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净净的,看着就是牌子货,比肃宁乡下裁缝做的就是衬头。
在铜镜前来回看了又看,良臣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又不知道少什么。想了想,脱下脚上的布鞋,要伙计拿来对靴子换上。
这一换,很是满意。
从店里出来时,当真是叫人眼前一亮。
只见一大脸微黑少年,身着儒衫,脚穿皮靴,左手拎二斤猪头肉,右手提两坛烧酒,一步三晃,引得路人侧目不已。
拉风,不是一般的拉风。
良臣觉得二叔要是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肯定会为他骄傲。
他对自己的打扮真的十分满意,走得累了,就靠墙歇会。
来往女眷颇多,有可人的,良臣总会朝人家谄媚一笑,眉宇间写着一句话——“美女,约么?”
自我感觉这东西,是个人都有,只是人贵有自知之明,搁良臣这,却有点飘飘然。
他现在是笃定了,他老魏家虽然十八代贫农,但打今儿起,就得脱贫奔小康,朝着康庄大道迈进了。
为啥,因为他和当今小爷是道友!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没瞅见,他都把二叔弄进东宫了么!
什么是成就感?
这就是!
“…啊,我们意气风发走进那新时代…我们讲着春天的故事…”
一路哼着别人听不懂的小曲,良臣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之中,浑然不理会路人那惊异的目光。
穿儒衫穿靴子,其实在别人眼里,那是彻头彻尾的不伦不类。
衣服,不是这么搭配的。
良臣,压根就是大明朝的“杀马特”,只是他自己不知而矣。
不过,依他那德性,就是知道,也不会有羞耻感,反而会认为自己引流时代潮流呢。
今儿也不知什么日子,远远的,良臣就瞧见前方围着不少人,似是有什么热闹可看。
天子脚下有甚稀罕事可看的?
天下的怪事,你们有谁知道的能有我多?
良臣傲然一笑,鄙视的扫了眼一帮兴高采烈的吃瓜群众,然后嘴里嚷着让让,挤进了人群中。
有便宜不占是傻子,有热闹不看是痴子。
然而,良臣挤不到前面去,因为前面还有不少人堵着,其中几个还长得特别人高马大,打赤膊的也有两个,一看就是京城地面上的人物。
其中一个家伙被良臣挤得有些嫌烦,扭头凶狠的瞪了他一眼,脸上明晃晃的写着四个大字——“找打是不!”
这等地痞流氓,是良臣最痛恨的存在!
古往今来,这等人物也是万千小说作者笔下主角的垫脚石,八流龙套的存在。
良臣绝对无法容忍自己在这种人面前退缩。
只是考虑到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良臣懒得跟他们一般计较。
真实原因却是,他对自己的小拳头有着清楚的认知。
和谐社会,吵吵骂骂的成何体统。
良臣识趣的从大汉凶狠的目光中,乖乖的挤到边上的墙角,将酒坛和肉放好后,弯腰搬了几块砖头叠上,然后踩了上去。
因难再大,也要克服。
热闹这东西,错过这村可没那店了。
最好是原配抓小三,撕得一塌糊涂,露出个几点什么的…
热闹还没看到呢,良臣就已经联想了,一手捂着鼻子,一边准备喃喃自语:“剌激…真剌激。”
岂料,前面没什么剌激的存在,围观众人看的是茶铺里几个吃茶的人。
是男人,没有女人。
几个大男人喝茶有什么好看的?
良臣大为失望,对京师群众看热闹的素质表示了大为不屑。
白耽搁小爷这么一会功夫!
良臣正要从砖头上下来,视线却突然定格在那茶铺。
准确的说,他的视线落在了一个男人的头上。
凶光,重生这么多天来,魏良臣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传说中的凶光。
何为凶光?
就是吃人的眼神。
伴随着凶光的是良臣急促的呼吸。
他看到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看到,被后世无耻之徒称为“新朝雅政”的金钱鼠尾辫!
