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变法不也正是如此么?嬴渠梁忽然感觉到许多自己辗转反复思虑而又不可得的东西,在宋涛这言简意赅却鞭辟入里的分析下,渐渐从混沌中变得清晰起来。抑或是激动,又或是想起了自己的公父,他的眼角竟是慢慢的湿润了,隐隐看得到有水光在闪动。
“先生所言极是,变法强秦顺应民意,必定能得我秦人一致拥戴。”嬴渠梁情真意切的说道,“只是寡人诚心诚意,披肝沥胆求变法贤才十数年却不能得。名士难求,高人难遇,如何不让寡人郁结。”
“秦公勿忧,故事中愚公既然能得邻人幼/齿年岁的孩童相帮,自是得道多助之理。秦国苦心求贤,自然也能求到变法大才。”宋涛笑着说道,似乎浑然没有发觉嬴渠梁看向自己的眼光那股热切期盼之意。
嬴渠梁刚才所言,本是欲擒故纵之意,坦陈自己求贤不易,希冀宋涛能为自己所动,应诺下与自己一齐变法强秦之任。然而此刻却听闻他言中之意,这变法大才另有其人,不禁心生疑惑,但看宋涛智珠在握的模样,却又不便立刻相问,只得按捺下心中的困惑,静待宋涛的下文。
“这便是我所言之二,秦国变法虽不能将希望全部寄托在外力之上,然必定也会有贤才奉求贤令入秦,秦公自当知人善用,使竭诚拥戴变法之士居于枢要职位。不然,法无伸张,令无推行,行之朝野,便成强弩之末,也会寒了贤才之心,阻塞变法之路。”宋涛望着嬴渠梁恳切的说道。
“这是自然,不消先生多言,寡人自当如此,否则岂不是让求贤令之功一朝尽废?”嬴渠梁想也不想的回道,“先生还有要教寡人的么?”
“还有最后一点。”宋涛嘴角微微上扬,接着道,“在下所言之三,这愚公虽名为愚,然大智者若愚,而秦国便正需要一位大智若愚的变法领军者。”
“若无此人,由寡人自领可乎?”嬴渠梁沉吟片刻,试探着开口问道。
宋涛却是摇头道:“为人君者,驱驾英材,推心待士。然变法之举纷繁复杂,虽有人拥护,然必定也会有因循守旧者反对,拥护、反对皆乃是秦国之民,秦公身为国君,执掌公器,子曰:王言如丝,其出如纶。王言如纶,其出如。(注)故秦公只宜从旁携持变法,谨言慎行,否则国家动辄便易混乱。”
宋涛的话说得很清楚,嬴渠梁身为秦国国君,一言一行都关系着秦国的形象,而变法本就是饱含着争议和反对的举动,无论如何国君不能放在最前线,充当守旧者攻讦的靶子,而应当用自己的威严和影响力扶持变法,否则一旦反对者对国君攻讦在百姓中有了成效,人民对国君没了畏惧,便很容易就会产生****,使国家陷入动荡当中。
聪慧如嬴渠梁,自然很快便明白了这一点,缓缓点点头,郑重的说道:“寡人谨记先生教诲。”
“那这变法重任又该由谁来担任呢?”旁边的嬴虔皱眉问道。
“当选一高洁品行的大贤为任,此人当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的无双国士,唯有此等人物才能担当起变法重任。”宋涛淡然的回答道。
“无双国士?”嬴渠梁和嬴虔面面相觑,如此人物,只怕是万里难寻其一,但不知为何宋涛说得却是如此笃定。
嬴渠梁自以为明白了什么,瞥了宋涛一眼,忽然站起身,朝他一拱手,诚心道:“先生这几日数番说教,以事喻人,寓意无不是高屋建瓴,勘透天下,使嬴渠梁彷如拨云见日,变法忧心顿去。渠梁以为,这秦国变法重任,舍先生则无谁人能担当!”
