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礼法之治,源远流长。士子多以礼待人,皆言我大秦野蛮愚昧,秦人粗鄙。先生不以理服人,却要以力使人信服,岂不是南辕北辙,大反其道?”这次声音来自宋涛的右手方,也就是政事堂的左首,开口自称杜挚者,乃是如今大秦长史。
“礼法者,人与人可用之,这国与国如何能因循守旧。”没想到刚才还笑意盈盈的宋涛转过头来便换了一副模样,冷冷的瞥了杜挚一眼,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方今天下大争之世,各国角力争霸,皆是以武力相争,依长史所言,若是处处皆要以理服人,那各国还争个甚,不若回到周室初立,周公制礼之时,只怕在他看来,这诸国相争,兵戎相交,才是大大的于礼不符,大大的荒谬!”
“你…”杜挚手指着宋涛,气得嘴唇微颤,却又说不出来,因为他的确无言语对。
而坐在左首的诸文臣似乎很是不解这位魏国来的士子如何在对待那些粗鄙武将时如此和颜悦色,面对同为士子出身的文官时却又处处据理力争,不留情面。只有堂上端坐的那位秦公,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不自觉的流露出一抹笑意。
老甘龙眯着眼瞥了眼振振有词的宋涛,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因为他不知道这位所谓的魏国大才,为何只揪着礼法不放,丝毫不言及的强秦长策,隐隐中觉得有些不妥,却又说不出来不妥在何处,这位早已成精的三朝元老在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朝堂上,难得的产生了一次些许迷惘。
“先生这以力服人,嬴虔深以为然。”嬴虔朝宋涛一拱手,开口道:“只是想请教先生,如何才能做到以力服人。”
“列国争雄,国力消长为兴亡根本。三家分晋,魏国不过一个新立诸侯,然而如今却为天下诸国所俱,为何?”嬴虔沉默不语,宋涛则侃侃而谈,眼底闪耀着异样的光彩,“只为其有一支威震天下的魏武卒,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与他国相争每每皆占上风,诸国每战不胜,自不敢加兵于魏。国家安定,则/民生所向,民家富庶,田业兴旺;民心所向,则/民众与国府同心,举国凝聚如臂使指;国民同心则国库充盈;国库充盈则能引四方来客;四方客来,私学大盛,群贤毕至,文风顿起,这魏国自然便成了文化之中心,追根溯源,这皆是由武力强盛始,便是以力服人。”
宋涛语速越来越快,将魏国这个立国不过百余年的国家如何成为天下第一大国的过程一样一样的娓娓道来,然而每一样都是因果相推,有因才会有果,这样使得诸人将前因后果看个通透,便让有心人无法辩驳。
“如此便是以力服人,左庶长以为如何?”宋涛遥望着嬴虔,眼中似乎有些别的意味。
“多谢先生与嬴虔解惑。”听完宋涛话,嬴虔微微颔首,只是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宋涛的脸,目光中流露出来的是他积威数十年所拥有的上位者气息,他就这么看着宋涛,缓缓开口道,“只是先生以为我大秦如何能以力服人?”
宋涛闻言却并没有马上开口,只是平静的注视嬴虔,似乎想要从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脸上读出些什么来,不过嬴虔神色没有任何的变化,甚至连动作也没有,依旧是那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右手握拳,轻放在桌案上,左手则摁住腰际的剑柄,一脸淡漠的样子,仿佛正和宋涛谈论的是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
宋涛微微一笑,他仿佛从嬴虔这副模样中得到了自己想要了解的东西,淡淡的开口道:“既然魏国有魏武卒,那我大秦如何不能有秦武卒呢?”
嬴虔眉梢一挑,没有开口。
“或许,大秦每一位士兵都可以成为武卒…”宋涛依旧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轻声道,“只要方法得当,秦国照样能有一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铁军!”
