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公孙族丁都在哆嗦,所有的附庸仆兵也在哆嗦。他们从没见过这样铁血的军人,杀戮仿佛是他们的本能,他们挥舞着死神的镰刀,漠然的收割着一条条生命。仿佛在秋天的农田里,收割着自家的庄稼。
高翼眺望北方,沉吟未定。杨结犹豫不决的劝解:“殿下,土雷消耗殆尽,我等长途急袭军械不足,鲜卑人未伤根本,若再……”
杨结说到一半儿,看高翼面无表情,他收住了话题,一声不响的站在一旁,等待高翼的决定。
陈婴已经知道了高翼此来的目的,他坚决地劝止说:“汉王殿下,魏帝冉闵暴虐偏执,枉自称帝、目无余子,不听谏言、悖逆犯上,此等狂徒救之何益?
即便救出他来,他称孤道寡,以下臣之礼对待殿下,稍有不从则横加指责,今日索粮明日索钱。殿下救之,是想给自己找个枷锁吗?”
“就这些?”高翼淡然地反问。
后世历史学家反思罗马帝国的灭亡,认为自君士坦丁大帝之后,罗马帝国连续犯下了210个错误,才导致它六百年之后灭亡。冉闵兴起不过两年,他的灭亡岂止犯下了210宗罪。
简单认知,我们总是认为重视商业,这一个错误导致战国时期齐国的灭亡,重视农耕导致秦国的兴起。一个国家的兴盛与衰败岂是210项对错所能概括?
灭亡,是一个系统化工程。
“冉闵是人,是人他就有种种毛病”,高翼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但他有一项功业,身为汉人,我深深敬仰——若不是他驱逐诸胡出中原,我们今日怎么有资格用汉语说话,用汉字书写?
他或许暴虐,他或许偏执,他或许狂悖,但仅凭这一点,所有说汉话写汉字的人,都要以他为祖。我此来,不为自己救他,我不为自己忍他,我不为自己寻他,我为我的民族而寻。
这是一个荒诞的时代,或许,后世的历史会这样记述他:‘统一是大势所趋的事情,任何想阻碍统一的人最终都会被历史无情的粉碎,非但如此,他们还将被历史视为罪人永远的钉在历史的罪状上。’他们可以用汉字写下这段话,把这位天王比作阻碍统一大业的‘国之罪人’,但我生当此时,怎敢见死不救?”
陈婴嚅喏许久,诧异的问:“历史,怎能如此书写?”
“你错了”,高翼脸沉似水:“我们的历史不是书写的,我们把记录历史叫做‘修史’。”
高翼挥舞着拳头,突然爆发说:“修史,你懂得这个词的意思吗?历史为什么要‘修’,因为历史是我们的宗教。
我们不相信末日审判,我们相信历史的审判;我们不相信有公正的上帝,我们相信有公正的历史;我们不相信有天堂地狱,好人死后会升天堂永享至福,坏人死后会下地狱永遭惩罚,我们相信历史,相信好人能流芳百世,坏人将遗臭万年。
宗教,在这个国度不是信仰,不是心灵鸡汤,而是统治工具,为此我们不惜修改历史。”
高翼的声音低沉下来:“可是,真没有历史的审判吗……?有的,它一定有的。我可以不相信天是蓝的,我可以不相信雷的回声,我可以不相信梦是假的,但我更不相信死无报应。
等待食人者的一定是地狱,我要站在地狱门口执法,为此,我不惜杀人盈城!”
