服务员显得相当为难。
“很难说,先生,”他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有很多人到这里来探问病情,并把带
给病人们的东西交给我们。”
“护士说这包裹是昨晚送来的,”我说,“大约六点光景。”
那年轻人脸上放出光来。
“我想起来了,先生,是一位绅士把它送来的。”
“瘦瘦的脸,淡颜色的头发?”
“头发颜色不深,但脸——我记不起了。”
“会不会是查尔斯·维斯?”我犹豫地问波洛,忘记了面前站着的这个年轻人对这
一带人的名字可能都熟悉。
“不是维斯先生,”他说,“维斯先生我认识的。来人还要高大些,很有派头,开
着一辆大个头的轿车来的。”
“拉扎勒斯!”我惊呼了一声。
波洛警告地盯了我一眼,我知道我又莽撞了。
“那位先生驾驶一辆个头挺大的轿车到这儿来,留下了这个写明是给巴克利小姐的
包裹。是这样吗?”
“是的,先生。”
“你是怎么处理这个包裹的呢?”
“我没碰它,先生。护士把它拿到楼上去了。”
“不错。但当你从那位先生手中接过包裹时不是碰了它吗?”
“哦,那,当然啰,先生。我从他手中接过之后就顺手放在那张桌子上了。”
“哪张桌子?请指给我看。”
服务员把我们领到大厅里。前门开着。不远处有一张大理石台面的长桌,上面摆着
许多信和包裹。
“送来的东西都放在这里,先生。然后由护士把它们拿上楼去分送给病人。”
“你还记得我们所说的这个包裹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吗?”
“想必是五点半或稍迟一些,那时候邮递员刚到——他总是五点半的样子来的。那
天傍晚相当忙,探望病人和送花、送东西的人特别多。”
“谢谢。现在,我想见见那位把包裹送上楼去的护士。”
那是一位见习护士,生着一头浓密的软发,对什么都大惊小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