茶铺里坐着的是一帮十几年后被呼为鞑子的满州人,现在,他们的称呼是建奴,源于建州女真一词。
建奴与众不同的发式是这场热闹的根源。
上百北京吃瓜群众好奇的围在茶铺四周,对着吃茶的建奴指指点点,有知道点边事的则是趁机在那卖弄自己的见识,以便获得周围人佩服的目光。
茶铺里,十多个建奴却是不为外界所动,他们埋头吃着点心,一个个好像从来不曾吃过饭的饿鬼一样,狼吞虎咽的。
鞑子怎的现在就出现在京城了?
良臣的凶光一点点褪去,脑子里满是困惑。
眼下是万历三十七年,据他所知,那老奴还在白山黑水整合女真部落,因此,何以派人来京城呢?
瞥见前面有个中年人正在和周围的人说这些建奴的来历,良臣便费力挤了过去,听了几句恍然大悟。
原来老奴现在还是大明的臣子,按规矩每年他都要派人进京朝贡的。茶铺里这些建奴就是此次建州女真进京朝贡的团员。
“瞅见了吗?要不是李大帅,这些个蛮子怎的会这么乖乖的向咱大明臣服?关外平静这么多年,李大帅功不可没噢。”
“是咧,李大帅可是咱大明的顶天柱,没了他,蒙虏建奴不知要怎生闹腾呢。”
“……”
良臣不动声色的听了几句,李大帅自是说的是辽东边帅李成梁了,算起来,这位李大帅今年怕也七老八十,活不了多久了。等李成梁一死,老奴哈赤才敢公然造反。
但愿,李成梁能多活几年,给大明多一点时间吧。
良臣眉头皱了皱,给大明多一点时间,何尝不是给他魏小千岁多一点时间。
既然建奴尚未反叛,良臣自是不可能和这些朝贡的建奴发生冲突,他便想离开去二叔那里。
建奴的事固然重要,二叔的事也同样重要。
正要转身,却听茶铺里有个建奴操着很熟悉的汉话叫了句:“阿敏,吃饱了没?吃饱了我们就去找阿玛了。”
第九十一章 给你一顶大帽子()
一 阿敏?
那个开创满州关内屠城首案的伪四大贝勒之一的阿敏?!
良臣“豁”的再次转身,眼睛死死盯住一个抹着嘴从茶铺里走出的青年建奴。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身为汉人,良臣对满鞑的仇恨是刻骨铭心的,因为,如果没有了恨意,死在满州人刀下的一亿多汉人绝对不会瞑目。
他可以吊儿郎当,不求上进,只想抱二叔大腿,但这不意味,他可以忘记自己的身份。
汉人就是汉人,没有汉人,就没有中国的文明。
故而,他怎能不恨那些屠夫。
“饱了,扎萨克图,我们走吧。”
茶里走出的青年正是阿敏,他的父亲舒尔哈齐是建州的二都督,亦是此次建州使团的首领。扎萨克图是阿敏的弟弟,比他小两岁,今年不过21岁。
进京前,舒尔哈齐原是要将扎萨克图留在家里跟长子阿尔通阿一起看家,免得自己那个大哥努尔哈赤趁机夺取自己的部族。
事实上,早在两年前,努尔哈赤兄弟已经基本完成了关外女真各部的整合,随着地盘的扩大,人口的增加,兄弟俩已渐渐有了不和的迹象。
毕竟,在征战过程中,舒尔哈齐出力更大,他勇猛善战,被女真人称为“船将”,意为最善战的勇士。
并且,因为曾经两次到北京朝贡,受到明朝的隆重接待,故舒尔哈齐对明朝十分亲近,一心想要族人接受汉化,非常反对哥哥对明朝采取的敌视态度。
为了阻止舒尔哈齐削弱自己的影响,努尔哈赤决定先下手为强,他先夺了舒尔哈齐的官职,将舒尔哈齐所带领的正白旗交由大儿子诸英带领,兵马也进行了清洗,并将舒尔哈齐囚禁。