不但是嬴虔,政事堂中右首端坐的所有人的目光都同时汇聚在宋涛脸上,显然是要在这位年纪轻轻、一脸清秀寻找到他如何能够自信满满的说出这样的话语,而且他显然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一瞬间,这些将军们的表情变得十分精彩,有人满脸期望,也有人流露着轻蔑;有人兴奋异常,也有人沉稳冷静,当然更多的人是紧抿着嘴唇,安静的思索着,怀疑着。
他们都是叱咤疆场的勇士,自秦襄公立国以来,能在秦国军队中衔领统兵之任的将军,无一不是勇武过人,从来没有不会上马作战的秦人能成为将军,即便是公子也不行。然而勇武过人并不代表这些秦国的将军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在与义渠人、戎狄人以及魏人、赵人的作战中,他们早就体会到魏武卒的可怕之处,相较其他诸人,不知要强了多少个档次。若非如此,一向以骁勇善战闻名的秦军如何会在与魏国军队的作战中屡屡战败,将大好的河西之地拱手让人。扪心自问,虽然不愿承认,但是他们对魏武卒的战斗力终究还是有一丝的钦佩。
而如今,这个年轻的士子竟是大言不惭的说只要方法得当,那么每一个秦国士兵都能成为想魏武卒那样的精锐,他们如何不产生些怀疑?
不过宋涛依旧是那么坦然,直面着所有怀疑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那股发自肺腑的自信,仿佛是在告诉着所有人——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发生!
“嬴虔信先生!”良久,嬴虔竟是牵动唇角,牵扯出了一个几不可见笑容。即便这个笑容转瞬即逝,然而众人清楚这位左庶长无论面临任何的情况,都永远是那么一副表情,无喜无悲,不喜不怒。即便是大败魏军,也不能让他流露出丝毫的笑意,可是今天这个年轻士子的一番话却让他笑了,可以想见众人是如何的吃惊。只不过更让人吃惊的事情还在后头。
“这练兵之法,还望先生不吝赐教。”嬴虔收敛起笑容,朝宋涛一拱手,肃然说道。
被烧得火红的木炭不时发出“吡卜、吡卜”的声响,提醒着屋内的人们此时正是寒风料峭的严冬时节。
宋涛望着嬴虔那张严肃的面孔,抱拳回了一礼,努努嘴正待说点什么,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咳咳…先生所言颇多,但却未言及根本,我等还待倾听先生治秦高策。”宋涛再次转过头,正对上老甘龙那双浑浊的双眸,瞥一眼这老头满脸的皱纹,以及那两颗褐色的斑点,淡淡的开口道,“宋涛才疏学浅,所虑不深,只是若要强秦…”宋涛顿了顿,将政事堂右首端坐的大小官员们扫了一眼,眼底闪过一缕精芒,一字一句的说道,“唯有变法而已。”
他的声音虽然轻,但是落到一干秦国文臣耳里,却不吝宏钟磬鼓,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诸人左盼右顾,面面相觑,脸上皆有惊色。
唯有老甘龙面色不变,他矗立朝堂三十余载,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断不会因为宋涛这个无名士子的一番话而乱了方寸。只是初闻“变法”二字,仍旧不由自主的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那主持招贤馆事宜的景监一眼,见他虽面不改色,然而眉宇间却有一丝抑制不住的喜色,不由暗自蔑笑不已。
老甘龙微微转头朝侧后方看了一眼,坐在他后方的行人孟坼是他的学生,随他修习多年,自然对他的这一眼中包含的意味了如指掌,当下长声说道:“祖宗之法,岂可胡乱变更?我大秦立国数百年,数度强盛,一直是沿用此法,敢问先生,我大秦法制,弊在何处?”
