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公子卬再一次睁开眼时,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为了淡然,只是目中不自觉的闪过一丝精芒,他朝前方不远处束手等待的内侍点了点头,开口道:“走吧。”
那内侍只觉面前的人虽然还是那个人,但是公子卬身上的一些东西却似乎悄然改变了,甚至作为久在魏罃身边的他,如今竟是能从对方身上发觉到少许以前只在魏罃身上才能体会到的感觉。
禁不住微微一怔,恍然间,公子卬已经大踏步的从他身边走过,带起的劲风扫过内侍白面无须的脸,内侍这才醒悟过来,迅速往前赶了两步,走到公子卬的前头。
大殿内,魏罃并没有着急起身回到寝宫中,依旧的安静的坐在椅子上,不知何时,他的嘴角轻轻的泛着一丝笑意,陪着脸上自信和笃定的神色,仿佛这魏国的一切都在其掌握之中。
不多时,殿内再次响起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片刻,待到脚步声停歇,一个清脆而稍显稚嫩的男子声音在空旷的屋子里响起:“孩儿见过君父。”
“申儿来了。”魏罃瞥了眼来人,缓缓开口道。他等候的自然是自己的嫡子,也是如今大魏国的太子魏申。
魏罃收敛起唇边的笑容,脸上恢复到古井无波的样子,瞥了眼束手站立的太子申,开口道:“上前来说话。”
太子申依言往前两步,魏罃凝视着自己这个儿子,不满二十岁的太子申有着一张看似依旧还有些稚嫩的面庞,但是浓郁的双眉,棱角分明的国字脸,依稀能让魏罃从其中依稀看到昔年自己的影子。
“刚才我与那两人所言,你都听到了吧。”魏罃忽然开了口。
“嗯,孩儿都谨记于心。”太子申恭敬地应道。或许公子卬和庞涓都没有想到,原来刚才殿内还有第四个人在。
“那你说说这两人吧。”魏罃望着这个外貌与自己颇为相似的儿子,缓缓开口道,虽然半垂着眼睑,但是依旧能够看到里面有几分期许之色。
“庞涓此人量小善妒,然而本身却又是甚为自傲,孩儿对其品行颇为不齿,此人罔为名士。”魏申缓缓说着,语调平静仿佛温水一般,想来父子俩这样的问对并不是第一次。
“哦,还有么?”魏罃面色不变,接着问道。
“只是庞涓确有几分才能,立下了不少战功,何况其对我大魏忠心耿耿,倒是可堪一用的将才。”魏申接着说道,脸上却有些颇不以为然之色。
“可堪一用?”魏罃闻言不禁哑然失笑,瞥了言魏申说道,“天下闻名的名将在你这黄口小儿嘴里便成了可堪一用的将才。”
“父亲曾说过,为官者应首重品行,庞涓此人品行不端,在孩儿心目中,确实可堪一用而已。”魏申确是一板一眼的说道,丝毫不为魏罃刚才的笑言所动。
“说得不错,申儿你能将为父所言牢记在心,令为父欣慰不已。”魏罃脸上的笑容愈盛,神色甚为宽慰,“确如你所说,为官者首重品行,可是为君者却并非如此。”
“为君者?”魏申一怔,深思片刻,俄而拱手道,“孩儿不明,还请君父示下。”
“为人君者,当敢为人先。百官取才首重品行,而人君取才但论才学。”魏罃循循善诱的说道,“昔年吴起侍鲁国,齐国伐鲁,吴起因娶的是齐女而受嫌,结果其人杀妻而求将,后虽吴起帅鲁军大败齐国,却仍旧因其杀妻之举而被奸人向鲁君进谗,终不受重用。后吴起出奔数国,皆因品行为人所诟病,屡屡得不到启用,直到遇到你曾祖文侯,文侯他不因吴起杀妻求将的行径而小瞧此人,反而是拜其为上将军,也正是有吴起与李悝二人,才有我大魏今日的辉煌。”
魏罃顿了顿,将目光投向抿嘴不语的魏申,淡淡的说道:“如今你可是明悟了?”