只是由于明朝的干涉,努尔哈赤实力还不足以举起反旗,这才不得不还了舒尔哈齐官职,但旗兵的一半仍是分与诸英。因此,舒尔哈齐与长子阿尔通阿商议后,决定另立门户,与努尔哈赤分庭抗礼。
去年,舒尔哈齐带着儿子和少数部下来到了明军重镇铁岭东南的黑扯木,在那里伐木建造房屋,开辟新的根据地。
之所以选择临近明军重镇铁岭自立门户,舒尔哈齐自是希望可以能够得到明朝的军事保护。
辽东边帅李成梁看出这是分化女真的大好机会,于是上奏朝廷册封舒尔哈齐为建州右卫首领,这是大明在辽东地区设立的最高地方军事长官。
对明朝的册封和李成梁的拉拢,舒尔哈齐自是感激不尽,特意亲自带队前来北京朝贡,以期能够得到明朝更多的军事援助。
他们是两天前抵达京城的,昨天鸿胪寺的人还特意去驿馆见了舒尔哈齐,告诉了朝廷对建州使团的安排。
内阁的意思是派一员大学士亲自接见舒尔哈齐,以表明大明对他的支持。这个规格已经很高,毕竟,除了当年援朝抗倭大军归来,皇帝亲自接见了有功将校,这么多年来,皇帝再没有接见任何将领,包括各藩属国的使团。
这个安排,舒尔哈齐除了感激,还是感激。他的部下有汉人,知道大明皇帝这些年的“故事”。
今年,鸿胪寺的人安排舒尔哈齐参观京里一些名迹,礼部一个侍郎专门陪同,兵部也有人过来,给足了舒尔哈齐面子。
阿敏这边,却是不愿意和父亲一样被明朝官员安排来安排去,他觉得这像个木偶般。
和父亲亲近明朝不同,阿敏骨子里却是憎恶明朝,痛恨汉人,这一点,很大程度是受他大伯努尔哈赤及几个堂哥的影响。
所以,阿敏是反对父亲自立门户的。
只是,他没法改变父亲和大哥的看法,因此只能拉着弟弟扎萨克图出来散心。
恨明朝不假,但明朝的繁华还是很吸引阿敏的。他不止一次想过,要是他们女真人能够占据汉人的花花江山多好。
到时,吃的用的都是汉人的,住的也是汉人的,地也是汉人种,钱也是汉人交,漂亮的女人更是汉人贡上来,那日子得是多么的快活。
可惜,他只能想想。
庞大的明朝对于建州女真而言,实在是个可怕的怪兽。
扎萨克图想的可没二哥阿敏那么多,他心思单纯的很,阿玛和大哥说干什么,他就干什么。
上阵父子兵,大伯欺人太甚,凭什么不能跟他对着干。
“二哥,阿玛这会当回驿馆了吧?”
扎萨克图小时候就跟着汉人老师读书,所以不但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话,还能写得一手好字。
“嗯。”
阿敏点了点头,目光缓缓扫了眼茶铺外围观的汉人百姓,鼻子抽了一抽,冷哼一声,对扎萨克图道:“这些个南蛮子就是讨厌,围着我们看了半天了。”
“他们也是好奇。”扎萨克图笑了笑,他知道二哥不喜欢汉人。
“走了!”
阿敏朝茶铺里的族人挥了挥手,然后又朝前面的汉人百姓指了指,喝道:“走开,不要挡道。”他的汉话不是太流利,听着很是生硬,但大体还是能让人听懂。
这一喝,围观的百姓们还真是纷纷往两侧退去,让出一条道给阿敏他们。就连那几个社会人也不敢挡着。
良臣也是哼了一声,但他没逞英雄,对方十多个人,好汉也难敌人多。况,现在建奴未反,人家是来朝贡的,他凭什么上前指责对方。
阿敏见汉人都有点怕他的样子,很是骄傲,昂首向外走去。走到一少年边上时,那少年却突然骂了句:“死鞑子!”
