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墨家钜子当真将偌大的洞香春交予了你这一介女子手中。”那庞涓仿似充耳未闻,并未回答她的问题,沉吟片刻,缓缓开口道。
“女子又如何?”闻言,大小姐脸色微变,斜乜了庞涓一眼,俄尔又笑道,“那鬼谷老头不也将匡扶大魏、问鼎天下的重任托付与你庞大将军肩上么?”
“你!”庞涓死死盯着对面的女子,却发现她根本不因自己的身份而有丝毫的畏惧,姣好的面容上满是轻松与惬意,微叹了口气,竟是换了种语气,缓缓道,“数年不见,想不到你竟是学得了如此伶牙俐齿。”
“哼,数年不见,庞兄不也从一介布衣寒士摇身一变成了这执掌魏**事的上将军了么?”大小姐却是冷哼一声,毫不客气的将庞涓所言顶了回去。
“你。。。”庞涓为之气结,却又无法反驳。
“上将军还未回答蝶儿,今日来我洞香春所为何事?”大小姐见他不语,将刚才自己所问再次重复了一遍。
“宋涛呢?”庞涓自是想起了自己来此是为何人,当下开口道。
“哦,想不到上将军却是为了此人而来。”蝶儿假意吃惊的说,“此人除了精于棋道,却无甚本事,不知上将军寻他又是为何呢?”
“哼,你洞香春眼线遍及天下,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这大梁城今日发生了何事?”庞涓强抑这心头的怒意,开口道。
“上将军言重了,蝶儿不过一介女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何知这大梁城又有何事发生?”
“那孙伯灵跑了!”庞涓终于按捺不住,厉声道。
“孙伯灵跑了?”大小姐似乎为此言吃了一惊,垂首思忖片刻,旋即答道,“那孙伯灵不是上将军的师弟么,如何此人离了大梁,将军为何却要来我洞香春寻一不相干的人呢?”
“不相干?”庞涓冷笑不已,“那孙伯灵私通齐国,已受了膑刑,若是没有这宋涛,如何逃得出这大梁城?”
“上将军此言差矣!”未想,蝶儿大小姐却是缓缓收敛起嘴角的笑容,正颜道,“宋涛忝为我洞香春之客卿,断然不会刻意助一刑犯脱离樊笼,只怕将军是听信了些不实流言吧。”
“你的意思本将军冤枉他么?”
“蝶儿不敢。”大小姐唯一摇头,肃然道,“蝶儿只觉得此间必定有所误会,若是宋涛是那孙伯灵一路人,他今日何不随其一道逃离大梁城,去到齐国?反而回转洞香春,坐以待毙呢?”
“这本将军又从何而知。”庞涓冷哼一声,似有些不耐,“你让他出来与本将军对质,孰对孰非,自然明了。”
“明了?”大小姐冷冷一笑,开口道,“那宋涛不过一布衣白身,未见过什么世面。上将军一身戎装,只怕他见了您,连话都说不清楚,如何还能对质?”
“你。。。”庞涓眉梢一挑,总算明白了这女子不过是在胡搅蛮缠而已,当下怒道,“难不成你墨家当真要保这个宋涛不成?”
“那宋涛并非墨者,我墨家保他作甚?”蝶儿毫不畏惧的与他对视,“只是小女子见不过某些人依仗权势,在别的地方失了面子,却要在我洞香春客卿身上寻回,天下岂有此等道理。”
“你大胆!”庞涓勃然大怒,霍得站起身,大声说道,“我乃魏国上将军,如何行事难道须得你洞香春见得过见不过?”
“上将军好大的官威啊!”那蝶儿却是不疾不徐的淡淡说道,“上将军可是忘了自己师承何处,难不成做了这魏国上卿,便忘了鬼谷老儿昔日与我墨家立下的诺言不成!”
