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如此,商队护卫随身所携的优良兵器还是带给外人极深的印象,乱世里,有口好锅不如有口好刀,有身好衣不如有张好弓,伴随着“匠汉”之名传送的,正是匠汉国出品的优良兵器。它们作为友好的象征,沿着商队的出行路线,赠送给愿意为三山商队提供保护的友好部落。
石闵不应该不知道匠汉的特产,他刚与燕国交过手,怎会没尝到三山长弓的威力,这种长弓作为贡品进献给燕国,如今正在燕国最勇猛的将领手里视若珍宝,他怎会不知道“匠汉”的名弓名刀名铠呢?
“嘿嘿,我刚从晋国朝贡归来”,高翼淡然一笑,对方不提匠汉的犀利武器,自己也不愿无趣:“正从陆路赶回三山,恰好见到石大将军与羯人相战,不仅技痒难止,便出手打了个畅快……
这算不上帮忙,在下头顶上虽有个‘铁弗’的名义,但还是晋人。最见不得胡人肆意抢劫晋民。这一路上我憋了一肚子火,恰好见到石将军大胜在即,这种美事,我怎能放过乘火打劫的机会,哈哈哈哈……正好泻我心头之火!”
高翼努力营造着粗鄙、豪爽而又鲁莽的形象,配合他那高大的身材,洪亮的大嗓门,加上这些咋咋唬唬的身体语言,他成功了。
石闵的父亲一直以晋将自居,传说石闵本人也曾一心归晋,但最后热脸贴了冷屁股。晋朝朝臣说他是叛乱之人,是以下克上,一旦接纳了他会导致纲常混乱,这才使石闵凶性大发,自立称帝。高翼此刻特意提到向自己已向晋国称臣,就好似为了触动对方,让他强硬的心忆起对父亲的怀念。
“嗬嗬嗬嗬”,石闵配合地大笑着,脸色舒缓起来,他也开始展现出一付粗豪的形象:“原来如此,高兄,如此我就不多说了,来,兄弟,抱一下!”
石闵跳下战马,张开双臂,冲高翼施以胡人的相抱礼。就这样,在纷乱的战场上,两个各怀鬼胎的人紧紧地搂在一起,像多年不见的朋友般亲热地大笑着,笑得眼泪横流,笑得心花怒放。
“得了,别装了,你要算个粗人,满世界没有精细人了”,石闵抱着高翼,心里暗想:“听说你当初用十名奴隶起家,三两年的工夫,把宇文残部经营的风生水起,三山那边像个硬胡桃般滴水不透,连慕容恪都拿你没办法,你就装吧。
瞧,你的侍卫看似坐得零零落落,但这些人一旦站起来,就是一个方阵。听张昕乐那厮说,你只用了30名侍卫,排成一个简单的阵形,沿途搜罗我的士兵加入阵中,便所向披靡。这样的人,身子长得再粗壮,装出个莽汉样?你糊弄谁?……唉哟,这厮好大的力气!”
“得了,别装了,你要算个粗人,满世界没有精细人”,高翼抱着石闵,心里暗自嘲笑:“石虎信你,让你壮大了来杀他的儿子;石遵信你,让你来杀他的兄弟;能想出斯巴达式训练方法的人;能百战不败的人;能在兵弱的时候知道采用斩首行动,直取石冲的人;能在残暴的石虎手下活得滋润的人;能把你的所有对手、所有朋友全干掉,自己登基称帝的人,身子长得再粗壮,能是个莽汉吗?你糊弄谁?……唉哟,这厮好大的力气。”
战地情义呀,真感人!感动得两人眼泪汪汪。
两个战场余生的猛士就这样紧紧拥抱着,庆祝他们这鲜血凝结成的友谊。直到数名汉军军官赶来,才分开了这两个热泪盈眶的人。
“这位是我的军中主簿周涛,这位是行军长史蒋干……左锋将浦庸,右锋将杜兴。校尉贾宠、杨宝、刘风、穆青,几位,你们慢慢聊,我出去清点一下战利品”,石闵说罢,逃一样地跳上战马,窜出老远,方才问左右:“还看得见那个三山国王吗?”