高翼话说到最后,神志已陷入狂乱状态。陈婴担心的看了看旷野。
旷野上,十万具尸骸验证着高翼的话。
陈婴打了个哆嗦,缩了缩脖子,哑口无言。
杨结忽然插嘴:“主上,慕容恪不与我战,引数万铁骑北上,此刻追至未及。我们不如南下吧。”
南下,高翼晃了晃脑袋,思维渐渐清醒。
这是一场不可复制的战斗,经历过爆炸洗礼的燕军,一定会加强这方面的训练,面对消除了未知恐惧的燕军,三山军队失去了出其不意的效果。
连环甲马,刚才的战场上,没有见到慕容恪的杀手锏——连环甲马。那种连结成铁臂的移动堡垒,连勇悍无二的冉闵都要吃亏,千里急袭的辽汉军队,即使拥有手雷,面对那种铁臂,也手法缺缺。
南下干什么?高翼疑惑的望向杨结。此刻,这位杨家将始祖目光睿智。
“外战不行,我们打内战,燕王好歹崇晋,晋以皇命诏我,我们马上南下,告诉晋朝北伐大军,魏逆冉闵已灭,剩下的——”杨结拖着长腔,欲言又止。
剩下的当然是外战了,河北魏地,原来是晋之故土。魏逆即灭,又是被朝廷属国所灭,朝廷当然要讨要燕国的合法劳动所得。可是燕国肯给吗?不肯给,当然是全面战争的爆发。
晋国打仗不行,可辽汉国缺的就是一个大义的名声,只要晋国肯给高翼伐燕的名头,青州段龛、东燕高昌、凉国、代国这些杂七杂八的小国,高翼都有能力联合起来。
辽汉有钱,巨船通向印度、斯里兰卡、非洲,千帆海上川流不息,替高翼运来满舱的粮食和矿石。在这个小冰河时期,热带地区的粮食是无价之宝,他可以用粮食砸到各国出兵为止。
汉国四面皆敌,可地球是圆的,在这个圆形地球上,哪个国家不是四面皆敌?燕国东有辽汉,北有代国,南有段部鲜卑,西有凉国、仇池。只要各国一致声讨,燕国不能不顾忌周围的反应。
冉闵是晋朝的叛逆,通过晋朝索讨冉闵天经地义,晋朝官员都爱财,有了钱什么都敢出卖,买通押运的队伍,而后截下押运的囚车……“快,动作要快”,高翼清醒过来:“立即南下,找殷浩。”
杨结立刻答复:“我们有六千人,此战,缴获马匹无数,人均可以分到两匹马,辎重部队也可全部骑兵化。”
“还等什么,全体南下。”高翼晃着马鞭催促。
“殿下带射声营先走”,杨结话才说完,高翼已晃着马鞭高声吆喝:“射声营,跟我来。”
杨结目视陈婴:“陈参军,请随骑兵营紧随其后。”
陈婴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翻身上马,引领着骑兵营隆隆而去。
此刻,北方士子与南方士子已两极分化。北方士子在严酷的生存压力之下,骑马射箭已成为生存本领。而南方士子以文雅为美,以舞刀弄剑为粗野。
陈婴是北方士子,君子六艺中,骑马击剑精熟——他骑在马上甚至比高翼还显得自在。他毫不费力的便带着那五百骑兵营尾随高翼而去。
杨结目送着两队人马远去,立刻又下令:“掷弹兵上马,第三队;轻甲步兵,第四队第五队;辎重营,尾随其后……”
下完了一连串命令,杨结催马奔到河边目视公孙杵,冷峻的说:“你有两个选择,第一,运送我们的伤兵沿河而下,在海口把我们的伤员交给接应人员。而后你随我们的船队回辽东。”
深吸了一口气,杨杰露出生冷的目光:“第二个选择,你运送我们的伤兵沿河而下,随便找个郡县,把我们的伤兵卖给鲜卑人。”
公孙杵连称不敢,杨结却不愿听对方的解释:“一念为人,一念为鬼,一念为奴,一念可为功臣——每个人的命运都由自己的行为决定,顺河而下,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后,若我们的伤兵到不了海口,剩下的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完,杨结不听解释,毫不犹豫的拨转马头高声下令:“仆兵、黑人营,全体上马,随我前进。”
南方,中军将军、假节、都督扬、豫、徐、兖、青五州军事殷浩殷深源,在经过朝廷与鲜卑人屡次催促后,实在无法找不见理由躲避了,他决定誓师北伐。
四月十日,殷浩升旗,点起大军七万,决定北伐许昌、洛阳。誓师那天,殷浩像现实儒将丰采,才左边爬上马背准备挥斥方遒,没想到用力过猛,他从右边翻了下去。
殷浩不是在表演跳鞍马,因为那时没有鞍马比赛。而他骑的马也不是十分高大的骏马,将领们为了照顾他,特地给他选了一批极其温顺的蒙古“驴式马”——矮小而听话。
他跌下马去的唯一原因,是因为那年头,骑马对于南方士子来说,是高科技项目,堪比windows的高科技——不把战马看作老虎,已经是高科技人才。
幸好,殷浩没受大伤,但他这种行为,一时间令大家都觉得晦气。虽说是儒将吧,也不至于坠马吧?