庞涓无言以对,思忖良久,却又不甘心的说道:“可你墨家钜子亦是有言在先,但凡我法家中人在魏国之行动,皆会尽力辅佐。。。”
“蝶儿自是未曾忘却。”大小姐打断庞涓的话,瞥了他一眼,摊开右手掌,开口道,“敢问上将军可有鬼谷令在身?”
“这。。。”庞涓一时语塞。
“不见鬼谷令,如何让我洞香春辅佐将军?”蝶儿见他拿不出令牌,缓缓收回手。
只见庞涓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神色颇为窘迫,他出山数年,从一布衣到官拜上将军,一直是一帆风顺,数年里加起来吃的憋、受的气大抵都赶不上今日,这如何不教他心中怒气陡升。
那蝶儿见他如此模样,心知凡事留一线、日后好想见的道理,旋即说道:“其实上将军亦无须如此震怒,那孙伯灵不过一废人,即便是到了齐国,齐侯又如何敢拜他为上将,让一废人领兵岂不成天下诸国之笑柄。”
庞涓默然不语,瞄了眼脸上满是笃定之色的蝶儿,心中暗道:你是不知那鬼谷令正是在此废人身上。不过他胸口的起伏却是平复了些许。
“再说,上将军未尝不知这宋涛不过孙伯灵手中棋子而已,他与国梓辛谋划许久,骗取了此人的信任,徒令其做了一回替罪羊,你堂堂上将军何须与这布衣白身计较?”蝶儿接着开口,推开说去,“何况这宋涛独擅棋道,虽偶有惊人之语,却如何能入得了魏侯之眼,上将军断不用担心此人日后会出入朝堂之上。”
“哼,这倒未必!”庞涓冷哼一声,声音虽冷,脸上的神色却是几乎恢复如常了。
“未必么?”蝶儿微微摇头,笑道,“上将军可知我洞香春因何延邀此人为客卿。”
她顿了顿,眼见庞涓微有些疑惑,这才说道:“他入洞香春之初,便在棋盘上胜了一位叫子奇的公子,而且还出言不逊,惹得这位子奇公子愤然离去,从此再未再洞香春中出现?”
“子奇公子?”庞涓先是一愣,旋即松开一直皱着的眉头,淡淡的说道,“此人当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魏卬心胸狭窄,你在棋道上胜了他便罢了,还要出言羞辱,那魏卬岂能还容得下你。”
“既是如此,上将军不若卖我蝶儿一个面子,今日之时便一笔勾销,算是我洞香春欠了将军一个人情,日后必定会报答于将军。”蝶儿见庞涓怒气已然消退大半,趁热打铁,开口为宋涛求情。
“这。。。”庞涓显然对她所言颇为意动,毕竟他也知道这洞香春在诸国之声望和其背后墨家的实力,思忖片刻,还是点了点头,答道,“罢了,既然你墨家如此回护此人,本将军也就不再追究了。”
“上将军雅量!”大小姐长吁了一口气,拱手谢道,“此间事了,蝶儿斗胆邀上将军往那酒室一叙,畅饮一番如何?”
“罢了,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说吧。”现在的庞涓自然是意尽阑珊,其实他亦心知这宋涛不过是自己的师弟寻的一替死鬼而已,只是无端被骗,还让废人孙伯灵逃了出去,他脸面无光,自然要寻个由头出出晦气。而从对面女子所言,更让他断定了宋涛与孙伯灵无关,心中大定,何况听闻此人还得罪了那公子卬,自是确信宋涛绝无可能在这魏国有崭露头角的一天,既是如此,自己不若卖墨家一个面子,用一个无关紧要的棋子换了偌大的人情,这比稳赚不赔的买卖,精明如庞涓,如何会错过?
