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一样的朱红色印记经常令他看得著迷;随著小女孩的摆动,那簇小小的火
焰恒常地跃动著。
有时他看得入迷,会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伸出了手,轻轻抚著她白细幼嫩的颈
项──每每有这种念头,他就觉得自己根本不是一棵树……但他却又无法说出
自己到底是什么。他明明只是一棵树,明明就是啊。
那是他们初次的相遇。他以为自己会陪著小女孩长大、陪著她出嫁,然后陪
著她老去,就如同其他的许多树一样;末了小女孩也许会葬在他身边,然后时
序继续不停地往前走,他永不会忘记他最初爱上的小女孩;但时光的洪流中还
有许许多多的小女孩等待著他的守护,他会无私地给予她们同等的爱,就如同
最初。
最终他也会老死,带著这些心爱的孩子们的回忆。
这是许多老树都低语过的故事,他也满心以为将会如此。
然而那小女孩却始终没有长大,因为过不久那村里便响起了惊慌失措的呼喊
声、哭叫声。
他远远地站在山坡上见到村里燃起了熊熊大火,见到无数熟悉的人们在火光
中凄厉地哭喊著倒下。
那是强盗,剽悍无情的强盗在夜里突袭了这个贫苦的小村庄,在打劫不到什
么油水的情况下,盗匪们愤怒地放火烧了村落。
当时年轻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还有好坏之分。
那场大火把村落附近的树木全都烧毁了,熊熊巨焰贪得无厌地席卷了一切。
就在他觉得自己也要在劫难逃之际,天空中却响起了巨雷。
多么讽刺啊,那场暴雨足足下了三天三夜。他静静地站在雨中看著吞没村落
的大火熄灭、看著突然暴涨的河水淹没了残破的村庄;然后河水来了,将小女
孩了无生气的身躯送进他的怀里;然后河水走了,将小女孩的影子永远留在他
心里。
他当然没有哭,树木怎么会哭?只是那年刻在他胸膛的记忆轮廓颜色特别特
别的深,像是刀子划出来的红色血轮一般。
之后,他再也没见过人类。几次的山崩、几次的洪水、几次野火燎原,他胸
膛里的轮廓一轮一轮平静无波地慢慢刻印著。
★ 寒寒 ★ 寒寒 ★ 寒寒 ★ 寒寒 ★ 寒寒 ★松鼠一家子来了,树雀一家子走了,采
蜜的蜂儿们将巢筑在他身上,他们每天每天围绕著他。
树叶青了、树叶黄了,日子就这么一年一年的过去,这时候已经一百多岁的
他在森林里仍然算是稚幼的;因为几次大地的挪移,不知不觉中自己竟被挪进
了身后那一大片千年老林之中。
林子里最老的树已经四千多岁了,四千多岁的老树理应有说不完的故事,但
是老树却像是陷入了永恒的长眠中似的;其他的树木们说他们自己将来也会是
如此,那是一种永恒的存在,远远超越生死,如同天父地母一般的存在。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也愿意变成沉默的老树。相较于四千岁的老树,一百多岁
的他大概连“幼稚”这两个字都还用不上。
然后她来了,刚开始时是那么的娇弱无力,连攀在他身上的手都显得那么楚
楚可怜。他静静地望著这株细嫩又青绿得教人心动的小草,相形之下,自己显
得多么高壮骄傲。
“快赶走她!”
“快赶走她吧,苍木,她会要你的命!”
“快吧……快吧……那是祸害!那是祸害!”
祸害?如此娇弱无助的小东西怎会是什么祸害?
他迷惑地注视著她,而她娇喘连连地、虚弱无力地抬头望著他,楚楚可怜地
凝视著他。“我不会害你,我只是……我只是想自己站起来……”
“你是谁?”