遗憾的是,当时,南方儒将出征誓师时,都玩坠马!
殷浩有肚量,任命与自己深有矛盾的羌人姚襄为前锋。可他在出征后,再度玩弄行刺的把戏,行刺他的先锋官姚襄。
这也是传统!国难当头,民族危亡之际,不玩些勾心斗角,排挤陷害的手段,那是白读了无数圣贤书。
姚襄可气,领导排挤刺杀,他老老实实躲避就行,可惜他怒了,坐在中军帐,毫无形象抵达后:“烦不烦,我实心归晋而他屡次谋害。一次两次三次四次,反复跟他解释哀求,总是‘当面好好好,背后下刀子’,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随后,姚襄一点不讲组织原则,压根没向上级领导机关申诉,就在北伐大军行进到山桑(今安徽蒙城北)时,打了殷浩一个伏击。殷浩一听说遇袭,立刻“书生意气”地挥一挥衣袖,只身逃走。失去指挥的七万大军全体溃散,尸骨盈野。
历史清清楚楚地记述了殷浩的失败,可后来还有一段这样书写的历史,在此实录出来供大家开心: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年),晋中军将军殷浩奉命反击羌族和丁零族的入侵。当时,羌人酋长姚襄自恃人多势众,根本不把殷浩放在眼里。他率领大队人马大摇大摆地逼近晋军,在离殷浩不到10里远的地方才把人马扎驻。
殷浩命令一位颇有才华的将领率一支轻骑打前锋去扰敌营(请注意:不是去刺杀)。这位将领为打有把握之仗,亲自到姚营作了仔细侦察。他对大伙分析说:“这仗不能硬打。敌人兵多势威,又构筑了坚固的工事。若硬拼,我军必败,应用计谋破敌。”大家点头称是。
第二天,他和士兵们弄来了好几百只鸡,在每只鸡身上淋上油,再用绳子把所有鸡连起来,然后,悄悄摸到敌人营寨。他们把鸡点着火,朝敌营“放”去。着火的鸡群随处乱撞。没一会儿,敌营便已大火四起,乱作一团。这位将领趁“火”打劫,挥军出击。殷浩也乘胜猛进,一举败敌。
这段历史含义是:羌族骑兵凶狠,咱说晋朝官兵打败了羌兵,地球人都不信。可咱说晋朝的“鸡”打败了羌兵,谁又能否定呢?晋人是不如鸡,人不行,鸡上,准行!地球文明独一号。
不过,这段历史中,那将领讲话的方式,跟20世纪部队政委讲话,如出一辙。
真实的历史是:传说中,被殷浩的政委用鸡打败的姚襄,战后收获无数甲帐粮草兵器,俘虏一万名士兵。殷浩仓皇南渡,姚襄霸占淮南,实力迅速膨胀,完全割据了山桑、淮南。
行军中的高翼不知道淮南已经发生巨变,他艰难的渡过黄河,一路向南攻击前进。
第三卷 荒诞时代 第1169章
在高翼赶至高阳城时,慕容恪赶到了蓟城,并将冉闵献与国主慕容隽。燕王左右命冉闵下拜,冉闵拒绝下跪。
皇甫真大怒,叱责之:“你为何不拜吾主?”
冉闵答:“安有中朝天子拜汝夷狄乎!”
慕容隽呲地一声,嘲笑说:“你本来就是一个(羯人的)奴仆,怎得妄自称帝?”
冉闵大怒,目眦欲裂,大声回答:“天下大乱,你们这些禽兽一样的蛮夷尚且可以称王称帝,何况我们堂堂中华英雄呢,何为不得称帝邪!”
