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爱卿这是何故,这伐秦大军没了上将军你,何人又能担此重任?”虽然公子卬没有说话,魏罃却是先开了口,“这粮草之事,你与丞相再从长计议可好?”
“君上,这军情一日变幻万千,粮秣更是重中之重,一旦无法接济,只怕士卒思变,届时后果不堪设想啊。”庞涓却是寸步不让,痛陈粮草及时送往军中的重要*******卿所言极是。”魏罃面露迟疑之色,瞥了言一边一言不发的弟弟公子卬,似有为难的说道,“可是刚才丞相说得也是有理,这安邑仓中的粮食毕竟是要为黎民百姓所留,若是为众人知道安邑仓中的粮食尽数调往前线,只怕思变的是民心了。”魏罃顿了顿,苦口婆心的说道,“上将军,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庞涓闻言大急,不迭道:“可是君上,前线的将士们也需要…”
“上将军不必多言,前线的将士也是我大魏子民,他们为我魏国开疆辟土而抛洒热血,寡人如何会忘了他们?”魏罃微微一笑,目光迅速的在庞涓和公子卬脸上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抹精光,“寡人有个一举两得之法,二位爱卿不妨听听,看看是否可行?”
一举两得之法?蓦然听到魏罃如是说,公子卬和庞涓皆是一愣,下意识的瞥了眼对方的表情,不过目光在空气中短暂的一接触便迅速的交错开去。
“庞爱卿之意是欲用安邑仓中囤积的粮秣接济大军过冬所需。”魏罃并不着急说出他的所谓一举两得之法,只是看着庞涓缓缓开口道。
“是的,大军不可一日无粮,否则军心必乱,和谈其他。”庞涓面色一凛,朗声说道。
魏罃点了点头,公子卬脸色微微一变,正待开口,却看到魏罃将头转向他,笑道:“丞相以为按我大魏律法,这安邑仓中的粮粟不可妄动。”
“君上明鉴。”公子卬只是拱手行了一礼,便不再多言。
“即使如此…”魏罃眉梢一挑,公子卬和庞涓俱是屏气凝神等待他的下文,却听魏罃继续问道,“大梁城的粮秣可是已经起运了?”
“回君上,如今已经开始装船,大概几日之后便能起运,旬月之内到达西河之地。”公子卬笃定的回答道。
其实战国时期的漕运已经很是发达了。南方的楚、吴、越等国专门设有等同于水军的“舟师”,大的水战更是层出不穷。而北方的诸国亦是拥有大量的船只,就拿秦国来说,在秦穆公时期便有一次规模颇大的水上行动,那便是极为著名的“泛舟之役”(注)。相传当时秦国用船只运送了大量的粮食去往当时闹灾荒的邻国晋国,运粮的白帆从秦都到晋都,八百里路途首尾相连,络绎不绝。可以想见穆公时秦国的漕运便是如此强大了,遑论已经是几百年后,位列天下第一强国的魏国了,因而对于数万人的粮秣公子卬才会如此有信心的说出旬月可至的话来。
“那时便迟了。”不过庞涓依旧在一旁冷冷的补充了一句。
“确是如此。”魏罃点了点头,他摩挲着光滑的椅把,沉吟片刻,缓缓道,“那便让安邑仓开仓放粮,尽数运往西河之地…”
“君上!”公子卬闻言大惊失色,失声说道。而庞涓则是面露得色,斜乜了公子卬一样,心中说不出的自得。
“丞相勿扰,寡人又未说运走了便不再补充了。”魏罃眨巴眨巴眼睛,笑着说道。
“补充?”公子卬苦笑一声,摊手无奈道,“如今天寒地冻,上哪里可以找到如此多得粮秣补充到安邑仓中呢?”
“其他地方找不到,那大梁城总可以吧。”魏罃嘴角的笑意更盛,淡淡的开口道,“从大梁仓中起运的粮秣便无需运往西河,直接在安邑下船投入安邑仓便是。”
魏罃瞥了眼陷入沉思的公子卬,开口道:“今年风调雨顺,我大魏正是丰收,百姓家中皆有余粮,想必此时不会有人囤积居奇吧。何况大梁离安邑较之西河近了数百里,船队将粮食运往安邑,必定能大大的节约时日,如此不正是一举两得之法么?”
