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这景监与嬴渠梁分外熟络,连说的话也是有些开玩笑成分在内。这并不奇怪,景监姓景,本是楚人。在楚国,这景姓连同“屈、昭”两姓都是楚王同族,算的上是王族。景监家在楚国也是个大户,而他少时随父亲入秦,便结交了当时还是公子的嬴渠梁,他比嬴渠梁小了几岁,但却是一见如故,后来作为嬴渠梁的陪读,与这位现如今的秦公一齐随在秦国的大儒甘龙学习,两人这自幼年便结下的交情自然不比寻常,所以无人之时,互相开开玩笑也算是无伤大雅的事。
“你呀!”嬴渠梁斜乜了眼这景监,不禁哑然失笑。
因为招贤馆内的官员都要与那些东方诸国的士子们打交道,所以这穿着就不能太过随便,免得让这些士子取笑秦国穷困之外,还不通礼节。所以自己在派遣景监去到招贤馆任职之时,还特地赐了他的那身华丽的礼服,只不过现如今看来,越看是越别扭,不是这里不合适就是那里太过宽大,总而言之就是一个不顺眼。
看着在那里“搔首踟蹰”,浑身不自在的景监,嬴渠梁笑道:“不管你小子愿不愿意,这身行头还就得继续给寡人穿着。”
“那要穿到何时为之啊?”景监有些不满的嘟囔道。
“何时为之?”嬴渠梁微一挑眉,两眼不知看向了何处,似乎有些出神,许久才缓缓道,“穿到我秦国找到治国大才为之!”
“君上且放心,景监必定尽心竭力为我大秦寻访人才,一日寻不到,我便一日不更衣;一年寻不到,我便一年不更衣;若是一生寻不到…”眼见书案便的男子眉间那抹笃定之色,深知嬴渠梁脾性的他,赶紧拱手说道。
“一生寻不到又怎么样?”嬴渠梁忽然笑着打断了他的话,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难不成你这一辈子都不更衣了?你一日不更衣或许还成,若是一年不更衣,只怕你家内子不把你从床上踢下去不可!”
“这…”景监愕然,搔搔头,想了片刻,似乎恍然的开口道,“君上所言极是,我家那碎女子,可是…”他再看了看身上这身行头,苦着脸说,“为之奈何啊…”
“哈…哈哈哈…”嬴渠梁显然被他的模样逗乐了,放声大笑了起来,良久,那笑声都没有停歇的迹象。
55。感同身受()
不过也有另一说法说的是景监不是太监,因为同样是在司马迁的著作史?13??中,记载景监是秦孝公的宠臣,却并未讲景监是太监。同时景监还是秦国的将军,依据秦法,秦国将领必须要身材健硕,有指挥之才,还有秦国是在今sx一代,在当时,这里是戎狄的居住区,所以,秦军也以能力来评价将领,若景监是太监,那么,他是绝不可能作为一个秦军将领的。而且在楚国,“屈、景、昭,”等姓,这些氏族都是楚王同族,既然是王族,那么到了秦国也应该不至于沦落到当宦官的地步。
窃以为,司马迁在史记中对商鞅多有指责,而且评价略显不公,其中说商鞅靠太监推荐得势便是一个大罪状,因而《报任安书》中的记载或许只是太史公凭个人好恶所写,所以我这里取了后一种,既景监不是太监的说法。
见嬴渠梁兴致如此之高,景监也是很配合的露齿微笑,等了老半天,才等到这位秦公慢慢收敛起脸上的笑容,目光直直的落在自己身上。他知道嬴渠梁有话要说,因而赶紧也肃颜拱手侍立在一边。
“景监啊,你知道寡人为何非要让指名,让你去协助上大夫甘龙处理那招贤馆的事宜么?”果然,嬴渠梁缓缓开口问道。
“臣不知。”景监很配合的装傻,低下头轻声答道。
“你会不知?我的心思你会有不清楚的时候?”嬴渠梁瞪了他一眼,开口道,“你不愿意说,那我就帮你说。我秦氏原本世代辅佐殷商,及至商末,武王伐纣,先祖恶来效忠商纣被杀,嬴姓中衰。沦为西方与诸戎狄混杂而居的部落,先祖襄公护送周平王东迁有功,被封为诸侯,平王许诺“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我秦人血战二十余年,将岐、丰之地的戎狄部落尽数驱逐,这才才得以以这周人之故地以立国。”
说到秦国建国的那段历史,嬴渠梁语气中隐隐透着一股自豪的味道,他自然有值得自豪的资本,想当年戎狄是何等强大,其军力竟能迫使在关内盘踞近千年的周人无奈东迁,就可以想见其恐怖之处。然而秦人居然能在这如同虎狼环绕的地方披荆斩棘,硬生生的杀出一片天地来,这如何不让其后人自傲?