这话扫了慕容隽的面子,他甩袖而起。
主忧臣辱。燕国汉臣更感觉难堪,他们呼喝卫兵架出冉闵,鞭之三百,冉闵坦然受刑。而后,慕容隽下令将冉闵押至和龙城。
慕容隽的心思现在已不在魏国上面,此时的魏国已经是装入他篮子里面的鸡蛋,他在意的是咄咄逼人的辽汉国,为了彻底逼迫辽汉屈服,他决定征发大军,一次性解决背后的威胁。
随后,他不经讨论,便下令盘点全境户口,采取三丁抽一的措施,征集六十万大军,攻打辽汉国。
六十万大军,这并不是燕国兵力的顶峰。按历史记载,五年后,当他计划征讨东晋时,曾决定采取两丁抽一的办法,组织一百五十万大军南下。
六十万,这是实打实的六十万大军,不是三国时代,曹操南下荆州时,以二十万大军诈称八十万大军。这六十万大军,比辽汉国人口总数还多。一时之间,北方风雨欲来。
高翼不知道这些,他正在高阳与段龛会面。
此时,燕国内部正发生一场内变。慕容隽囚禁了慕容垂的妻子段氏,严刑拷打逼迫段氏诬陷慕容垂有谋反意图,可段氏咬紧牙关,只字不吐。
鲜卑人的刑法很野蛮很残酷,据说,慕容垂听到段氏遭遇的酷刑,也极不忍心。他派人暗中通知段氏说:“你就招了吧,让慕容隽那小子来找我。”
可段氏硬是不愿诬陷自己的丈夫,最终被酷刑折磨致死。
慕容隽还想继续向慕容垂动手,恰好慕容恪匆匆回军,让慕容隽投鼠忌器,放过了慕容垂。
慕容恪的匆忙回军,是否是因为慕容垂事件,人们不得而知。但不管怎么说,他及时赶到,让燕国避免了一场内乱。
段龛接引高翼进入高阳时,心事重重,这时,他还不知道冉闵已经覆灭,他的忧心是因为慕容垂的妻子段氏正是他的妹妹。
段龛并不知道,按正常的历史,慕容隽收拾完段氏后,在第二年派慕容恪攻大青州爆发了广固之战,攻破广固后,慕容隽一反常态,不接纳投降的敌人,把段龛及其族人全体坑杀。而那位唯一逃脱的段氏后人,一路逃向南方,最终在云南建国,这就是大理段氏的由来。
高翼也忧心忡忡,两位忧心人躲进密室,屏退左右,却都不知道如何开口。
“你的粮草还充足吗?”聊完了天气,聊完了云彩,聊完了花花草草,话题终于接近实质,高翼询问对方近况。
“唉,过得好有什么用”,段龛常常出了口气,他没有回答高翼的话,反而别有所指的说了句:“风雨欲来啊。”
段龛本以为自己的烦恼与高翼无关,没想到高翼听了这句话,也深有感触的点头叹息:“是啊,大风暴就要来了。”
段龛摇了摇头:“我素知三山人善使船,可我说的这个风雨不是海上的风雨……对了,你怎么从陆路来的?”
“我说的也不是海上风暴”,高翼闭起了眼睛,深深的叹了口气,缓缓睁开眼睛,盯着段龛,语调悲怆:“我从陆路来,是因为我在天井泽跟燕军干了一仗。”
这么重大的消息对段龛却没有吸引力,他心不在焉的问:“谁赢了……唉,我这句话问也白问,你既然都渡河来到这儿了,想必即时输,也输得不多。”
高翼淡然一笑:“我以为,你听了这话后会捉摸着怎么把我拿下,送给慕容隽那小子,以便讨好他。”
段龛惨然一笑:“这没用,燕王恨我入骨,拿你去讨好他,改变不了什么。相反,我段氏你宇文,我们都是被慕容灭族的部落,正应该守望相助。”
“守望相助,这次,恐怕守望相助也没用了”,高翼竖起了指头,计算着自己的家底:“我最多能凑出十万步兵,这其中,有七万未训练完成的,如果破釜沉舟,我最多能召集十五万兵马。你有多少兵马?”
段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