“君父所言,孩儿亦是明白,只是…”魏申瞥了一眼神色不变魏罃,轻声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孩儿以为此类人难以驾驭,久之恐为国之大患。”
看得出这父子二人之间的谈话并无任何禁忌,魏申所言非但没有引来魏罃的怪罪,反而让魏罃眼中的激赏之意更盛,他望着这个自己最为看好的儿子,笑着说道:“你能想到这层,胜诸人远矣。”
听闻魏罃再次的赞叹,魏申也忍不住脸上一喜,毕竟无论是从为人子还是为人臣的角度来说,魏罃的褒扬都是分外难得的。
“不过你若是存了这样的心思,日后成为魏侯,却不能驾驭臣子,只怕届时只会朝纲不振,奸臣频出了。”未曾想,魏罃一番褒奖之后,却是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魏申神色一凛,赶紧收敛起嘴角的笑容,肃然拱手侍立,聆听魏罃的教诲。
“但为人君,首要便是要学会驾驭各类大臣,若是因小节而使得君臣离心离德,决计算不上是明君,我儿还需谨记。”魏罃缓缓说道。
“可是…”魏申微蹙起眉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
“想要驾驭臣子并不难,无非牢记一点而已。”魏罃却是摇了摇头,接着开口道。
“哪一点?”魏申迫不及待的追问。
“刚柔并济!”魏罃一字一顿的开口说道,“就好比你刚才看到的那样,为父对那庞涓便是一刚一柔,他要拿军粮之事借题发挥寡人便顺了他的意思,让他发泄个够,最后还要想出两全其美之策让他无话可说。”
“这是柔,那和所谓刚呢?”魏申思虑片刻,开口问道,
“刚?我夺了他梦寐以求的丞相之位,如此不算刚么?”魏罃哑然失笑,“而且只怕他听闻我将你小叔派往伐秦大军之中,又不知会发什么脾气了。”(。)
88。时事造英雄()
魏申这才焕然大悟,为何魏罃会同时将丞相和上将军都派往伐秦大军之中,他原本以为这不过表明魏罃对伐秦之举的重视,现在想来,只怕在自己的父亲心目中大军伐秦决计是必胜,否则他也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与庞涓置气。
联想到庞涓得知伐秦大军里还有一个品秩与自己等同的重臣之时,脸上的表情必定会非常精彩吧。
原本魏申对这庞涓便颇有微词,思虑及此,他脸上也不禁流露出一丝得色。
魏罃目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声道:“休要只知其一未知其二,你以为为父如此只是为了与那庞涓置气,以方便驾驭么?”
“难道君父此举还另有深意?”魏申一愣,诧异的开口道。
“哼,我魏氏以武立国,先祖毕万便是因军功而为晋侯封于魏地。然自吴起入魏起,大魏军中的权柄便尽入外人他姓之手。”魏罃冷哼一声,面色变得有些郁愤,“吴起、庞涓也就罢了,连那不通军事的公孙痤也仗着自己是三朝元老而把持军队,结果少梁一役大败而归,连自己也为秦人俘虏了去,若不是那嬴师隰因与其有旧,放了这老儿一马,只怕我大魏国要蒙受从未有过的奇耻大辱——堂堂开府丞相为他国所虏。”
魏罃越说脸色越是狰狞,连带这语调也变得高了起来,声音在魏申耳边萦绕,久久不绝。
“我儿可知为父听闻那公孙老儿被俘之事时,是什么心情么?”说起往事,魏罃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潮红,冷声道,“为父恨不得那老儿便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魏申默然,他深知自己的父亲对胜利的渴望,而且自打他有记忆开始,魏国便是处在一连串辉煌的胜利中,冷不防遭受了如此大败,可以想象魏罃虽然并未口中不言,心中必然是暗恨不已。
“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回来了,非但如此,这公孙痤还凭着自己在朝野中的威望,让为父不得不将军政大权继续交付与他手。”魏罃眼中泛着寒光,顿了顿,嘴角却是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接着说道,“如今好不容易待到这老匹夫死了,他庞涓想要由将如相,可是我如何会让那庞涓再成为第二个公孙痤?”