“虽然迄今为止我大秦立国已有数百年,其间亦有穆公威震天下的时候,然而东方列国却仍旧将我秦国视作与戎狄等同的蛮夷之邦。‘六国卑秦,不与之盟’,实乃我平生大恨!”嬴渠梁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凌厉起来,“可是恨又有什么办法,难不成我也像发求贤令一样,发道通令让六国之人不再蔑视我秦国,这可行么?”
景监没有回答,嬴渠梁则是叹了口气,摇摇头,俄尔他又自嘲的一笑,接着道:“或许有人会说,秦人可以学那楚国,你中原之人瞧不起我们,我们楚人更是看不起中原诸国,问鼎天下,大家各凭本事,有什么话战场上再说。”
说到这里,他忽然瞥了眼景监,笑道:“对了,你不也是楚人么?这些事情只怕你比我更加清楚。你们楚人连官爵都是自成体系,还有这么一句话:‘我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对吧?”
景监眉头微微皱了皱,俄尔又恢复原状,却没有回答。
“从心底里讲,寡人又何尝不想如此,我秦人又何须你中原诸国认同,由得着你们来置喙我秦人根基野蛮、愚昧无知,还有什么三代同居,男女同屋;寒食恶饮,好逸恶劳;钝蛮憨愚,不知诗书等等,在他们眼里,秦国是一片野蛮恐怖的土地,除了会打仗,简直一无是处。”嬴渠梁将秦国被列国所诟病的恶名说了个遍,俄尔大手一挥,恨声道,“我秦国自然是由我秦人做主,安能由得你指手画脚!”
景监默然,他入秦二十余年,几乎已经将自己视作了一个秦人,对于嬴渠梁所言,他自是感同身受。
“可是不得到认同又能如何,难不成我老秦人就准备当一辈子的蛮夷,与那些西戎北狄打一辈子交道?不,绝无可能,秦国未来的出路只能在东方!”嬴渠梁掷地有声的说道,“只有往东才能问鼎天下,也只有往东才能实现我秦人多少年的梦想,先祖穆公没有实现的,我嬴渠梁一定要完成!”
“臣景监誓死追随君上,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景监被嬴渠梁这番发自肺腑的说的心血澎拜,激动不已,不自觉的屈膝跪了下去,高声道。
“只是我大秦要想大出天下、问鼎中原,那么就必须要得到中原士子们的认同,否则即便是靠武力占领了他们的土地,只怕也会落得个当年戎狄攻陷镐京之后的下场。”嬴渠梁微微平复了胸口的起伏,让自己的语调尽量变得平缓些,“因而寡人建了这座招贤馆,本意是招贤,但更重要的是让诸国士子看到我秦国亲近中原的决心。之所以让你协助上大夫处理此间之事,就是要让这些士子知道,寡人对他们的重视,派出自己最信任的大臣来与他们打交道,现在你可知道了。”
景监听到嬴渠梁说到“最信任”三字之时,脸上闪过一丝暖意,赶紧答道:“臣惶恐…”
“寡人要的不是你惶恐,而是要你尽心竭力,明白么?”嬴渠梁微一皱眉,叹道,“寡人何尝不愿你做寡人的百里奚、蹇叔,可惜景监啊,你须谨记,这才学的修习不是一蹴而就,何况即便是才学也分了好几类,治国之才却是其中最深奥的。休说是你,举凡这朝堂又有几人能有强秦之能,若是有,寡人又何须如此劳神苦思。”
“君上所言极是。”景监见嬴渠梁情绪似乎有些低落,眼珠子一转,开口道,“臣何须要有治国之才,反正君上让臣做什么,臣照做便是。譬如这衣服君上让臣穿着见客,臣便天天穿着它在那招贤馆转上一圈又有何妨?”
