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比起让奴隶白干、自己拿全部收成,掏钱或者分利的事情怎么都是不合算的。所以在贵族势力的强力抵制下,初租禾的推行一直是磕磕绊绊。
到了秦献公即位,他自然也知道,想要在老贵族势力的眼皮底下推行这种有损于他们利益的法令,无异于与虎谋皮,但如果不推行土地制度改革,秦国则只能困于一隅慢慢烂掉。所以,秦献公大打“国家利益牌”,以要跟魏国死战为由,将国都从秦中的雍城迁到了秦东的栎阳,在和魏国长期进行拉锯战的秦东地区推行初租禾政策。
这是个相当聪明的选择。首先,魏国在西河实行的土地新政策,切切实实给魏国的老百姓们带来了更美好的生活,这对靠近西河地区的秦国老百姓有巨大的吸引力,也让他们对初租禾有了期待和好感,从而为秦国的土地制度变革打下了群众基础;其次,由于长期拉锯,土地权属变更频繁,因此秦东地区的土地还没完全被贵族瓜分,“身家清白”,让改革少了很多的阻力;第三,由于远离秦国老贵族的大本营,贵族们虽然身居要位,却不愿意为国家真正出力卖命,不想涉足西河地带,眼不见心不烦,自然懒得对改革指手画脚大加批驳。
就这样,初租禾在秦东地区稳稳当当地推行了十年,不仅秦东地区的百姓得到了实惠,不少秦中甚至秦西地区的老百姓也纷纷涌向了秦东。
但是如此变法只能改变贵族们不能伸手触及的地方,而对于已经被诸如孟西白三氏这样的老贵族盘踞已久的广大地域——比如秦国第一县郿县,新法无法推行,也就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秦国贫困积弱的现状。而从那日大朝会上,秦公慷慨激昂、削案立誓的样子来看,他是绝对不甘心象父亲那样只改变秦国一隅之地的,因而他必然会选择第二条路——进行全国性的大变法、大变革,如此一来,想要不触动老贵族的根基和利益就决然不可能了。
孟西白三氏的族人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派孟坼这个老甘龙的故吏门生来对他进行游说。
老甘龙眯着的小眼睛里泛着精光,他自然明白这个从来都是与自己一个鼻孔出气的好徒弟,如今为了家族的利益也顾不上平日自己教谕他的那套尊师重道的儒家思想了,不过仍旧忍不住横了孟坼一眼。
孟坼虽然感受了老甘龙的凌厉目光,却依旧兀自开口道:“老师则不同,你历经三朝,在秦国德高望重,门生故吏遍布,秦公对老师你尊崇有加。即便是变法,也不会动老师一分一毫,更不会消弱老师的权柄。”
老甘龙冷哼一声,对孟坼所言不置可否。
“只是老师你的门生大多是我三氏族人,老师虽无虞,难道肯眼睁睁的看着学生们被君上一步步逼上绝路么?”孟坼情真意切的说道,两眼里竟是隐隐透着水光,看样子是激动至极了。
“那你觉得为师我该如何做?”老甘龙对他这模样视而不见,冷冷问道。
“还望老师你振袖出声,在朝堂上仗义执言,向君上坦陈变法之害,打消君上变法之念!”孟坼朝甘龙长身一拜,低头恳切的说道,“凭老师您的声望,朝野上下自是尽数附合,君上虽然执拗,然而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遑论朝臣公议,届时必定幡然醒悟,改弦更张,不复提及变法一事,如此才能保我大秦山河万世永固!”