嬴渠梁并不是即兴而言,对于他这种做事从来都是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的君主,绝不会贸然任用一个不熟悉的人员为官。经过这些时日的接触,他心中已经完全肯定了宋涛的才能,而自己变法之心业已坚定,所以也觉得是时候为宋涛确定职守了,孰知宋涛如今却要推荐另一位所谓的贤才,嬴渠梁忽然有种不确定感:你自己都知道辩才须待七年期,如今事到临头,你撂担子了,难不成还要自己再试一次才?
宋涛似乎没体会到嬴渠梁这种感觉,也站起身来,依旧面带微笑的说道:“秦公谬赞了,然宋涛才疏学浅,不过中人之姿,实在难以担当如此重任。”
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而我为秦公举荐一人,担保能成这大事。”
嬴渠梁讪讪的坐下,似乎有些意兴阑珊的说道:“不知先生要为寡人举荐哪国大才?”
“若在下所言无差,或许此人已入招贤馆中。”宋涛自信满满的说道,眼底满是笃定之色。
“招贤馆中?”嬴渠梁左思右想,他失望之余心中更觉诧异,因为招贤馆中所有士子所有士子的强秦之策,他都看过,实在想不出有哪一位能够称得上是国士之才的。
“此人乃是卫国士子,姓卫名鞅。”宋涛脸上闪过一丝向往之色,一字一顿的说道,“秦公得此人,必如鱼得水,”
“卫鞅?”嬴渠梁闻言眉头一皱,久久没有开口,他虽然算不上是博闻强记,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但亦是思虑过人,然而记忆中却从没有听说过“卫鞅”这个名字。
“君上,先生。”一直低头不语的景监,终于开了口,他是一脸疑惑的望着宋涛,不解的说道,“景监从未听说过有叫卫鞅的士子入过招贤馆。”
他边说,便从怀中取出一卷竹册,缓缓摊开来,指着竹册朝众人说道:“此乃如今招贤馆中所住列国士子名册,其中并无一人名叫卫鞅。”
宋涛闻言,脸色巨变,顾不得失礼,夺过那卷竹册,细细打量一番,一块竹简也没有放过,然而任他如何寻觅,竹册上当真没有卫鞅二字!
一时间,宋涛的额头已经布满了冷汗!
虽然屋外此时正值严寒冬季,但是宋涛身上的汗水却止不住的往外流着。
他缓缓拭去一颗快要从眼角滑落的汗珠,故作镇定的将手上的竹册放回到案上。心中不停提醒着自己要镇定,绝对是某个环节出了问题,这才让原本自己以为算无遗策的事情出现了变故。
虽然宋涛尽力掩饰,不过屋内的其余三人依旧看出了他的异样,嬴渠梁关切的问道:“先生可是身体不适?”
“多谢秦公关心,我没事。”宋涛摆摆手,死死的盯着方案上的竹册,脑海里百转千回。
“既然招贤馆中没有先生所说的这名士子,那…”嬴渠梁却仿若松了口气般,开口道。
“对了,公孙鞅!公孙鞅!”而宋涛却仿佛充耳不闻,惊觉似的看向身边的景监,急促的说道:“景兄,招贤馆中可有一叫公孙鞅的士子?”