孟坼轻蔑的望着宋涛,他身为秦国行人,深知秦国民生,若是宋涛以民生之陋说法制弊端,他自然可以一一对答,孟坼坚信一个初入秦国不过三月的士子,对于秦国国情的了解决计比不上自己,因而才会有此一问。(。)
73。兹事体大()
“秦国法制弊处实多,在下入秦不过三月,所见之处,管中窥豹,一时如何能说得清。”宋涛忽然放低了姿态,开口说道。
“既是如此,先生不若再去寻访几月,将我大秦民生了解清楚,再来参加朝议也不迟啊。”孟坼轻蔑了笑着,身旁诸人也符合着笑了起来,看向宋涛的眼神里,也多出了几分鄙夷。
坐在后面的景监闻言却是大急,频频朝宋涛使眼色,不过宋涛并没有理会,反而是微笑着朝孟坼一拱手,开口道:“虽然在下无法说清秦国法制弊处,然而寻访三月,心中却是有几多疑惑,既然诸位大人在此,那么可否为在下解疑一二?”
孟坼眼见他如此说法,脸上笑意更盛,昂着头朗声道:“先生但问便是。”
宋涛以手抵案,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的朝座下诸人扫了一眼,嘴角浮起一丝诡异的笑容,长声道:“吾观大秦,虎踞龙盘,然而心中却有四惑,还待诸位为在下解疑。其一是秦国坐拥泾渭两水,皆是河面宽阔,无甚险阻,乃天赐佳水也。何以坐失鱼盐航运之利,商贾不通;其二,关中川道,土地平坦,沃野千里,天下所无,何以在秦数百年,却荒芜薄收,民陷饥困;其三,秦地民众朴实厚重,又化进戎狄部族尽百万,尚武之风深植朝野。为何秦国却没有一支攻必克、战必胜的精锐之师?其四,秦国握有崤函之固,进可攻、退可守,就兵家而言,乃是处于不败之地,如何连败于三晋之兵,尽丧河西之地。”
宋涛一口气将话说完,朝着那孟行人躬身一拜,开口道:“有此四思,还望大人与在下解惑。”
“你…”孟坼乃是文臣,而宋涛连发四问,皆是非但涉及民生更兼军事、吏治,他如何答得出来,因而手指着宋涛,口中吞吞吐吐,却说不出话来。
座下的景监拂去额头上的冷汗,长吁了一口气,此刻他才明了,刚才宋涛原来不过是以退为进而已。偷偷瞥了黑玉堂上的秦公一眼,却见自己的国君面露深思之色。
“先生所言,不过是我秦国一时之失,如何与法度有关。”孟坼无言以对,并不代表其他人就没话说,左侧端坐的文臣中又有一人开了口,宋涛定睛看去,开口的乃是太庙丞公孙贾。
“大人糊涂!”没想到宋涛眉梢一挑,轻蔑的看了他一眼,开口说道。那公孙贾闻言勃然大怒,正要反驳,宋涛却并未给他开口的机会,兀自接着道,“诸事皆有缘法。凡人仰观苍天,无明日月潜息,四时更替,幽冥之间,万物已循因缘。治国亦是如此,法者,国之大计,国家若无法度架构,****无法可依,兵无规可循。法制混乱,必定对外丧地辱国,对内民治不堪。如此,秦国之失岂与法度无关?”
这一篇言语,说得公孙贾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无一言可答。
然而不多时,座下再次有人出言抗声道:“敢问先生,昔年我穆公倚大贤百里奚治国,所用便是此法。大秦彼时“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连周襄王也任命穆公为西方诸侯之伯,如此,先生有何说法?”
宋涛视其人,乃是刚才便开过口的长史杜挚,于是慨然答道:“大秦在立国之初,对周室礼制王道略加变通而治民。及至百里奚,其人以王道为本,力行德治,又引进旧楚国若干法令,杂以零碎新政,使民无以适从。彼时秦国虽强,全赖百里奚一人之贤,是以穆公之后,秦国陷入四代混乱而沦为弱国。若百里奚有法可守,何以秦国百余年不能振兴穆公霸业,反倒尽失河西之地,从函谷关退缩到栎阳?”
宋涛虽然是毫不忌讳的指谪秦国朝臣视为神圣的秦穆公与百里奚,然而其言却是有理有据,让杜挚无话可说,只能再次被气得呼呼直喘。
孟坼似乎缓过了劲来,在一旁忽然开口道:“先生所言,不过皆为强词夺理,均非正论,不必再言。且请问先生今日之言,取自何本经典?”