公子卬并没有着急开口,只是反复思忖着国君这个方法是否可行,而庞涓则是微微变了脸色,不过须臾便恢复原状。他之所以今日会当着国君的面拿这军粮的事情朝公子卬发出诘难。除了是为前线的士卒着想,更多自然便是为自己争夺相位失败而发泄,不单是向公子卬发泄,更是朝那堂上端坐着的魏罃发泄不满。
向国君诘难,这样的事情或许其他魏臣不敢做,甚至连公子卬这个魏罃的亲弟弟也不敢在人前这么武断,但庞涓却偏偏敢这么做。这自然是他的性格使然,在他的心目中这魏国离了谁都离不开他庞涓,唯有他庞涓能替此时的魏国开疆辟土,也唯有他庞涓辅佐魏国称霸天下,既然如此,那诘难魏罃几句又如何?毕竟在庞涓心目中,这丞相之位本就该是自己的,如今国君任人唯亲,将其授予了这个不学无术的公子卬,他心中愤懑,发泄一下也是应该。
“君上圣明,臣弟以为此策可行,既解了伐秦大军的燃眉之渴,有并不算违背我大魏法令。”片刻之后,公子卬终于开了口,“当真是一举两得之法!”
“哈哈,如此甚好!”魏罃闻言,抚掌大笑两声,转头看向庞涓,面带微笑的说道,“上将军以为寡人此策如何啊?”
庞涓望着满是笑意的魏罃,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低下头拱手道:“臣以为君上之法…甚好!”
“既然上将军也没有意见,那丞相你明日便命人快马将寡人之令报于大梁守,让他将船队改航驶往安邑便是。”魏罃见两人都不反对,脸上的喜色满溢而出,迫不及待的吩咐公子卬。
“诺。”公子卬亦是显得分外高兴,忙不迭的应道。
只有一旁的庞涓默不作声,脸上更无甚欣慰之色,久久无语之后,他朝堂上的魏罃拱手道:“既然此间之事已了,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唔,好。”闻言,魏罃似乎一怔,“来人,替寡人送上将军出宫。”
他话音刚落,方才领着庞涓进来的内侍快步走到堂下,单手平伸指向殿外,朝庞涓轻声道:“上将军请。”
庞涓在朝魏罃抱拳行了一礼便头也不回的跟着那内侍走了出去,魏罃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嘴角缓缓泛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听到脚步声缓缓远去,公子卬微微出了一口气,亦是朝国君拱手躬身道:“既然此间之事已了,那臣也告退了。”
“小弟何必这么着急,你我兄弟二人再叙叙话吧。”魏罃却是朝他笑着摆摆手,示意不忙走。
“大哥还有何事吩咐?”听到魏罃称自己为小弟,公子卬也跟着改了称呼。
“坐吧。”魏罃并不着急开口,指了指公子卬身后的椅子,让他坐下说话。
公子卬依言坐了下来,微仰头看向魏罃,抿着嘴没有开口,而魏罃也只是低着头思量着什么,并不出言,更没说明为何将公子卬留下。
少了庞涓,也便是少了许多的唇枪舌剑,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魏罃和公子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是年纪却差了许多,魏武侯多子,而魏罃和公子卬这两人正巧是一头一尾,作为老大的魏罃比公子卬大了近二十岁,相隔近乎一代人,魏罃立下的嫡子太子申就比公子卬小不了几岁,两人几乎是一齐成长,因此相比于其他的兄弟,魏罃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弟弟向来是信任,不然也不会让他担任丞相这一中枢要职了。
“再过几日便是年关了,后日你随我一道去祭奠先祖吧。”良久,魏罃终于开了口,眼中透着一丝温情看向公子卬。
“好。”年关祭祖本就是每年循例而已,公子卬听魏罃如是说,自然是点头称是。
“君父过世的时候,你还小,如今可还记得父亲他的音容笑貌?”魏罃望着公子卬,轻声道。
“记得!”公子卬心中一动,重重的点了点头。
“是么?”魏罃微微一笑,目中忽然掠过一抹深意,“那你可曾记得君父逝世当日对我们这些儿子所说的话?”