“哈哈哈哈…”嬴渠梁闻言,再瞟了眼他这沐猴而冠的模样,忍不住大笑起来,俄而手指着景监道,“你呀,特地来政事堂,就是想让寡人来看你的笑话么。”
“这…”景监搔搔头,小心翼翼的瞥了眼嬴渠梁,看他脸色转好,这才开口道,“臣是来提醒君上的,今日又是君上你去招贤馆见本月入秦士子的日子了。”
这是嬴渠梁初发求贤令之时便立下的规矩,让负责招贤馆的官吏每月向自己汇报一次本月入住招贤馆的东方各国士子的数量,而他会在月底亲自到招贤馆中接见这些新近入秦的士子,以显示自己求贤之诚意。
“哦,这倒是寡人疏忽了。”嬴渠梁一拍额头,低声说道,“本月有多少士子奉求贤令入住到招贤馆?”
“嗯…”景监略一迟疑,低下头,不敢开口,只是颤颤巍巍的伸出三个手指。
“三十人?”嬴渠梁瞥见他的动作,脸上忍不住闪过一丝喜色,大喜过望,“想不到本月入秦士子竟是如此之众,竟有上月一倍有余,看来寡人此次新发的求贤令没有白费。”
“君上,不是三十人。”景监头埋的更低了,缓缓收回手指,低声道,“是只有三人…”
嬴渠梁的笑容转瞬之间凝固在脸上,许久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直到景监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看看这位秦公是怎么样一副表情之时,才听到一声厉喝从堂上传来。
“直娘贼!”
栎阳宫的使者们胆战心惊的望着自己的君主,他们从未见到这位秦公如此震怒的时候。几个从秦公身边经过的内侍慌张的给嬴渠梁行礼,可是他面色铁青,根本不理,身后的景监也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大气也不敢出。
景监自然知道嬴渠梁为何如此震怒,毕竟招贤馆中这些士子对这位秦公而言,如他自己所讲,是最为看重的东西。所谓爱之深、恨之切,当发现自己的苦心几乎毫无回报之时,他如何能不愤懑?
不过愤懑归愤懑,作为一国之主,他必须学会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连自己的情绪都掌控不了,还如何掌控这个国家呢?
嬴渠梁正是想到了这点,所以才会依旧要往那招贤馆去上一趟。何况那些招贤馆中的士子们都在看着自己这位秦公的所作所为,若是今日自己因为本月来的人太少而负气不去招贤馆,那么自己这么多年的苦心才是真正的一朝付之东流。
咯噔,咯噔。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的来到栎阳城东门外,车厢到处是些箭孔,虽然已被修补了一番,但看上去仍旧显得十分醒目。
驾车的是两名男子,一个中等身材,面色看上去有些倨傲,看人总是喜欢稍稍抬起眼来,目中是有精光掠过,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主。而另一个则是体型魁梧,浑身都是大块的肌肉,袒露的胸口上汗珠被阳光一照,散发出异样的光彩。
车内还有两人,其中一人还算是眉清目秀,两只眼睛不时透过车窗往外张望,偶尔陷入沉思状。而另一位则躺在车厢内,仿似睡着了一般,紧闭着双眼,没有睁开过。
这自然便是宋涛一行人了,历经了千辛万苦总算来到了栎阳城,这让车上众人不禁都松了一口气。而那个义渠国的少主伤也好转了许多,宋涛让朱泙漫在前头的一个小镇上好不容易寻到了一个大夫,来给他仔细诊断了一番,说是生命无甚大碍,只是要静养许久才行。
后来范性也查验了这人的伤口,说是那义渠人所用的箭矢不比中原各国,他们那箭镞平平直直而不像是中原军队所用的箭镞,甚至在箭头上还制有特别的铁钩,杀伤力巨大,因而这才让这少主逃得一命。
“止步!”前头忽然传来一声厉喝,马车也随之缓缓停了下来。
两名秦国兵士缓步走到马车前,其中一人还身着铜制的铠甲,虽然稍显简陋,然而既然能穿上铠甲,必定身份不低。他锐利的眼神将整辆车上下打量了一遍,开口道:“吾乃栎阳卫,敢问诸位此行入城,所为何事?”