左右答:“看不到!”
石闵大叫一声,跌下马去:“郎中,快叫郎中来,这厮快把我的胸骨勒断了,好疼,快喊郎中来。”
战场的另一端,数名汉军军官为这高翼寒暄,高翼时不时露出痛苦的目光,不停地活动着身子,好像身上有蚂蚁在爬。
“下官是行军长史蒋干,今日得高王相助,幸之幸之。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又曰:·;#¥%*·;!¥—(%¥#……”
蒋干,群英会的蒋干。高翼纳闷地与对方行了个礼,等听到对方一长串“子曰”,他立刻跳起身来,急慌慌地在身上乱摸。
看到周围人那诧异的目光,高翼尴尬地停下手来,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抱歉抱歉,习惯了,我只要一听到有人满口仁义道德地与我打招呼,或者很高尚地跟我说‘子曰’之类的话,我的第一反应是:看看钱包还在不在。”
那位军中主簿周涛爽朗地大笑着,搂住了高翼的肩膀:“汉王说得真有趣,哈哈,来,危难之际,汉王拔刀相助,更显情义珍贵。我们军营虽然草率,但朋友来了不能不好好招待,走,我们到营帐去聊聊。”
绝不能去!石闵像一个随时爆炸的炸弹,刚才已偶露杀意,到了他的军帐里,岂不人为刀椟我为鱼肉?
高翼脑子里面转着各种念头,心里想着推脱的理由。
第一卷 杀戮时代 第0069章 逃离地狱
“你知道佛吗?”高翼单手作揖,宝相庄严地问。
邺城百姓沐浴在在佛图澄的教导下,谁不一心想佛?
在这纷纷扰扰的乱世里,人们看不到生的快乐,怎么不期望死后的荣光,他们怎敢不信佛?
那些军官见高翼突然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的玄妙,不由自主地单手作揖,响应道:“我等日日听得大和尚(佛图澄)的教诲,怎敢不知佛?”
“佛说: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
一阵微风掠过,池塘上荡起一圈圈涟漪,原本安静的浮萍也随着它四散飘零,偶然间两朵浮萍交汇在一起,这就是萍聚……
我自建康而来,君居邺城。你我分属两国,漫漫人生中,你我的偶然相遇,也就有了我们在同一片蓝天下的萍聚。
我等今日在道左偶逢,或许,也不算偶遇。佛说:修百世方可同舟渡。修千世方能同枕眠;前生五百次的凝眸,换得今生一次擦肩。为这次相遇,也许我们前生曾五百次的凝眸。在下见诸位鏖战,伸手相助是为了偿还前生那五百次凝眸。
佛说:缘起即灭,缘生已空。如今我前债已偿,今生再无负担。诸位,缘分已尽,就此分手最佳,若还有缘相逢,便又欠下了后世之债。佛说:凡事都有定数的,不能强求。诸位,告辞了。”
趁众人还沉寂在空寂寥远的禅语中,高翼急急忙忙说出了告辞的话,他一脸神圣,目光洞穿了世情百态,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潇洒的如同一位弃绝红尘的得道高人。
这群出生于底层的汉军将领,仿佛都被高翼这番玄奥的话催眠了一样,他们下意识的单手作揖,脸上露出辞别友人的深深遗憾。
独军中主簿周涛目光清澈,他打个哈哈,说:“缘尽时散,也罢,便是为那前生五百次凝眸。此次萍聚,兄弟也不留下点物件,以便在下能常常回忆……”
说完,周涛提起自己手中那柄锈迹斑斑、豁豁牙牙的破剑,又望了望高翼手中做工华美,锋利锃亮的上品阔刀,突然间,他隆重的举起自己的自己的配剑,硬塞入高翼手中,临了,还不忘从高翼手上夺过那柄杀人不见血的金把战刀。