他情急之下早已浑然忘却了称呼景监的官名,景监显然是很诧异一向在人前都表现得十分恬然淡定的宋涛,因何会为了这个名叫卫鞅的士子如此紧张,不过望着他焦急的眼神,自然自己也无暇多想,思虑片刻,却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微微摇摇头。
“不过,这只是今年入秦士子的名册,若是先生非要寻觅这位名叫卫鞅的士子,或许能在往年名册中找到。”看到宋涛那失神的面庞,景监忽然有些不忍,轻声说道,“毕竟有些士子入秦不久便又回转故国,我亦无法完全记住这些人的姓名。”
“那景监你便去将往年士子的名册取来,查个究竟便是。”宋涛没有开口,嬴渠梁已抢先说道。
“君上,那些名册宫中内库中亦有存放拓本,招贤馆这一去一回路程太过遥远,不若就在内库中取来…”景监也并不慌乱,沉吟片刻,开口说道。
“你去取便是,速去速回。”嬴渠梁唤来一内侍,让他与景监一起前往内库,俄而再转头看向宋涛劝慰道,“先生不必担心,待到景监取来名册一见便知。”
宋涛没有开口,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如何能不担心,若是那名册上没有卫鞅或是公孙鞅的名字,那自己该怎么办?宋涛根本不知道,自己原本以为立足于这个时代最大的凭仗没有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记忆中原本的历史观被推翻后,这个时代又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不多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景监和那个内侍一人捧着几卷竹册快步走了进来,然后哗啦啦将所有竹册堆放在案上,有一两卷滚落到了岸边也无暇顾及。
景监朝嬴渠梁一拱手,算是复命,而后便迅速的拿起一卷竹册浏览起来,眼睛迅捷却又不失仔细的打量着上面的文字。
此时的宋涛反而安静了下来,他就这么静静的坐着,脑海中已不知在想些什么,又像是来到这个时代后的所有影像和回忆都在乱窜一般,此刻他就仿佛是初审被判处死刑的囚犯一样,在等待着终审法官最终的判决。
良久,当景监将所有竹册都翻阅了三遍之后,他终究还是缓缓的缓缓的摇了摇头。
得到了终身判决的宋涛有些颓然的瘫坐在一边,心中的问题得到了答案,这个世道已经变了。他仿佛置身在梦幻中,根本不敢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事情。
商鞅没有入秦?商鞅没有入秦?商鞅没有入秦?
宋涛一遍遍的在心中重复呐喊着,反复的质问着自己的神经:商鞅没有入秦,那秦国何来的变法,没有变法,秦国又何来的强盛,秦国没有强盛,这一统天下的又是何人?
都说无知者无畏,然而宋涛自诩比这个时代的人了解的知识多得多的人,在此时却对这个时代产生了更多的畏惧。他自以为能了解这个时代发生的所有大事,他自以为能看破这时代所有人的善恶,他自以为能掌握历史前进的脉搏。可是,事到如今,这个历史与他宋涛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
就像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神被打落凡间一般,宋涛一颗心沉到了谷底。他仿佛能看到天空上有一张满是讥诮的面庞,就是这张脸将自己带入了这个时代,而自己的自以为是落在这张面庞的眼底,换来的只不过是一丝戏谑的笑容。
原来当人自以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很多时候不过只是别人手中的牵线木偶而已,充其量也只能与人平添笑料罢了。
“先生?先生?宋先生?”耳边依稀传来嬴渠梁的声音,宋涛抬起头来,正对上他满是狐疑的眼神,而且非但是嬴渠梁,连嬴虔也是满是不解的望着自己。
“哦,秦公既然变法决心已明,那在下也不便多言了。”宋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大脑迅速的为自己找着脱身的理由,因为现在的情况让他根本不知如何应对,只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好生思量一番。(。)
82。耳闻而已()
“可是先生,这变法贤才…”闻言,嬴渠梁不禁蹙起眉头,似有不悦的说道。
“今日在下有一人想要引荐与秦公,如今此人已经到了宫中,还望秦公能拨冗相见。”宋涛终于想起了一人,想来也只有他能暂时将秦国君臣的注意力从变法之事上转移开去。
“谁?”嬴渠梁一怔,下意识的问道。
“义渠国王子允姮!”宋涛缓缓说道。
“义渠国王子?”果不其然,听到这个名字,嬴渠梁面露深思之色,就连景监也是一阵愕然,显然他完全没想到今日宋涛带来的三人中竟然会有一个义渠国的王子在其中。
片刻之后,嬴渠梁抬头瞥了眼宋涛,轻声问道:“此人如何会入我大秦境内?又如何会与先生一道入栎阳?”