而那蝶儿见自己三言两语,打消了庞涓心中的疑虑,保下了宋涛自然也是松了一口气,所谓请庞涓畅饮亦不过是客套话而已,见庞涓推辞,她也不再坚持,开口让许老送庞涓回转,见屋内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不禁间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看得出与庞涓这番斗智颇耗费她的心声。不过当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到书案上的那一抹红色,却是又不自觉的翘起了嘴角。
33。为我着想?()
“大小姐。”不多时,许老重新出现在后厅之中。
“可将那瘟神送走了?”大小姐瞥了他一眼,开口问道。
“恩。”许老闻言略一扬眉,轻声答道。
“总算清净了。”蝶儿扁扁嘴,叹道。
“庞涓走了,那该如何与宋涛说起此间之事呢?”许老拱手问道。
“便对他直言是洞香春一力保下了他,还要如何交代么?”大小姐显然对许老所言颇不在意。
“那魏卬之事如今可否与他提起?”许老仿似没看到她脸上的神色,接着问道。
“与他提起作甚?”大小姐微蹙起眉,开口道,“反正那魏卬也不会再出现在洞香春中,二人以后多半不会再碰面,多一事不若少一事。”
“大小姐所言极是。”许老点了点头,瞥了蝶儿一眼,努了努嘴,似乎想要说点什么,但终究还是放弃了。
“许老似有话要对蝶儿说?”不过他这神色并没有逃过大小姐的眼睛。
“这。。。”许老面色一窘,沉吟许久,这才小声道,“我只是觉得此间之事多少对宋涛有些不公?”
“如何个不公法?”大小姐眼底闪过一丝精芒,直视着许老,冷冷问道。
许老自然听出了她言语中的些许不满,然而这话已开口便无法收回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如今宋涛已开罪公子卬和庞涓,而魏国朝堂上有这一将一相把持朝政,便是断了宋涛在魏国为官之路。。。”
“许老有话直说便是。”那蝶儿自然听出了他话中有话,颇为不耐的说着。
“我观宋涛似乎为今日孙伯灵之事深受打击,若是我们早些与宋涛提起那国梓辛的身份,或许能够让他警觉,便不会得罪那庞涓,日后也还有一丝出将入相的机会。。。”
“许老觉得今日宋先生不助那孙伯灵,便不会遭庞涓妒忌了么?”大小姐截断他的话,淡淡的说道,“不被人妒是庸才,以他之能,那庞涓只怕是畏惧更盛。与其让他入了那如同大染缸般的魏国朝堂,不若留其在洞香春,这才是真正为他着想。”
“为我着想?呵呵,为我着想?”
蝶儿话音刚落,门外却传来了一个冰冷到骨髓里的男子声音,闻言,屋内二人具是脸色大变,目光投向那青色的门帘,只见门帘上印着一个淡淡的人影。而见到那影子,大小姐眼底竟是闪过一丝慌乱,微张着小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只见帘子被人一把掀开,一个男子慢步走了进来,面沉如水、两眼微红,眸子则死死的盯在蝶儿大小姐身上。
“宋涛,你如何来了?”许老一见来人,心道不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开口问道。
“我如何来了?我自是不该来的。”来者自然便是那宋涛,刚才他本是听说庞涓去了,因而特意来寻大小姐的,却不曾想在门外听到了许老和蝶儿两人的对话。如今的他一颗心,忽地就这么悠悠沉了下去,那么的深,那么的沉。两眼放在对面的女子身上,蝶儿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寒冷的眼神,心中没来由的一苦,几欲开口,然而在他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们早就知道了那国梓辛的身份?”宋涛一字一句的问道,见二人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此事,
“那今日孙膑出逃之事,你们也早已知晓。”
依旧无人回答。
许老看了大小姐一眼,只见她眼眶之中,微微泛红,心神激荡之下,整个人竟是摇摇欲坠,心中泛着一层悔意,自己早就料到会有今日,有心补救,却终究还是未能阻止。
“为我着想。。。为我着想。。。”宋涛低下头,口中喃喃自语,身子微微颤抖,脑海之中翻来覆去都是为最亲近的人所骗之后的悲伤,抬眼看了默不作声的女子一眼,只觉这些时日的念想,竟在今日完全被摧毁了。
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除了宋涛重重的喘息,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你有何资格决定我该走哪条路?”终于,宋涛缓缓抬起右手,直直指向蝶儿,厉声质问道。蝶儿依旧不语,眼中隐有泪花闪现。
“原来你和那孙膑一样,不过都是将我视作棋子罢了。”收回右手,宋涛低声呢喃,“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信?”