“我是雀榕……我天生力气小,没攀著什么就站不起来……你这么高大、我
这么弱小,我能伤害你什么呢?”说著,那嫩绿的雀芽在风中颤巍巍地抖动著,
晶莹的露珠落在他身上,那仿佛人类女子的眼泪一般。
那泪珠打动了他。
记忆深处,某一个下著大雪的夜里,被遗忘的小女孩瑟缩地躲在树洞里时也
曾落下这么一滴水。她很倦很倦而夜很深很深,她蜷曲著身子睡著了,脸上却
滑落了一滴灼热水珠,那水珠……烫伤了他。
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痛”,不同于刀子割在身上的痛,而是发自内心最深
处最深处的痛,令人刻骨铭心,令人永难忘怀──如同现在雀榕脸上的露珠一
般,应该是冰冷的,可是却又如此灼热。
美得如此动人的一抹绿啊,无任何言语可以形容他的感动,那抹翠绿轻轻地
拥抱了他,仿佛他是天地间唯一的依靠;她倾听他的心跳,日日夜夜以一种无
限崇拜仰望著他。
“不要相信她……”
“不要相信她……快赶走她!苍木!快赶走她!”
森林里的老树们一再地劝他,甚至连那四千岁的老树都抬起那双无忧无喜的
眸子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可是他迟迟没有动作。老树们年纪大了,见多识广,
他们说的话总不会错的,只是雀榕是如此的脆弱,他真狠不下心来赶她走。
“明儿个吧……等她稍微壮一点,我就让树上的啄木鸟儿啄松她的手。”
“来不及的……等她变壮就会要你的命……要我们全部的命……”
“不会的……等明儿个吧……”
苍木一再地延迟“明天”这两个字,他多喜欢看著雀榕依偎在他身上的模样,
她那娇嫩的手臂、嫩绿青春得比花儿还好看的容颜──他如此的高大壮硕,而
她是如此的细嫩无力,她还能造成什么伤害呢?最多也只是增加一点点重量而
已吧。
雀榕在他的纵容宠爱之下果然日渐茁壮了,她的需求越来越多,拥抱也越来
越用力,等到他惊觉的时候,她已经紧紧地缠绕住他。她原本柔软动人的躯体
变得如此的沉重强壮──再多的啄木鸟也无法啄松她的手臂了。
她的根深深地扎进他所呼吸的泥土里,甚至在不见天日的土地之下,他都可
以听到她日夜倾诉著爱意的声音。她深深爱著他,那么深沉、那么残忍,爱得
连他呼吸的空间也不能容许。
雀榕依然抬起头仰望著他,只是他不能忽略她无数的手臂也开始攀爬到其他
的树木身上,他可以听到他们无声的呻吟、听见他们日渐虚弱的气息……
他知道自己就要死了,雀榕致命的拥抱一分一秒地夺去他的生命力,她终于
可以自己站立起来,而他将是她永恒的支柱,死亡的支柱。
他并不后悔自己当年的心软,他经常想起的是雀榕当年嫩绿可人的模样。动
了心就要付出代价,只是没想到会连累那么多其他的树木陪葬……
他已经气息奄奄,尽管身躯依然站得笔直,但是他的颜色却渐渐淡了。雀榕
脸上没有半丝怜悯,相反的,她怨他不能活得更久、不能让她攀得更高。
“天那么高,我却是如此的矮小,我好想伸出手摸摸天空的温度,好想伸出
手直攀到月亮上去,你为何不能帮我的忙?为什么呢?”