他嘴里激动地说:“兄弟,我不拦着你……把刀鞘也给我,唉,你怎么抓得那么紧。兄弟,从今往后,我会日日看着这把刀,想起我们并肩作战的缘分。你放心,我们下辈子,一定有在见面的机会。”
高翼“感动”得哭了出来,他紧紧抓住自己的刀鞘,恋恋不舍地说:“下辈子,下辈子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我知道,今日一别,我肯定再也见不到它了。”
亲人呢,原来周涛与高翼也是同类的人,拉拉扯扯中,他们倒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觉。
得到周涛提示,那群汉军军官眼睛恢复了清明,行军长史蒋干马上扒下自己皮帽,热情地塞给高翼,说:“子曰:益者三友:友直,友谅,友多闻,益矣。高兄成我友也,这顶皮盔随我转战多年,今日我便赠与高兄,彼此留个想头。”
说完,将干扑上前去,生拉硬拽的摘下了高翼那顶装饰华丽,线条流畅,经过一次惨烈的搏杀仍锃亮如新的紫金盔,嘴里还唠叨:“我瞅了半天了,这头,与我大小正合适。”
那位曾通报石闵的后将军张昕乐也立刻反应过来,他上下打量着高翼,捉摸着该拿点什么纪念品。刚才的激战,让高翼外衣多处碎裂,裂口中透出银鳞鳞的光芒,张昕乐抢步上前,用身子抗开了其他将领,加以激动地拽住一个裂口,奋力一撕。
“啊,大食甲(锁子甲)”,张昕乐不由分说地扒起这件做工精美的连环锁子甲,嘴里激动的只会两个字:“纪念,纪念。”
一眨眼的功夫,高翼被拔的只剩下一件底裤。连他脚上那双穿旧了的鲨鱼皮靴,也被左锋将浦庸,用一双草履换走。那些人取走了纪念品后,再看高翼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大债主。为了逃债,他们像被轰赶的鸟群一样,四散而去——喜滋滋的四散而去。
纷乱的战场上,高翼用双手紧紧的捂住他最后一条底裤,热泪盈眶的冲侍卫喊:“快带我走……亏损,赤字,跌停板……天呢,作恶多端的人就是不能做好事,偶然做一次,竟然……我的战马呢?那上面有我的行李,还有我们钱包,什么……找不见了,完了,我的美食,我的望远镜……释迦牟尼呀,亚里士多德呀,人真不应该丢弃本色。”
换洗的衣服已经全部丢失,好在那些汉军还知道羞愧,任由高翼的士兵从战场拉走了一百匹战马。这些战马都是胡人训练好的优质战马,比高翼原先从路边买的驽马不可同日而语之,算是让高一的心里稍稍平衡了一下。
一路逃跑似的奔行了很远,直到远远的将战场抛在脑后,高翼一行才得以停了下来。
宇文豹拿过一套他穿的衣服,好心的递给只穿短裤,骑在马上的高翼:“大王,小人的身材与大王相差不多,这套换洗的衣服是到建康才发给小人的。小人一直未舍得穿,大王试试。”
宇文虎也从战马上跳下来,边脱自己的那身锁子甲(大食甲),边嘟囔:“好在他们没动我们的东西,大王,小人身贱命薄,用不上这个大食甲……我临走时,捡了数张盾牌,再有冲锋,小人持盾作战便已足够。”
虽然是阴历六月天,天气酷热,但一路奔驰,大风迎面吹来,光着身子也很难受。高翼没跟宇文豹、宇文虎客气,也惟有他们两个身材高大,那些衣服还可以穿用。
高翼边往身上套衣服,边解释:“这些汉军贫穷惯了,但凡是军人,见到我们这一身装备,哪有不眼红的,更何况一群恶汉。不过,这些人尚知礼节,取走我的东西,可以解释成‘留物纪念’,但若解除你们的武装,那就是图谋不轨,我岂能容他们如此做?”