“父亲说过的话?”公子卬一怔,魏武侯死时他还不满十岁,一个小孩子如何能完全记得小时的场景乃是他人说过的话,即便此人是他至亲。
“虽然你不记得了,但是为兄却是牢记在心中,一刻也不敢忘怀。”魏罃忽然面色肃然的叹了口气,缓缓道,“父亲他临终时拉着我的手,对我说:单者易折,众则难摧。戮力一心,然后社稷可固…”
听到这里,公子卬似乎明白了些东西,脸色微微一变,望向魏罃的目光也不禁有些闪烁起来。
不过魏罃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变化,依旧开口说道:“我身为嫡长子自然知道君父的意思是让我们兄弟和睦,同心协力将这泱泱大魏扶上天下霸主之位。只可惜君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缓弟竟是勾结敌国,进犯我魏境,做出此等亲者痛,仇者快之事,也不知他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君父!”(。)
87。为君者()
公子卬默然不语,魏罃即位之初与其弟公子缓争位之事天下皆知,他这个魏国公子如何又会不知道。只是其中谁对谁错,又有何人能说得清?何况王侯家之事,向来都没有对错之分,只有成败之别。
“罢了,往事就不说了。”魏罃摆摆手,接着道,“如今大哥执掌这魏国朝堂,自当遵循君父遗志,恢弘大魏,而这些都需要小弟你从旁扶持,何况你与申儿年纪相若,若是我百年之后,申儿还需你鼎力相助…”
“大哥你春秋正盛,何来忧虑身后之事。”听到魏罃如是说,公子卬赶紧拱手打断他的话,“臣弟自当是与大哥你齐心协力,辅佐大哥治理好大魏。”
“好,小弟你能如此说,大哥真心感到宽慰。”魏罃眉梢一挑,望向公子卬的眼底闪过一丝深意,朗声道,“即使如此,你不妨和大哥说说心底话。”
“心底话?”公子卬一愣,不知该从何说起。
“你以为庞涓此人如何?”魏罃瞥了公子卬一眼,有些突兀的问道。
“庞…”公子卬不知魏罃为何会有此一问,面色一滞,缓了会儿,这才答道,“上将军其人文武兼备,入魏出仕以来,东征西讨,立下了赫赫战功,实乃当世不可多得的良将。”
“哦,是么?”公子卬的这一番溢美的赞许并没让魏罃的表情有丝毫的变化,他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句,两眼依旧望着公子卬,开口道,“还有么?”
“这…”公子卬沉吟片刻,喟叹道,“上将军对臣弟似乎有所成见…”
“对你有成见?”他话音未落,魏罃却是重重的一拍椅子扶手,睁大了眼睛,怒道,“他岂止是对你有成见,我看他对我这个魏侯更是有成见!”
公子卬见魏罃勃然变色,满脸止不住的怨怒,自然不敢再开口,只能束手安静的聆听魏罃接下来的所言。
“就拿刚才那伐秦大军的军粮一事来说,你以为他是在刁难你么?”魏罃手指着大门外,冷声道,“他是在置气与我看,诘难我魏罃用人不当!”
公子卬苦笑两声,他自然知道魏罃所言俱是实情,庞涓刚才所言虽然矛头是对准了自己,然而内里却无一不是在说魏罃,毕竟自己是魏罃的亲弟弟,而公孙老丞相过世后,这丞相之位也是魏罃一力主张他接任的。
庞涓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不过魏罃是他的主君,他不能明里指谪,便只能指桑骂槐了。
魏罃发泄了一阵,情绪似乎稳定了些,微喘着气,却依旧是沉声道:“他以为我大魏离了他便不行了么?笑话,泱泱大魏,岂会因一人掣肘!”