老甘龙默不作声,心中却是冷笑不已,他没想到自己这个得意弟子竟是如此天真,竟然还妄想通过朝野之声,让嬴渠梁放弃变法之念想。
更天真的是,还要自己振袖出声、仗义执言!笑话,若是自己是这样的人,只怕早就为秦出公殉葬去了,如何还能端坐着朝堂文臣之首数十年?不过只以他对孟坼的了解,这样的话决然不是孟坼能说得出来的,想必在孟坼身后,不知有多少孟西白三氏的族人在出谋划策。
老甘龙虽在暗地里讥笑这些人的愚昧和天真,然而却不能写在脸上。人老成精如他,自然知道这些老贵族的支持对于自己的重要性,若是没有他们的支持,老甘龙恐怕也无法在这上大夫的位置上安之若素的端坐。
微眯着眼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因为身怀众人,而紧张得微微有些颤抖的孟坼,沉吟了片刻,眉梢稍展,旋即一番说辞便涌上心头。
“你当真以为君上敢对你孟西白三氏动手?”老甘龙忽然蔑笑一声,淡淡的说道。
孟坼惊觉似的抬起头来,望着老甘龙,颤声道:“老…老师,何…何出此言?”
“你孟西白三氏族世代领兵,族中子弟悉数入我大秦行伍之中。如今秦国军队中有多少三家的直系或者旁系族人,你不知道,难道君上他也不知道么?”老甘龙又眯起了眼,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或许也的确是如此,至少他看样子很想置身事外,“既然如此,他可以不顾忌朝堂上的压力,难道还会不顾忌军队中的压力么?”
“可是…”孟坼反复思量片刻,迟疑道,“可是万一君上他罔顾一切,非要强行推行变法的话,又该如何?”
甘龙忽然有些后悔收下这个学生了,忍不住厉声低喝道:“难不成你以为君上会做第二个出子么!”
听到这句话之后,孟坼浑身剧震,趴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而脑门上的汗水如同雨滴一样落下,看得出,他如今是惶恐到了极点。
也无怪乎孟坼如此不安,甘龙口中的这个出子说的是嬴渠梁的父亲秦献公之前的一代秦国君主——秦出公。秦出公是秦惠公之子。惠公死出公即位,时年不过才二岁,便由其母亲小主夫人主持朝政,可是小主夫人实在不懂得如何处理朝政,便开始重用宦官与外戚,结果弄得民怨沸腾,史载出公治下“群贤不说自匿,百姓郁怨非上”,结果出公即位的第二年左庶长嬴改发动政变,并将出子和太后沉到渭水溺死,迎灵公太子公子赢连回国即位,也就是秦献公嬴师隰。
可以说秦出公时期,大概算得上是秦国吏治最混乱的一个时代,但是要将秦国的衰落都算在这个不足四岁便被溺死的娃娃君主身上,并不公道。确切说来,秦国是自秦厉共公之后,一直到秦出公在位,这么一长段时间内才开始逐渐衰落的,其间大臣专权,数易君主,国政不稳,这才使得一度无比强盛的秦国沦落到屡屡为三晋之兵欺凌的地步,因而嬴渠梁即位之后,在广发的求贤令上才会历数厉、躁、简公、出子这几代秦国君主之失。
而如今甘龙蓦然提起出子这个被大臣废立的秦国国君,内里的含义毫不掩饰的跃然与言谈中,而这样的事情也难怪会吓得孟坼身如筛糠。
送走了依旧是有些惊魂未定的孟坼,老甘龙吩咐下人紧闭大门,今日不再见客。当然想来也不会再有客人来访,只怕今晚孟西白三氏里有多少族人又会为自己刚才所言争论不休,不过那些也不是自己需要操心的了。
“父亲。”一个面色清秀的男子来到甘龙身边,小心翼翼的朝他拱手行礼道。
“成儿啊。”老甘龙瞥了来人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去取两碗酒来。”
“是,父亲。”甘成转身走出屋子,虽然脸上没有表情,但是心中却是有些疑惑,父亲一向甚少饮酒,今日如何来了兴致,难不成与刚才来过的孟坼有关?