宋涛知他对自己与义渠人一道心中生疑,迅速的将自己入秦之时,巧遇这允姮被义屠率兵追杀,后为自己一行所救之事与秦公说了一遍,这才暂时打消了嬴渠梁的疑惑。
宋涛插着双手快步走出了偏殿。一阵寒风袭来,额头上的汗珠几乎都变成了冰渣,不过却也让他燥热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些。
不知何时,纷飞的白雪又下了起来,不经意间望出宫外,来时的路已然覆上厚厚一层积雪,只是不知归途又在何方?
伫足举目远眺,重峦叠嶂的远山早已没有了丝毫青翠之意,白色是天地间主旋律,不过宋涛心中却是灰蒙蒙的一片。
离开么?不知为何,以前总能很轻易说出来的几个字,现在却犹如有万钧之重,想起随自己一道入秦的范性和朱泙漫,自己离开了,又将置这两人于何地,可是不离开又能怎么样呢?
想到范性,宋涛惊觉似的想起入秦之时,在马车上范性他己说过的那句话,就是那句让他觉得有些怪异的话语,不禁自嘲的喃喃自语:“原来孝公已经即为十余年了。”
他虽然记不清商鞅变法的具体时间,但是大致的时间点还是有个印象的,孝公即位之初便广发了求贤令,因为孝公在位时间不过二十余年,商鞅变法则也大致持续了二十年,所以商鞅决计是很早便入的秦国。很简单的推理,为何当初自己为何便忘记了这一点呢?
这再也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一段历史了!宋涛总算是清晰的认识到了这个现实的问题。
“宋兄…”身后的景监隐约听到了宋涛的自言自语,忽然皱眉道,“宋兄可是还在纠结那位叫卫鞅的士子?”
景监一直觉得今天的宋涛很怪,应该说不是一直,而是当提到这个名叫卫鞅的士子之后,宋涛就变得很怪异,一言一行都与平日大相径庭。
“这…哎…”宋涛不知该如何回答景监这个问题,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长叹一声。
“这个卫鞅当真是个举世无双的国士之才?”景监继续问道。
宋涛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
“既是如此,为何我却从未听说过此人?”景监皱眉问道。
“这…”宋涛努了努嘴,依旧是无言以对,他总不能对景监说自己能预知后事,这个叫卫鞅的士子虽然现今籍籍无名,然而用不了多久便能天下皆知吧。何况他现在还称得上什么预知后事?
“景监还有一问想请教宋兄。”景监直直的盯着宋涛,开口道,“此子之才先生是耳闻还是目见呢?”
“耳…耳闻而已。”宋涛自然是没有见过商鞅的,只能老实回答道。
“那景监犹记得在论集中记载着宋兄这么一句话: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景监缓缓说道,“耳如今宋兄亦不过耳闻这卫鞅之才,便想让君上将我大秦变法重任交与此人,君上又将如何想?”
宋涛一时语塞,片刻之后才答道:“此处的确是宋涛有欠考量了,只不过此人确实有经天纬地之才,必能担当得起秦国变法之任。”
“还是用宋兄你刚才所说的话,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如今君上已经辨明了良才,宋兄自该当仁不让,又何必推荐他人?”景监显然是看出了嬴渠梁刚才的不悦,因而才会有此一说。
“可是宋涛自问,自己不过中人之姿,这名叫卫鞅的士子强过宋涛百倍,秦国若是由他主持变法,必定…”宋涛兀自辩道。
可是景监却是摇头截道:“我如今与宋兄你说这番话,并不是因为你是我举荐于君上的缘故,而是我觉得宋兄你的确有才能,这秦国变法大业由你来主持,绝不比他人做得差。”
“可是…”宋涛一愣。
“天下之大,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依旧是论集中,宋兄你说过的话。天下大才无数,或许还有他人能助我大秦变法/功成,可是很不巧…”景监望着宋涛,眼底掠过一丝精光,微微一笑,“可我就认识宋兄你一个。”
宋涛为之愕然。
“时事造英雄,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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