魏申浑身一震,他没想到自己的父亲竟是想的如此深远,而且这些事情,在那公孙痤死之前,魏罃也从未对他讲起。须臾便收敛心神,继续聆听魏罃的下文。
“为父让你小叔入到伐秦大军,便是要将军中的权柄慢慢从那庞涓手中拿回来,无论那庞涓如何想,此举势在必行!”魏罃笃定的说道,语气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可是庞涓此人功利熏心,如何会心甘情愿的将权柄交出来?”片刻之后,魏申忽然蹙着眉朝魏罃开口问道。
“不要小觑了你那小叔,世人眼底他不过只是个声色犬马、浮华纨绔的王室子弟,如今身居丞相之位不过是溜须拍马而来。”魏罃却是微微一笑,说道,“只怕就连那庞涓也以为我不过是昏聩到了听信一面之词而胡乱任命了卬弟为大魏国丞相。”
魏申拱手侍在一旁,没有开口,他显然已经听出了魏罃话语里的反讽之意,而且通过刚才的对话,若是再有人在他耳边鼓噪魏罃昏聩的话,魏申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信的。
“但所谓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申儿你与这位小叔几乎是一起长大,难不成也没看出他如今不过是在藏拙而已么?”魏罃瞥了魏申一眼,淡淡的反问道。
“这…”魏申身子微微一震,他忽然想起了年少时与公子卬一起成长的情景,那个曾将在自己面前锋芒毕露的翩翩少年到如今见到自己无时无刻不表现得毕恭毕敬的臣子,一个人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其中必定是有些曲折的。
“可是他为何要藏拙呢?”魏申敏锐的感觉到曲折便在这个问题中。
“他将那魏缓视作前车之鉴,以己度人,如何会不藏拙。”魏罃声音转冷,“昔年若不是缓弟勾结韩、赵率先发难,将我困在浊泽,我又如何会对他下死手?”
很显然提到公子缓也让魏罃心绪有些不佳,毕竟兄弟相争、骨肉相残,无论如何也是人伦的悲剧。
“何况在那种情况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换做是魏缓得胜了,只怕死得人更多,毕竟我才是君父的嫡子!”魏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平复了下心情,接着道,“既是如此,我如何会放他再次流亡他国,对我大魏不利?”
“君父的苦心,小叔他必定能体会的。”魏申沉默片刻,轻声劝慰道。
“既然他对我存在着戒心,那便随他吧。”魏罃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着什么,“我让他去军中,本就是让他与庞涓二人互相牵制罢了,以庞涓之智如何会如此轻易的将军中权柄尽数交出,且放他俩去折腾吧,为父要的不过是我大魏不再出现公孙老儿那样一家独大的情形而已。”
魏罃嘴角终究泛起了一丝智珠在握的笑意,魏申亦是附和着笑了起来,仿似刻意营造的将相不合,在他二人心目中不过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罢了。
幸好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农民工之类的东西,因而宋涛在栎阳城过了一个还算是热闹的节日。可惜大节过后,栎阳城再次冷清了下来,众秦人们依旧过日艰苦而隐忍的生活,只不过若是有心,便能够发现街头上的栎阳卫巡城变得频繁了许多。
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国家已经全面开动了国家机器,驻守边关的将领们已经受到了来自都城秦公的密令,除了留下必要的守备,最精锐的秦军将士已经开始秘密朝河东开动。
不过这些都与宋涛无关,自打上次从栎阳宫回转栎邑客栈便一直将自己关在屋中,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就连最亲近的朱泙漫也只有在送饭给它时,才能见上宋涛一面,没人能够知道宋涛在想些什么,正如同宋涛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已经悄然改变历史车轮前进轴辙的时代。
失去了在这个大争之世安身立命最大资本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这些日子,宋涛无数次的反问自己,却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时事造英雄…时事造英雄…”宋涛嘴里反复念叨着那日在栎阳宫中景监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嘴角忍不住浮现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道,“景兄你也太看得起我宋涛了,这英雄二字又岂是谁人都能担当得了的。”
笃笃笃…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轻微的叩门声,宋涛头也不抬的开口道:“进来!”
