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一脸严肃的拱手致歉,蝶儿忍不住掩嘴轻笑起来,清脆的笑声霎时盖过了屋外的风雨声,宋涛看着她笑魇如花的模样,仿佛被传染了一般,也笑了起来,屋外的阴霾根本搅不了两个年轻人的兴致,反倒是借着送爽的微风将这笑声传得很远,很远。。。
此时已是掌灯时分,内室中烛火的亮光在不时吹来的微风摇动中显得有些恍忽,两个极淡得影子被拉得很长。屋外的雨势似乎也终于弱了下去,很长时间没有闪电划过天幕了,只是天空依旧黑压压的一片,让人分不清是什么时辰。
既然棋局已经完结,宋涛自觉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何况虽然如今没有后世那些所谓的陈朱礼法之类的条条框框,然而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还是有些不雅,于是他站起身拱手向大小姐告辞。
“先生是在责怪蝶儿强留先生对弈么?”却不曾想,大小姐见他欲走却是幽幽开口道。
“大小姐何出此言,宋涛只是。。。”宋涛自然是一口否认。
“那先生何必如此着急,不若坐下与蝶儿叙叙话?”大小姐忽然摆出一脸幽怨的神情。
宋涛大汗,敢情这丫头今晚是不准备让自己走了,想起那日自己与她叙话之后,一连数日呆坐在棋室苦不堪言,至今心有余悸。前世听过一句话,精明女人若是要诓人,绝对能让对方被卖了还帮忙数钱。
这位蝶儿大小姐已然证明了自己是个绝顶精明的女子,所以宋涛在与其打交道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是小心翼翼。
不过话虽如此,宋涛终究还是又坐回了软榻之上,原因无他,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遑论宋涛这个热血方刚的男子,换做是你,若是有一绝世美女愿意与你共剪西窗烛、共话巴山夜雨,你又当如何呢?只怕亦是很难拒绝吧。
当然宋涛自诩自己算不上君子,但也决算不上是小人,“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虽然面对着一个绝色的古典美女,今日也算是夜黑风高,天幕上无星亦无月,但算算日子决然不是满月,所以宋涛也不虞自己变狼人。
大小姐见他缓缓坐下,微微垂下眼帘以掩饰眼底的那抹一闪而过的得色。窗外雨潺潺、夜凉如水,屋内两人对坐无言,气氛倒是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先生可是觉得蝶儿有些刁蛮,总是强人所难。”良久,终究还是大小姐幽幽开了口,只是脸上却多出了几分怅然之色。
“大小姐。。。大小姐此话怎讲?”宋涛微微一愣,抬起头来,却正巧对上蝶儿小姐的俏脸,不知是否是幻觉,宋涛竟从那张妩媚的俏脸上看出了一丝疲色,这可是一向精明的大小姐脸上从不多见的。
蝶儿见宋涛不答也不追问,兀自说道:“先生大才,蝶儿亦知,虽暂时屈身于我洞香春,然以先生之能,终有一日会离洞香春而去,封侯拜相自不必言。蝶儿别无他求,这洞香春乃是我父心血所在,蝶儿自是要为其尽心竭力,还望先生能够助蝶儿一臂之力,大兴洞香春!”
说罢,大小姐蓦地站起身,朝着端坐的宋涛盈盈一拜。宋涛大惊,连忙起身虚扶对面行礼的女子,急道:“大小姐何出此言,宋涛平生只求富足安乐,从未想过入那朝堂。如今忝为洞香春之客卿,自当尽力而为,断无其他妄想。”
19。孙膑()
大小姐却是摇了摇头,轻声道:“先生不必妄自菲薄,蝶儿昔年何尝想过会有今日,以弱女子之身独撑这偌大的洞香春,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实在是找不到合适之选,因而才勉为其难。先生大才,其中的道理亦是不会不知。”
宋涛低头默然不语,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是这洞香春家大业大,重担却全部压在大小姐一介女子身上,虽说这女子精明远在寻常人之上,然而他看在眼里,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唏嘘。而大小姐说得亦是不错,未来是不可预知的,谁人知道明日的自己会在何处,就以他宋涛为例,前世如何能知自己死后竟是不坠轮回,而是阴差阳错的穿越到了此处?