不多时,甘成便端着两个陶碗和一壶秦酒进到屋内。
“坐吧。”老甘龙依旧微眯着眼端坐在屋内中央的方案便,也不看自己的儿子,开口说道。
甘成依言坐下,给父亲和自己一人倒了一碗酒,然后便默然聆听父亲的教谕。
老甘龙只是轻抿了一口酒,微微蹙起眉,俄而缓缓松开,满是皱纹的脸上竟是浮起一丝笑意,干枯的手臂缓缓搭在膝上,静静感受那一股灼热之气在腹中窜动。然后缓缓开口,给自己的儿子讲述了三件自己经历的往事。(。)
78。坎坷()
第一件便是当年甘龙学成之后,不顾众人的反对,毅然孤身入秦,当时的秦国,秦出公初即位。而秦国自厉公起,已经颓然数十年,少有东方士子入秦,他以一番王道之论说小主夫人,而儒家王道论讲究以德服人、以德治天下,素来不通政事的小主夫人唯独对这德政深感兴趣,对于甘龙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的言论大为赞同,所以当即任命他为中大夫。遥想当年,老甘龙忽然发现,自己与这宋涛何其相似,就连入秦之后的轨迹也是如出一辙,他毫不怀疑宋涛日后会如自己般位列朝堂上列,只不过时光荏苒,晃眼间已过了这么多年。
第二件事便是那年的出公之变,左庶长嬴改带领着兵士将雍城宫团团围住,而甘龙则在宫中振臂一呼,所有文臣全部倒向嬴师隰,并且在他的带领下出城迎接从魏国归来的公子连嬴师隰,并且拥戴公子连即位为秦公。只不过当时自己曾建议只将小主夫人和出子幽禁于冷宫中,或者如当年嬴悼子放逐嬴师隰般,将这对可怜的母子俩放逐到偏远的陇西河谷。然而嬴改却坚持要将二人溺死在渭水中,为的便是要让新即位的公子连嬴渠梁永绝后患,他深思之后,虽然不忍,但是最终依旧赞同了嬴改的意见。甘龙现在想来,当时自己为何会下此狠心,间接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小主夫人陷入死地。原因无他,因为秦国已经换了天,他甘龙不再是小主夫人的臣而是秦献公的臣,自然只能忠于现今的君主,所以决不能让任何有可能威胁献公的情形死灰复燃。
第三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同样涉及国君更替,昔年秦献公薨,留下数子,其中便是以嬴渠梁与嬴虔二人最为出色,二子皆是长期随献公在军旅中征战,颇有威望,虽然一嫡一庶,但都被嬴师隰视为国家干城,同样器重。嬴渠梁是正妻嫡出,加之气度沉稳,文武兼备,所以自然的认为他是国君继承人。但嬴虔早已隐隐然是秦军统帅,嬴师隰死后,军政大权便落入嬴虔手中,若是当时嬴虔如嬴悼子般倚仗兵权,发动政变,这秦公之位所属何人,还犹未可知。而当时的老甘龙旗帜鲜明的支持嬴渠梁即位,毫不在乎嬴虔兵变的可能性,当然最后的结果也正如预料中的一般,嬴渠梁顺利即位为秦公,嬴虔则为左庶长。
“成儿,这三件事里,你发现了什么?”老甘龙絮絮叨叨的将过去的三件往事说完,再抿了一口酒,抬头望向对首的儿子。
“孩儿愚钝,只觉父亲经历坎坷…”甘成低着头,轻声道。
“坎坷?”闻言,甘龙哑然失笑,开口道,“我入雍城出仕秦国至今已有三十余年,端坐文臣之首也有二十余年,门生故吏遍布朝堂,如此经历如何称得上坎坷?”
甘成无言以对,老甘龙看他脸上的迷惘,微微摇头,叹道:“这些年,我一直不让你入朝出仕,为的就是让你置身事外,多看多想,许多时候只有以局外人的眼光看这些朝堂上的事情,才能做出最正确的判断,你可明白?”
“孩儿明白。”甘成连声答道。
“不,你不明白。”甘龙忽然睁开了眼,叹道,“今日孟坼登门所为何事,你应该知道吧?”