朱泙漫应声推开房门,手上端着一盘还冒着热气的饭菜,虽然这份差使与他这个彪悍的身材看上去多少有些不符,甚至有些滑稽,不过看朱泙漫脸上丝毫不觉不妥的表情以及眼底那抹不解,很显然能发现他发自内心中对宋涛的关切。
“放在那里吧。”宋涛随手一指屋内一张空着的书案,说了这么一句话,便不再开口。
朱泙漫依言将热腾腾的饭菜放到桌上,不过却没着急出去,只是站在一旁,不住的瞟向宋涛,欲言又止,一副踟蹰的模样。
良久,宋涛才发现朱泙漫的异样,微一皱眉,开口问道:“泙漫还有话要说?”
“我…”被宋涛看出异样,朱泙漫不禁一怔,俄而才吞吞吐吐的开口道,“我…我见先生你…你这几日心绪不宁…”
“有话直说便是,你我二人还有何事不能直言么?”宋涛抬起头望向朱泙漫,截断他的话说道。
朱泙漫虽然看似鲁莽,然而却是个内秀于心的人,见宋涛直截了当的发问,那他也一咬牙,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我见先生你这几日心绪不宁,可是觉得在这秦国过得不甚自在?”
“唔?”宋涛显然是没想到他会有此一问,神色一滞,片刻才开口道,“泙漫此话怎讲?”
“若是先生觉得在秦国久留无益,那便早日离开吧。”朱泙漫急切的说道,“以先生之能,去到他国必定能一展身手,又何须在此处长吁短叹,空耗光阴呢?”
初闻此言,宋涛禁不住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微叹了口气,没有立刻答话。
“先生…”朱泙漫眉头锁得更紧,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宋涛摆了摆手,截道:“若是我离秦,那泙漫你又待如何?”
“我自然是跟在先生左右,先生往何处去,我便往何处去。”朱泙漫毫不迟疑的一口答道,俄而似乎想到了什么,神色剧变急道,“先生莫不是觉得泙漫愚笨…”
“泙漫多虑了,你我二人这一路相互扶持,若无你与范兄,只怕我宋涛早已成为渭水边的一具枯骨,我又如何会轻慢泙漫你,更兼不会赶你离开。”宋涛自然知道朱泙漫对自己所言理解有所偏颇,连忙开口道。
闻言,朱泙漫的神色缓了下来,只是宋涛没想到刚才所言竟是让他如此不安,但见朱泙漫安了心,知道宋涛没有存逐自己离开的意思,搔搔头,咧着嘴角道:“先生用膳吧,这天气冷得快了,只怕过一会儿就没法吃了。”
宋涛见他仿佛浑然忘却了提劝自己离开一事,不禁扁了扁嘴,不过既然他不提,自己也懒得说这个,点了点头,准备开始吃饭。
朱泙漫缓步走了出去,将将走过一个转角,却差点和一人迎头撞上。
“哎呀,傻大个小心点!”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朱泙漫定睛看去,不是范性还有何人?
“哦,不好意思啊。”朱泙漫往后退了一步,小心翼翼的赔礼道。
“哼!”范性冷哼一声,并不在这上面继续与他纠结,反而急切的开口道,“他怎么说?”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若是别人听了只怕会大惑不解,不过朱泙漫却是想也不想的摇了摇头。
范性见状,神色显然有些不善,没好气的说道:“怎么,他还不愿离开这秦国么?”
朱泙漫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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