抬起头来,怔怔的盯着对面女子那一张俏丽却不失坚毅的脸,片刻之后,他终究重重的点了点头。
蝶儿见他点头应诺,脸上的神色为之一松,缓缓坐回软榻上,终于展眉一笑,开口道:“蝶儿多谢先生。”
“大小姐这是哪里的话,宋涛身为洞香春之客卿,所作所为亦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而已,担不起小姐这一礼。”再一次看到这女子脸上展颜微笑,宋涛亦是心中欣然,不由笑着答道。
“在其位、谋其政?”蝶儿喃喃将宋涛的所言重复了一遍,忍不住赞道,“先生果然大才,单凭出口成章的本领,不知让多少自诩英才的天下士子们汗颜,若是先生有闲暇,还要多多教诲蝶儿。”
宋涛笑了笑,并没有答话,这倒不是他脸皮厚,想要前世所得来的知识赢他人的赞许,而是宋涛深深的明白,自己比这战国之人多的不过大抵也就是一世的见识而已,而且这见识是用多少东西都换不来的,毕竟它是经过几千年的沉淀,去其糟粕,而得出的精华,这大概也是宋涛能在这乱世之中安身立命的本钱,也是唯一的本钱。
“不过蝶儿所谢先生并不是此事。”没想到蝶儿却是眨巴眨巴眼睛,脸上挂着狡黠的笑容。
“哦,那大小姐所为何事?”宋涛也是心生好奇,当下问道。
“蝶儿是谢先生愿意陪蝶儿对弈和叙话。”大小姐满是认真的说道。
“这又何妨,大小姐之邀,宋涛自是求之不得。”宋涛甚是难得脸不红、心不跳的说了句大实话,心下欢喜之余,顺便拍着胸脯补充道,“若是大小姐喜欢,宋涛每日都来又如何!”
“先生此言当真?”大小姐欣喜的追问道。
宋涛话音刚落,便自觉失言,不过眼见大小姐一脸喜色,刚说出口的话自然不能收回去,只得点头应承。
“先生不知,如此电闪雷鸣之夜,蝶儿身为柔弱女子,虽口中不言,心中自是有些胆怯。往日有爹爹陪伴自是不惧,而爹爹走后只留下了伯当在蝶儿身边。。。”
说道伯当,宋涛眼神不自觉的屋内梭巡了几圈,平日里那只懒散的黄毛小狗,此时却不见了踪影,恰巧远处适时传来几声狗吠,原来那畜生竟是自顾自的跑到外面去玩耍了。
“不过许老在这种日子亦是会来与蝶儿对弈,虽未明言,蝶儿也心知他是为了宽慰自己而来。。。”
听了大小姐的话,宋涛总算明白了,前头许老走时那表情为何会如此怪异,想来便是因为今日大小姐无由换了自己对弈,老头儿心头有些疑惑吧。不过看许老当时不发一语,且走得如此干脆,显然是巴不得早早溜之大吉,思虑及此,宋涛不由心中暗恨:这老儿大大地狡猾啊!
“今日万幸有先生在,蝶儿自是应当感谢先生。。。”大小姐在一那一头兀自说着,这头的宋涛凝视着她那张俏脸,愈发的觉得熟悉,没来由的想起了多少个日夜,自己亦是如此陪在另一个女子身边,轻声安慰她不要害怕,亲切而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只觉一股暖流在胸口涌动,只觉对面的女子便是自己这一世应当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宋涛已然忘却了昨晚是怎么回到自己的宅院的,不过当他再次醒来之时,东方早已放白。
暴雨显然扰乱了大梁人过节的兴致,大街上到处残留着昨日人们仓促奔走的痕迹,满目的残红碎绿,有数家店铺门口高高的挂起的几面上书一个“欢”字,下书“跌六”“跌五”大幅的红布告诉着人们昨日的大梁城不是个普通的日子。可惜战国之世可不兴所谓的旅游黄金周,因而甭管昨日是何节庆,过了一晚,众人便皆是如往日一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干起那重复千百次的行当来。
宋涛很早便信步出了洞香春,一路上往来的士子皆是对其拱手行礼,虽然多数并不认识,但他也自是笑着一一搭理。来到昨日与孙伯灵分手的高墙转角,那乞丐还未到来,宋涛也无所事事的沿着街道来回踱步,脑中却是回想起昨日自己所思。
世事无常,然生离死别,乃是人之常情,无人可免。陌路人还罢了,可若是离别的乃是自己至亲之人,自己又能如何呢?宋涛自诩自己两世为人,所见所闻所思尽皆异于常人,然而老天已然给了他第二次的人生,那自己究竟是为谁而活呢?