宇文虎、宇文豹原先在石赵国的“高力军”,本是任打任骂的奴隶,何曾有长官如此和颜悦色的与他们交谈,此刻他两人受宠若惊,禁不住要唠叨几句。
“俺以前在高力军时,曾见过石大将军,都说石大将军是霸王降世,来解救俺们汉人的英雄。可今日一见才知,原来石大将军也如此不堪……嗯,他望着大王的时候,左眉在跳,我听说当他想杀人的时候,左眉会不知不觉地跳动!”宇文虎气势汹汹地说。
“对呀”,宇文豹附和说:“俺也听过这个说法,哼,大英雄小鸡肚肠。俺们不惧生死地帮他,他竟然起了杀心,大王,幸亏你没有答应去他的军帐,谁知道他们会生出什么事来。”
高翼穿好衣服直起身子,让宇文虎帮自己扣锁子甲后背的扣子。听到宇文虎的抱怨,他平静的一笑:“英雄也是人,是人就得有人间烟火气息。石闵能够不向羯胡低头,敢在汉民弱势时奋起反抗,在这一点上,他超越当时的大多数人。所以他是个英雄,而你我不是……
你还指望他做什么?说他‘小时候捡到一毛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这种夸奖方式叫做‘讴歌’它一般说的是假英雄——除了那些编造的人,谁会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否捡过一毛钱?
你知道‘讴歌’是什么?呕吐之歌,一般人中毒了,就听讴歌,听的时候记得提个篮子,边听边往篮子里‘呕’听完‘讴歌’,毒素也吐完了,人也安全了。
石闵,真汉子也,身上有太多故事,不需要编造小时候捡钱的故事来反衬人格。”
三山百姓都知道,当高翼开始胡言乱语,说一些大家听不懂的话时,这说明他心情不好,正处于爆发边缘。宇文虎宇文豹事先曾得到无数前辈警告,想到高翼才失去钱包,也许此刻他正怒火万丈,他们立刻打了个寒颤,决定遵循老前辈的教诲:对高翼的话听而不闻,赶紧办完手头事,然后有多远躲多远。
此刻的平棘城,正上演人世间最暴力与血腥的一幕。石闵不等回报石遵,在城前斩杀了俘虏的石冲,为了彻底报复羯胡的烧杀抢掠,他又宣布将三万名羯胡降军全体坑杀,用他们的生命去抵偿他们犯下的血债。
这一大屠杀持续了三天,当屠杀结束时,高翼正带着侍从进入信都城。
那场战斗过后,高翼的随身行李全部丢失,他失去了地图,也失去了指南针。一行人在冀州东摸西转,才找到距离平棘城最近的信都城。
此刻,在冀州大地上,存在着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巨大的动物园,石虎喜好打猎,他规定在这片土地上,哪位汉民伤害了任何小动物,都是犯下了“犯兽罪”,将被满门抄斩。在这里,汉人的性命不如一个动物。在连续的屠杀中,中原大地上出现了一个有百万平方公里之巨的兽园,以供石虎及其羯人同族玩乐。
高翼一行人在这片兽园上走了整整三天,也找不见一个向导。直到一名侍卫见到远处地平线上渺渺的炊烟,才让他们找见了信都城。
这就是昔日的数十万人口的大城信都吗?高翼边骑马入城,边难以置信的打量着这荒凉破败的昔日名城。
街道上已长出稀稀落落的小草,高翼极目望去,眺望到信都城市中心的县衙,这里曾经一度是冀州的治所。如今,在通往市中心的繁华大道上,三三两两的羯胡人正悠闲的放牧着羊群。
偶尔,从路边破败的房屋里头还传来几声哭叫,但哭声随即被惨叫声代替,惨叫声又嘎然而止,一切恢复平静。羯胡人依旧平静的放牧着牛羊。
石虎的法律规定,羯人缺什么东西可以直接到汉人家里拿,汉人若反抗,则直接全家杀死。
有些羯人图麻烦,干脆直接报告羯人政权的官府,自称到某汉人家中取东西,遭遇了反抗。等羯人出动大军将那家汉人全体杀光后,他会施施然的踏着血泊,走进汉人家,心安理得的取走所有的东西。
在这一规定之下,连那些投降羯人的汉人高官也不能幸免。据史籍记载,汉人高官在上朝途中遭到过路羯人的抢劫,扒得只剩短裤,走上朝堂,石虎只哈哈大笑,兴致好了,他会赔偿被抢的汉官——反正他也是从别的汉人家里“拿”过来的。兴致不好,他会因为汉官光着屁股上朝,有失朝堂礼仪,用他案上的弹弓直接打瞎汉官的眼睛,或者干脆打死。
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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