“不!宋涛,你听我说,我。。。”蝶儿看见他面如死灰,心灰意懒的模样,心中却是有着万千折磨,忽然大声开口想要辩解。却看见宋涛轻轻的,轻轻的摇了摇头,蝶儿怔怔地看着他的变化,那般清晰地感觉到身前的这个男子,从缠绵温暖中渐渐远去,躲进了冰冷的黑暗之中。
宋涛慢慢将头抬起,平视着那曾经最挚爱的女子,嘴里缓缓吐出三个字,打在她的心头,像是将她推入无尽的深渊,斩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我恨你!”
和着话音,宋涛毅然决然的转身走了出去。身后的两人眼睁睁的看着他走远,竟是没有回过一次头。
许老见事已至此,缓缓摇头,朝大小姐拱了拱手,幽幽长叹一声,也出了大厅,因为他知道此时自己在这里根本就是于事无补,不如让大小姐一个人好好静一静,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老了,这些年轻人的事情,也只能由他们自己解决。
当蝶儿回过神来之际,这屋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贝齿倔强的咬着下唇,眼中隐隐透着水光,大小姐忍住不发出任何声音,慢慢的坐到软榻上,屈起膝盖,两手盘在膝上,缓缓将臻首深深的埋在手臂中。久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明黄的烛火中,她那小小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在宽阔的后厅映衬下显得如此孤寂。。。
似乎是婢女的疏忽,这内厅的窗户并没有关严,不知从何处刮起一阵强风,一瞬间屋内的油烛全都偏向了一个方向,而那书案上的绣球在风中左右摇曳翻滚,终究从书案的一头掉落在了地上,一瞬间铜片交互碰撞产生的清脆声响填满了这略显空荡的后厅。
听到响声的蝶儿缓缓抬起头,盯着那个滚落在地的绣球,沉默了许久,伸手将它拾了起来,默默凝视着这个圆形的小玩意,久久无语。
滴答,滴答。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眼泪还是一滴一滴的滑落下来,打在楚绣缝制而成的绣球上,很快便湿了一大片。
直到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犬吠声,蝶儿抬起头,还来不及擦拭掉眼角的泪痕,却看见一个并不算高大黑影从屋外走了进来,那是一张苍老的脸庞,灰白的须发随风摇曳,然而来人却含笑望着屋内的蝶儿,眼神中满是怜爱。
蝶儿怔怔地看着来人,半晌,忽然间悲声叫道:“爹。。。”说完,站起身,往前跑了两步,一头扑进了那人的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洞香春时,宋涛已经将所有东西收拾妥当,装进了包袱中。
他的东西并不多,毕竟除了来时穿的那身破旧的衣服和他宋涛这个人,他可算是净身入户,而如今他所收集的全都是这些日子里,各国棋士私人馈赠于己的小物事,而洞香春所给予他的一切,宋涛都不愿意带走,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这一切中能包括记忆。。。
该走了。。。宋涛长长的吁出一口气,缓步迈出小院,顺手搭上了院门。遥遥朝棋室的方向望了一眼,俄尔自嘲的摇了摇头,转身从洞香春僻静的后门走了出去。
大梁城中依旧是如此喧嚣,此时已经是大梁城的朝市开市时分,宋涛在人群中穿梭着,不自觉的加快了脚步,因为这份热闹并不属于他,他也不想在其中过多的流连。
仿佛与往日无异,大梁城的守卫依旧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宋涛很顺利的出了大梁城,看来那庞涓果然不再在乎自己。不过也算是件好事,宋涛走在回小山村的山路上,心中忽然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这些日子习惯了在洞香春中众心捧月,而今回到原点,终究有些淡淡的失落。
慢慢止步,转身回望远方的大梁,除了巍峨煊赫的大梁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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