他终究觉得自己现在不过是为活着而活,人生似乎缺少了目标,虽然昨晚隐隐感受到了什么,但却激荡在心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这种迷惘的感觉最是给人以无力感。
宋涛站在街头,默默望着这川流不息的人群,众人从他身旁经过,如潮水般永无止歇。街头偶有声响传来,叫卖声,呼喊声,甚至只要宋涛愿意,连隔了一条街远处的妇人教训顽童的骂声,也可以听得分明,只是这一切,离自己如此遥远,宋涛仿佛觉得自己正在走着一条远远比别人长得多的路,而这条路,还看不到尽头。
不知何时,宋涛才发现身边已然多出了一个人的身影,凝神细看,自是那改名孙膑的乞儿孙伯灵。
“孙先生来了。”宋涛连忙躬身行礼道。
“宋先生何必自谦,膑担不起您这先生之名。”孙膑摇头道,“不若你我二人平辈而交,膑称你为宋涛,宋先生亦直呼孙膑之名,何须如此繁文缛节。”
“这。。。”宋涛迟疑了片刻,眼见孙伯灵脸上满是真诚,终究点了点头,毕竟能和这些本是只存在于各种正史、野史轶闻中的人物平辈相称,宋涛倒也找不到无拒绝的理由。
“如此甚好,膑刚才见宋涛你两眼失神,不知是在思量何事?”孙膑清澈如水的眼睛在宋涛脸上扫了一遭,缓缓道。
宋涛摇了摇头,开口道:“宋涛所虑无他,只是觉得前路渺渺,实在寻不到出口在何处,膑可否教我?”
“前路渺渺?”孙膑脸色有些怪异,似笑非笑的看着宋涛,沙哑的声音响起,“宋涛可知以你今日在这大梁城之声名,去了这天下诸国,哪国国君不奉汝为上宾。”
“膑此言差矣,宋涛之志不在朝堂,实无心封侯拜相。”宋涛苦笑道。
“不在朝堂?”孙膑瞥了他一眼,“那宋涛如今贵为洞香春之客卿,富贵功名从此始,何愁其他?”
“富贵功名皆是虚幻,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若是人生只是为活着而活,那活着又有何意义?”
“为活着而活?”孙膑收起嘴角最后一丝笑意,静静的凝视着宋涛,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像是重新认识了此人,良久,幽幽开口,“宋涛可有亲人?”
“这。。。”宋涛被孙膑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愣,不禁想起了山村中那憨厚淳朴的汉子,俄尔开口答道,“有!”
“好!”孙膑点点头,“可有爱慕之人?”
“这。。。”宋涛突觉脸上微微发红,眼前仿似出现了一张亦娇亦嗔的笑颜,沉吟了良久,终答道,“有!”
“好!我再问你,可有牵挂之事?”
这次宋涛不再犹豫,一口答道:“有!”