“你说什么!”
阿敏汉话不流利不假,可“死鞑子”三个字还是明白的。这是汉人专门用来骂他们和蒙古人的词。
“我说你们是死鞑子,怎么了?说不得?”良臣承认阿敏的样子很吓人,人也长得很是英武,块头比自己高不少,但这一次,他没有退缩。
他不是为了装逼显摆,而是本能反应。
不能打,不能杀,还不许人骂了?
鞑子就是鞑子,至于在前面加一个死字,那是良臣表示对他们的尊重。
“你可知道我们是什么人?竟敢出口伤人!”说话的是扎萨克图,他很反感被人骂作鞑子,尤其眼前这汉人少年看他们的眼神是那么的憎恶。
“我…”
良臣刚要开口,阿敏身后又来了一个建奴,他打量了眼良臣,冷笑一声道:“你骂建州右卫首领的儿子是死鞑子,可是在破坏朝廷和建州的关系,是破坏边民友谊,你有种再说一句,我这便扭你去见官!”
破坏边民友谊?
良臣愣在那里,慌了,这帽子他戴不起。
第九十二章 如愿以偿()
一 良臣认怂,他没想到“破坏”这个词语竟然能从一个建奴嘴里蹦出来。
这词杀伤力实在是太大,绝不是他这个预备小千岁能吃得消的。
看对方这架势,俨然底气十足,再结合建州使团入贡之事来看,良臣敢肯定,他真要被扭送官府,多半就会被丢进大牢。
现在内阁的首辅是东林党的党魁叶向高,虽然朝中还有齐、楚、浙等党制衡,但国策大抵还是由东林党掌控。
而东林党对边事的一贯政策就是——不要给我惹事,也不要给我犯事,就算你们有事,也不要让我知道。让我知道也行,反正我不管。稳定压倒一切,朝廷必须太平,哪怕付出一些代价都可以。
因此,良臣毫不怀疑,阿敏他们真将他扭送官府,那官府为了安抚建州使团,肯定会要他好看。
谁让他没事找事,给朝廷添麻烦的呢。
“我…我只是随便说说,当不得…当不得真的。”良臣无奈只能低头,他可不想被送官府去。头一回,他说话这般没底气。
违心的滋味也真是有点不好受,和巴巴说长长久久,和西李说两情相悦心连心,都不及现在这般难受。
正常情况下,挑衅一方主动低头,这事便可以结了。良臣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准备走人,大不了把这账记阿敏头上就是。哪知,人家却不让他走。
“随便说说?若人人都如你这般骂我们是死鞑子,我建州何必与大明亲近!我都督又何必年年派使入京朝贡大明皇帝!你可知道,要是这件事传到我们族人耳中,会有什么后果!…这后果,你这汉人担得起吗!”那建奴伸手抓住良臣,颇是有点得理不饶人。
奇怪的是,这建奴的汉话也十分流利,甚至听着还有点官话的味道,天知道他是从哪学的。
这是杀鸡给猴看呢!
良臣看得出,这建奴现在是拿他做榜样。因为这家伙每说一句,音调都会稍高一些,又刻意说的字正腔圆,好令四周围观百姓听得清楚。
四周的围观百姓不少人在听了那奴所说后,不住点头,认为人家说的有理。
事实也是,能来北京城朝贡,说明人家建州是真心亲附大明。你一半大小子图个嘴快,骂人家是死鞑子,可知道这有多伤人家建州之心。
这事,影响十分不好,难怪人家建州人抓住你不放。
叽叽喳喳的一片议论声中,良臣没听见有一人支持他的,倒是说他不晓得好歹的挺多。
这感觉,当真是众人皆醉唯我独醒啊。
事到如今能怎么办,良臣只能继续低头,他不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