“不过为了前日朝会上的变法之争。”正如甘龙刚才所言,他虽然一直不让甘成入朝为官,但是朝堂上的事情却从未隐瞒过自己的儿子。所以甘成自然明白孟坼的来意。
“那你觉得我该如何?”老甘龙突兀的将这个问题交给自己的儿子。
“孩儿觉得,父亲如今身为上大夫,衔领朝堂文官之首,向来为秦公所敬重,父亲的一言一行都能影响秦公的决策。如今秦公支持变法,而孟西白等老世族则强烈反对变法,无论父亲站在哪一边都会失去对方的支持,既是如此,不若明哲保身,待到争论平抑,父亲在开口也不迟。”甘成并未多想,或者说他早已想过这个问题,直接将自己的考虑说了出来。
“你觉得这件事上我该默不作声,明哲保身?”老甘龙瞥了眼儿子,淡淡的问道。
“孩儿是如此认为的。”甘成点头道。
“那你觉得这变法之争,谁可获胜?”老甘龙对他的话不置可否,接着问道。
“孩儿以为,秦公即位已久,朝中事务早已捋顺,群臣业已归心,孟西白三氏等老世族虽然在朝堂上根深蒂固,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然而秦公若要一力推行变法,他们也决然无法反对。”
“你的意思,这变法之争,君上将会获胜?”老甘龙眯着眼轻声道。
“这…”甘成先生一愣,俄而答道,“确是如此,孩儿以为秦公…”
“既然如此…”老甘龙眼中掠过一道精芒,出言打断他的话,冷声道,“你觉得君上能够获胜,如何又要我在朝堂上默不作声、明哲保身?”
“这…孩儿…”甘成一时语塞。
“你是怕那孟西白三氏联合众老世族狗急跳墙,行出子之时左庶长嬴改之事?”甘龙望着自己儿子略显有些迟疑的脸,毫不犹豫的说出他心中所想。
甘成这次没有答话,只是重重点了点头。
老甘龙蓦地睁开双眼,冷冷的望向甘成,好不掩饰心中的那一抹失望,重重的斥道:“愚者何知!”
甘成被父亲这通怒喝吓得一颤,有些惶恐的看了眼甘龙那张微带怒气的脸,双手有些局促的不知该放在何处,脸上浮起了一抹愧色。
老甘龙缓缓的把眼轻轻阖上,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许久没有开口,似乎是在缅怀着什么。
甘成不明所以,然而又不敢催促,想到刚才父亲对自己不假颜色的批驳,心中甚为不安,低着头仔细回想自己刚才所言之失,却又不明白********,整个人分外纠结,连眉头也扭成了麻花状。
“其实也不应该怪你。”老甘龙再次眯起眼,缓缓道,“毕竟献公他在位时,你还小。”
“献公?”甘成一愣,显然是不明白为何父亲会提起这位牌位已经被列入的雍城宗庙的秦国君主。
“献公他才是真正的雄才英主。”老甘龙从儿子的表情便看得出他心中的念头,嘴角浮起一抹难以名状的笑容,开口道,“纵览我大秦自平王东迁立国四百余年,历经二十四帝,若要寻一个能与献公相较者,除了穆公,实无二人。而且在为父心目中,献公是众秦公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甘成翛然听闻这句话,怎么也无法掩饰心中的震惊,抬起手来,却差点打翻桌上的酒碗。
“你刚才说为父经历坎坷,可知与献公相比,我不知一帆风顺多少倍。”老甘龙不管他的异样,兀自说道,“昔年献公之父灵公薨,献公叔父嬴悼子倚仗兵权,借口国君嫡子年幼,便夺位自立为国君。本该继位的献公则被放逐到陇西河谷。时年不过五岁的献公为防不测,东奔入魏,不想这一去便是二十余年。试想,秦魏乃是死敌,献公于魏境,虽受魏侯善待,然而献公却郁郁寡欢,其间大秦历经简、惠、出子三代国君,若不是出子年幼,其母小主夫人不通政事,只怕这一生献公都无法回国,如此境遇,如何不能称之为坎坷之极。”
甘成默然不语,献公薨时他不过一年幼儿童,如何会知道这些事情。如今既然甘龙提起,他也只有安静聆听。
“献公后来虽然厚待了扶助自己回国的群臣,然而却在不声不响中夺了众人的军权。譬如左庶长嬴改,若不是他,献公无论如何也回不了秦国,而献公即位后,便将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