“好!”孙膑双目圆睁,击节叫好,他瞳孔中散发出异样的神彩,所有目光尽皆在宋涛脸上聚拢,朗声道,“男儿立于天地间,仰不愧苍天,俯不负亲人,不为自己亦要为牵挂之人而活。若是诸人有难,纵使前路艰险亦要勇往直前。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孙膑语调抑扬顿挫,仿佛有着一种异样魔力,让宋涛不自觉的为之深思,脸上的神色时而迷惘时而明晰。
“膑之言,宋涛可曾领悟?”良久,孙膑幽幽问道。
言罢,宋涛浑身一震,原本浑浊的眸子在孙膑的注视下渐渐变得澄清,思忖片刻,乃是拱手道:“宋涛受教了。”
孙膑摆摆手,正颜道:“宋涛不用谢我,你能想到这一层,只是这份心思便胜过世间大多数人了!””
“那。。。”宋涛顿了顿,小心翼翼的瞥了孙膑一眼,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膑可有亲人?”
“无!”却不曾想,孙膑回答的如此干脆。
“可有爱慕之人?”
“无!”
“可有牵挂之事?”宋涛将刚才孙膑的三个问题原封不动的问了回去。
“有!”孙膑没有丝毫的犹豫,脸上满是决然之色,“膑心头有一大恨,日夜镂刻于心,让膑生不如死,却又不能不苟且于世。只因为生则尚有期望,死则为怯懦之人。。。”
宋涛静静的听着,他能很清楚的感受到孙膑言语中传达的恨意。他亦知此恨因庞涓而起,亦因庞涓而终,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自己虽心中戚戚却又无能为力。
“然膑亦不知,此生是否能报仇雪恨,苟活一世却看不到希望,宋涛会否认为膑乃一可怜之人?”孙膑并没有止住话头,而是朝宋涛反问道。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膑何须。。。”宋涛无奈,只能用孟子所言,寄意宽慰孙膑。
“天?”却不曾想孙膑喝止了他的话,圆睁着双目,手指苍天,怒发冲冠,森然道,“我孙膑唯信己、不信天!”
看着孙膑脸上那狰狞的神色,宋涛不禁微微叹息,心知孙膑心底的那一抹执念大抵很难消散了,否则他也不会将名字改为膑。
膑者,刑法也。一个用自己曾经受过的刑罚为名的人,必定是要将自己受过的屈辱牢记于心,时刻准备复仇。或许从改名的那一刻起,不,可能是更早以前,他的人生就注定是为了复仇而活了!
宋涛很想用前世的记忆告诉孙膑,他在不久之后就能从大梁城逃脱升天,被东方的齐王拜为军师,将齐兵两败不可一世的魏武卒,终让那一生之敌庞涓自刎于马陵道。然而看着孙膑那澄明的眸子里不时闪过的厉芒,宋涛心知即便是以孙膑之智,也决然不会相信轮回转世之说,大抵也只会将自己所言视作安慰之语,而孙膑又绝然不是一个会因他人慰藉所动之人。所以有些话埋在心头反比说出口要来得好。
许久之后,孙膑才将厉色从脸上缓缓抹去,恢复到古井无波的神色之中,瞥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宋涛,缓缓道:“膑方才失态了,还望宋涛不要放在心上。”
宋涛摇了摇头,自是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结,不过心中的困惑却因刚才孙膑所解,反倒让他对自己未来少了几分迷惘。
虽千万人吾往矣!孙膑说得很对,只要是自己心中觉得要保护的人,即便是为天下所有人所止,却依旧要勇往直前,虽九死其犹未悔!
之后两人刻意避开了刚才的话题,开始讨论起其他诸如天下大势来,言谈中宋涛对孙膑愈发的敬佩,正如那些史书中所言,此人身虽残然壮志不泯,天下大势尽皆了然于心,对诸国局势的见解更是精辟,若非宋涛对其半身经历称得上知根知底,换做他人未必会相信这一蓬头乞丐所言。
当夷符架着马车来寻孙膑的时候,已是落寞时分,夕阳洒在傍晚的大梁城,平添了几分沧桑的感觉。目送那马车远去,宋涛不禁在心头感慨,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古人诚不欺我也!在这里与孙膑谈论几个时辰,远比在那论室中与诸士子唇枪舌剑争论不休一整日所得要多得多,从见解和目光来看,这孙膑比其不知要胜多少倍,不愧是与那吴起并称“孙吴”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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