宋涛眉梢一挑,张嘴便答道:“在下所言,句句皆是发自肺腑,乃是寻访秦国三月之所得,何须引经论典?何况寻章摘句,不过世之腐儒所为,如何能说得尽兴邦立事?自古耕莘伊尹,钓渭子牙之辈,皆有匡扶宇宙之才,在下纵览古籍,也未审其生平所言有何取自经典。如此,又何须效仿书生,只顾于笔砚之间,数黑论黄,舞文弄墨而言事?敢问大人,此等行径如何能用于治国强秦?”
“这…”孟坼被他一通反诘,再次语塞,垂头丧气,无法再开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公孙贾端坐着大声说道:“先生好为大言,未必是有真才实学,只怕到头来反倒是自取其辱罢了,徒令我等儒生笑话。”
宋涛连看都不看公孙贾,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振声说道:“儒者,亦有君子小人之别。君子之儒,忠君爱国,守正恶邪,务使泽及当时,名留后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此所谓小人之儒。我见先生今日所言颇多,然而却是无一可取,大人不知自审,如何还能嗤笑他人!”
公孙贾勃然变色,一脸潮红,脖子也变得粗了许多,正符合脸红脖子粗之说。本欲开口怒斥宋涛,却想起宋涛今日对诸人所言皆是对答如流,自己再开口只怕也是自取其辱,于是不得不讪讪闭上了口,然而两眼依旧狠狠的瞪着大堂中央的男子,显然很是不忿。
几家欢喜几家愁,一干守旧之臣被宋涛说得哑口无言,那么原本就支持变法的景监自然是暗自庆幸不已,望向宋涛的眼神中,敬佩之色也不自觉的多出了几分。
眼见政事堂中,大风向被宋涛巧舌如簧的辨说下,开始往革新变法吹去,一直没有开口的老甘龙终究还是无法任由这样的状况继续下去,浑浊的眸子望向宋涛,清了清喉咙,随时准备开口。
“变法一事,兹事体大。若是变法失败,则国无宁日。举国大变,各种关系盘根错节,多有利害冲突。以秦国时下而论,先生所言,虽有道理,然秦人沿用旧法已有数百年,官吏熟悉旧规,民众安心旧习,不变法犹可为之。贸然变革,必会导致朝野动荡,若有战事,只怕有亡国之危。”等了半晌,只见座下无人再答话,那坐在最左首的老甘龙终于开了口,“圣贤治国,法度宜静不宜变,民风宜古不宜今。因循旧制是稳定之本,此为万古之道。大秦理应不求自乱而求自安,还望君上明鉴!”
老甘龙人老成精,深知变法的施行与否,并不在于宋涛的巧言令色,而在于堂上秦公的决心几何,只要不让国君下定决心施行变法,那么任这宋涛再如何说道,也只是白费唇舌。因而他不象公孙贾与杜挚般与宋涛纠结变法的可行,反倒直接摆明了变法不可为的观点,朝端坐的嬴渠梁朗声拱手道。
“变法不可为,不求自乱而求自安,还望君上明鉴!”在老甘龙的带领下,一干秦国文臣纷纷朝黑玉堂上的国君拱手齐声道,一时间声势看似颇为了得。
嬴渠梁见状,紧抿着嘴唇没有开口,只是眉头紧紧的蹙了起来,额头上几根青筋微微凸起,眼底不时有精芒闪过。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起过变法的念头,而且也曾在朝堂上寻由头晦涩的提到变法一说,甚至隔三差五便将秦国的凋敝贫弱与魏国的强大富庶相较,是以提醒朝臣们,魏国有今日全赖昔日李悝变法。然而这些朝臣们早已抱成了团,每每如此便在这老甘龙的带领下屡次阻挠,动不动便抬出穆公祖制,使得嬴渠梁恼火不已,却又无话可说,毕竟所谓的众怒难犯,自己虽为一国之君,却不能任由着性子和群臣对着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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