“因为我就快死了。”
“你为何要死?为何不能撑住我?我好想好想啊……”
苍木没再说话了,他连说话的气力都使不出来。望著雀榕那张充满了渴望的
脸孔……当雀榕转头看他的时候,他看到了那一抹怨怼、看到那一丝丝的不满
……
“当初我以为如果是你的话一定可以的。”雀榕低声诉说著。“你是这森林
里最高的存在……如果是你,一定可以让我伸手摸到天……”
但没有任何树木可以摸到天,他想这么告诉雀榕;但雀榕也沉默了,她正忙
著寻找更高大的树木,她那依然细致嫩绿的手臂伸得更远更远,上天下地将这
森林全罗织进她怀里。
很快的,这古老森林中的老树们就要全数死亡,死在雀榕看似亲密爱怜的致
命拥抱之中。
他好怀念那小女孩,曾经用一双胖胖小手拥抱他的小女孩,曾经用小脸蛋在
他身上摩挲的小女孩……他就要死了,但几百年前的记忆却依然如此清晰,如
果可以再看她一眼,那该有多好!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死前会如此想念起一个几百年前的小女孩,或许因为小
女孩是他唯一爱过的人吧……
然而,“爱”是什么呢?他毫无概念。是如同几百年前老树们所说的静静守
护著直到老死吗?他现在就要死了,身旁唯一相伴的就是取他性命的雀榕。他
爱雀榕吗?凝望著雀榕那双不断往上望的渴望眼睛,他只能叹息了……他的小
女孩才是他唯一爱过的,尽管他不懂什么叫“爱”,但却明白雀榕与小女孩之
间的不同。
然后……她来了。
这树林已经几百年不见人烟,但她却来了,是冥冥中呼应著谁的呼唤吗?
她长大了,模样也不同了,但是他却一眼就能认出她来;不是因为她耳后仍
然有那抹红痣,更不是因为她抬头打量他的眼光。他说不出自己为何知道,可
是他就是知道。是她。是她。是她!
上天垂怜,竟让他临死之前能再见她一面。
然而这个“她”在世俗的眼光中其实是个男人,一个其貌不扬、一个再平凡
不过的男人。
他背上背著草药竹篓,斗笠低低地盖住了他的头脸,但那一点也没有关系,
对苍木来说,他所看到的依然是当年那可爱的小女孩。
他看到女孩站立在树底下,无言地抬头静静望著他,参天巨木突然飘落了无
数枯黄的树叶。
周围没有风,天空并没有雨,那些树叶像是眼泪一样奔流不止,静静地静静
地回旋著落下。
几片叶子落到男人身上,他像是有些狐疑,又像是有些迷惘似的拾起那毫无
生命的枯叶。
这棵树他从来没见过,望著这棵已经有几百年的老树,他心头突然泛起了阵
阵无名哀愁……
他只是路过这座山,听说这座老森林灵气逼人,想来山中必有奇珍异草,但
谁知道花了几天爬上来之后才发现这是一座即将毁灭的老林。
被雀榕缠上的林子是注定了要死的,无论有多古老,无论有多珍贵。
雀榕恐怖的拥抱会杀死所有老树,直到她霸占整座森林为止。
他叹息一声,凝望著眼前的老树。多可惜啊,要花多少时间才能长得如此俊
俏挺拔!他已经活了几百年了吧?如今却要死了……这些落下的树叶是他临死
前的眼泪么?