听到这里,公子卬觉得自己不能不开口了,忍不住轻声道:“大哥莫要忘了那吴起之事,不能寒了有能之士的心。”
吴起昔年在魏国亦是官至上将军之位,然而却因人嫉妒陷害(便是那已死的老丞相公孙痤),使得君臣离心,所以出奔到了楚国。结果吴起在楚国受到了楚悼王的重用,不仅在军事上帮助楚国在南面平定了百越;北面兼并了陈国和蔡国,并击退了韩、赵、魏的扩张;向西则征伐了秦国。更在政治上施行变法,使得楚国真正的强大起来,让原本在中原各国眼底已经衰落的楚国重振了大国的声势。
公子卬不知自己的父亲得知兵败给率领楚国大军的吴起后是什么样的一种心情,只是他清楚的知道作为一个魏人,当自己从卷册上看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是一股五味陈杂更兼懊悔的心理。毕竟看到自己国家曾经的上将军率领敌国的军队击败己国,任谁也不会感到好受。
因此公子卬才会出言提醒魏罃,让这位国君不要重蹈先父的附着。
魏罃闻言,只是冷哼一声,脸上神色闪过一丝不屑,开口道:“君父不过为人所蒙蔽,错失良将,庞涓此人不似吴起,我自知如何应对,小弟你不必多虑。”
“是。”公子卬拱手应道,便不再开口。
“庞涓以为我大魏只有他一人能将兵,寡人就偏不让他一人统兵。”魏罃睨了公子卬一眼,公子卬感觉到他的目光,心中没来由的一颤,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小弟,此次伐秦大军庞涓为主将,你便为副将,此次伐秦许胜不许败,为兄相信你一定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魏罃直直的望着自己的弟弟,眼底满是期待。
公子卬在心中暗叹了一声,然而面对这样的情况,却又无法推辞,只得恭敬的朝魏罃行了一礼,答道:“小弟必不负大哥厚望。”
“如此甚好,你我身为魏氏子孙,昔年我先祖毕万因为立下军功,而被晋献公君主封于魏,之后世代以军功进爵。如今焉能让庞涓这外人在军中专美于前。”魏罃看似很不甘心的说道,“其实大哥我何尝不想亲自领兵纵横沙场,就像当初与缓弟作战一般…”
魏罃时不时的提到公子缓,这让公子卬的头越埋越低,几近靠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只可惜如今身份不同了,因此大哥也只能将希望都寄托在小弟你得身上,你可明白?”
“小弟明白。”公子卬没有抬头,淡淡的应道。
“好了,今日为兄拉着你说了这么多心底话,想来你也乏了,我也就不再多留你了。”似乎是将想要说的话都说完了,魏罃笑着朝公子卬开口道,“为兄刚才对你所言,你便谨记于心,回去之后好生准备一下。”
“嗯。”公子卬依旧是淡淡的应了声,朝堂上端坐着的魏罃行了一礼,抿着嘴缓步走了出去。
殿外,今日的安邑难得出了一轮冬季的暖阳,柔和的阳光照耀在正往外走的公子卬身上,让他刚才在殿内感觉到的阴霾渐渐消散开去。
“丞相…”走在他前面的魏侯内侍往前走了两步,忽然感觉到自己身后的人并没有跟上来,很小意的转过头去瞟了闭目仰着头感受的公子卬一眼,轻声说道。
公子卬没有睁开眼睛,只是朝声音的来源摆了摆手,那内侍便不敢再出言。
公子卬则深深的吸了口气,再缓缓呼出,像是将胸中的浊气尽数吐了出来。刚才的魏罃的每一句话语在他脑海中飞快的闪过,公子卬嘴角微微泛起一丝苦笑,心中暗道:既然你要让将相不合,那我便遂了你的心意。大哥,为何你永远都不会对别人完全的信任呢,即便是你亲生的兄弟?
当公子卬再一次睁开眼时,脸上的神情已经变为了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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