“我们乃是魏国士子,此番入秦游学,这是通关碟文。”范性从怀中摸出一片特制的竹简递给上前盘问的兵士。
那兵士接过竹简,反复看了一遍,并未发现任何异样,不过他也没打算就这么放这辆马车入城,毕竟这车厢上的痕迹太过可疑,他身为栎阳卫自然不敢太过大意。
“我们在河西之地,为歹人所劫,因而这马车才会如此形状,诸位勿怪。”范性看他的眼神来回在车厢上转悠,知其所想,不慌不忙的开口解释道。
那栎阳卫看了朱泙漫一眼,轻轻点了点头,看得出他也知道这朱泙漫必定是习武之人,不过见他只关注朱泙漫,而自动忽略了自己,范性忍不住瞪了朱泙漫一眼。朱泙漫搔搔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这车厢内是何人?”栎阳卫伸手掀开车帘,往里面张望。
“他亦是入秦游学的士子,只是文弱了些…”范性见这栎阳卫如此谨慎,赶紧开口答道。
宋涛两眼一翻,你小子哪点看出我文弱了?不过他仍旧朝那个负责的栎阳卫微微颔首示意。
“你们几人一齐来我大秦,想必已是见过了君上的求贤令了吧。”那栎阳卫确认了诸人的身份,暗自松了口气,脸上也挂上了笑容,“正巧,今日是君上到招贤馆接见各国士子的日子,若是你们赶得及,或许还能见上君上一面。”
君上?宋涛一愣,俄而有些诧异的问道:“敢问是秦公要亲自接见诸国士子么?”
“那是自然,君上每月的今日必定会到招贤馆。”栎阳卫点头答道,对于这些奉求贤令入秦的士子,秦人无不尊敬有加,他朝城门外的其他几个秦国兵士,做了个手势,然后朝马车上的众人一拱手,笑道,“诸位请吧,误了时候便见不到我家君上了。”
“多谢。”范性问清楚了这招贤馆所在,朝那栎阳卫回了一礼,便驱使的马儿朝城内驶去。
秦国招贤馆在南门内城墙边的一条小街上。
这里原来是由一座旧兵器库改建,庭院分外宽大,内围有成方框的四排青砖大房,被分割成了一百多间小屋,以供每位入秦的士子人单独居住。在大门前,还立有一座硕大的石牌坊,门额正中是镌刻的四个大字——正国求贤,让外来之人无不为之心生敬意。
56。有何不可()
范性和朱泙漫驱使着马车,紧赶慢赶,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招贤馆外,幸?13??,这秦公还未到来,留下朱泙漫看护马车上的病人,宋涛和范性两人慢步迈入了招贤馆中。两人向里面负责接待的官吏禀明了身份,没想到那官吏大喜过望,连忙引二人来到庭院中,这里摆布好了国君会见士子们的露天场子。院中铺了两百张芦席,每席一张木几。正前方中央位置摆了两张较长大的木案,虚位以待。
不过到二楼这后,那官吏才想起,还未给两人做好入住招贤馆必须的登记等手续,然而此时已然来不及了,因为国君马上就要到了。何况景大人也不在,只好满是歉意的请两人坐到了靠后的位置。
宋涛自然并不介意,他今rb就是来看个热闹的,主要是想看看这名垂青史的秦孝公到底长什么模样,并未想过其他,笑着朝引领自己二人的官吏拱手行了礼,安之若怡的拉着范性坐到最后一排中间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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