思及此,一阵阵酸苦涌上心头,他放下了竹篓,掏出腰间锐利的斧头──就
当是做好事吧,尽管他这一生所做过的好事屈指可数。
在这样的林子里,他什么也找不到了,有雀榕的地方,还能长出什么奇花异
草?他这趟来的目的是想找传说中极毒的“绿古树蟾”,没想到杀人的树蟾没
找著,却在这里救了一棵老树。
男人有些失笑,不知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善心到底从何而来。不过,想归想,
他手上的动作却完全没有停下,他决心将这棵即将杀死整座森林的雀榕连根拔
除。偶尔大发慈悲也算偿还些他平生所造的杀孽吧。
突然,凄厉尖锐的呼叫声将半昏迷的苍木给惊醒了,他听到雀榕失声尖叫。
“他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呀!”雀榕凄厉地惨叫,她不断摇摆著;
住在她身上那许多含有剧毒的蛇虫听到她的呼叫纷纷往下直落,打算袭击攻击
雀榕的人。
那人却头也不抬,只是一劲地用力砍伐雀榕深入地下的根,泄愤似地砍著她
紧紧拥抱住苍木的手臂。
半天过去,那人才抬起头,眼光温柔地望著苍木。
“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他喃喃自语似地说著,从怀中掏出白玉小药瓶,
洒了些粉末在地上。
就在这时候,雀榕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一阵椎心刺骨的疼痛令苍木整个清醒
过来。
雀榕死了,她深入地下的根顿时化为一阵绿烟,她那牢牢攀附著他的手臂无
力地下垂,她不断不断地哀号哭叫著,而整座森林突然活了起来。
那人擦擦额上的汗水,微笑著拍拍老树的躯干;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但
他却直觉地拥抱了这棵树。
贴著树皮的同时,他仿佛可以听见老树不存在的心跳声。男人惊奇地笑了起
来,他笑自己这愚蠢又突兀的行为,可是拥抱老树的那一刹那,他却又感到无
比的心安,那熟悉的感觉真不知从何而来。
他让自己的额头抵住老树,深深地吸进一口老树身上散发出的木头香气,那
抚慰人心的气味令他久久不忍抬头,但他知道自己终究要离开,心底不知怎地
竟感到微微的遗憾。
“该走了……”他望著地上落了一地、死尽的毒虫,表情有些不屑。这种不
入流的毒也想伤他?他可是武林中名闻遐迩的“药王神医”啊。这世上没有多
少毒物能伤得了他,素来只有他能毒死人,要说毒物……他才是天下至毒之物
吧。
走了几步却又回头,他安心地看到雀榕的枝蔓正以极快的速度萎缩中,少了
巨大雀榕的包围,这棵老树看起来更雄伟了。
“药王”静静地站在那里凝视著老树片刻,他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净是温
柔,那是极少极少人见过的温柔,他只知道自己心中不知怎地竟有些不舍……
迷茫中,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什么未尽之事。他想不起来,但老树看起来似乎
不再那么憔悴,他心中的喜悦难以形容。
药王终于还是走了,而苍木一直目送他;他数度回头,都在苍木心中留下深
深刻印。他忘记了雀榕这几百年来带给他的痛苦,忘记了与他相处几百年的雀
榕正在死去,雀榕哭泣哀号呻吟的声音完全不存在,他只是以无比爱怜的眼光
注视著他的小女孩……
这是他们第二次相遇;于是,苍木相信他们还会有第三次相遇。
他要活著等那第三次的相遇……就算真的要等到四千岁。
★ 寒寒 ★ 寒寒 ★ 寒寒 ★ 寒寒 ★ 寒寒 ★你,相信世界上有轮回吗?
对一棵树龄动辄千百年的老树来说,轮回是真的存在的。
他们是生命的见证,是死亡的见证,是四季的见证,是土地永不止息的回忆。
就好像春天总是会来,冬天也总是会去;就像松鼠一家总是会在他身上住一
阵子;就像住在他老朽树皮底下那些跃动著生命的小虫子们;就像天上不停流
转的日月星辰……
就像他所钟爱的小女孩,她来过、她走了,但她总是会再来,不管要等多久。
无数个四季过去之后,他已经是森林里极老的老树了,比他年岁还大的虽然
还有,但数量已不多;他们退居到更深的深山里去,只有他坚持著留在原地。
他有些傻气地担心如果自己移动了位置,即使分毫也好,女孩将会找不到他。
他是一棵痴心痴情的树,但从来都没有人发现,他远眺的目光看得越来越远,
姿态越来越坚决。
他有预感他们就快能相遇了,他日日夜夜如此企盼著。这是他开天辟地以来
唯一的愿望,为了这愿望,他甘愿当一株树──然后那一天到来了,以他从来
没想过的方式。
远方马蹄达达而来,当那浑身是血的女子倒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