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碧”托着腮看他侧脸,甜腻道,“相公,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艳鬼。专吸食男人精魂为生。”舔了舔嘴角,“我知道相公是好人,没有让那些道士收了我。为回报相公,我不害你,我想和你合作。”
谢起偏头,“你……叫我‘相公’?”是,他没让道士当场收了她。不过那是因为,他幻想着,他的阿碧妹妹,还会回来。三天过去了,所有人都说,他该冷静下来了。
他不能大哭,因为怕敌人猜中他的心思;他不敢不去完成自己的战事,因为他答应过朱伯父,不做毫无承担之人。他只能沉默:阿碧妹妹,我现在才知,人之情苦至极者,无言语。
艳鬼吃惊道,“我这身体的原主人,不就是叫你‘相公’吗?”她嘻嘻一笑,“我进了这身体,有她的记忆,知道你们的过往。她在心里,一直叫你‘相公’来着。”
谢起垂下眼皮,克制袖中双手的颤抖,眼中闪过深切的痛意和恨意:阿碧,你一直在心里叫我“相公”,现在,叫我“相公”的,却是害死你的凶手!
那艳鬼笑,“你听没听见我说话?”
谢起定了定神,“你说‘合作’?”
“是啊,你撤了那些想收我的道士,找男人供我吸食。我呢,投桃报李,帮你打胜仗。”
“就像帮赵国对付齐国这样,混进我的住处,上身到我妻子身上,夺去她的性命?”
艳鬼得意道,“我们艳鬼,法力比一般的鬼要厉害很多。用不是人间的力量,帮你打赢战争,很容易呢。不过占身体这回事,可能不容易啊。是你妻子的身体太虚弱了,给了我可乘之机。平常人,怕是没这么容易对付。”
原来是这样么……谢起低着头,不让对方看到他眼中的湿润和颤抖的手。阿碧常年卧病在床,如何不虚弱?都是他的错,引来艳鬼,上了她的身,害了她的命。
她走时,是痛苦的吗?
她可曾苦苦哀求,说不愿意?
她是否大声哭泣,说舍不得?
他不忍心想——而这个罪魁祸首,还坐在他对面,侃侃而谈!
“我听说,你们男人大都薄情寡义。我也知道,你娶这具身体,是因为你幼年流浪在外,这具身体的父亲收养你,唯一的条件,是在他死了后,你替他照顾他的女儿。而且,这具身体的父亲确实很有势力,你靠着他的资助,学艺,成才,报国,有了今天的地位。这具身体长得又不是特别好,还天天生病,你不得不屈居于她,想必你很委屈吧?现在你把我当成是她,我也不拦你纳妾什么的。你继续去夺你想要的名利地位,我只要一个栖息之地就好。”
“你怎么会认为,我娶朱碧,是各有所需?这是你从她的记忆中读到的吗?”
可她,是他记忆里最好的。
☆、第3章 水阁大火
“不不不,那都是我猜的,书上不都这样讲吗?”艳鬼道,“至于这具身体的主人,当然是个笨蛋,自以为你很爱她。那当然是错的——我遇到的男人,比她一个小姑娘多好些啦!这个乱世,战火连天,凡人随时都有丧命的危险,每个人都拼命自保,有作为的人也大都追求功名利禄,踩着尸骨往上爬。她一个小丫头,懂什么啊。相公,你这么一表人才,博学多识,托身在此,必然也是为了权势啊。我猜的对不对?”
谢起看着她,沉默。一会儿,冰霜般的面容变得柔和,低笑一声,“你猜的不错。”
艳鬼很得意,她先前说了那么多,总算打动了这个男人的心。她其实也舍不得杀掉谢起,比起她见过的男人,谢起无疑是各方面都非常出色的男人,让艳鬼也有些心痒。在性命没有威胁的时候,和这样一个男人谈一场□,玩玩暧·昧游戏,也挺有趣的不是吗?
“那么,相公是愿意承认我了?同意撤掉那些道士了?说起来相公真是聪明人,我知道这府上有好多地方被下了禁术,却不知道在哪里,每天只好呆在房间,真无聊。”
谢起“嗯”一声,拿起桌上摆置的玉壶,给两个酒杯倒上清冽的酒液。他举起其中一杯,神色带些漫不经心的笑意,手中的酒杯轻轻晃了晃,酒液倒映着他冷淡的眼眸,“那么,合作愉快。”
艳鬼举起酒杯,同他示意。夜风吹拂,纱幔连着灯火一同晃动。月色湖光交相辉映,明灭不定的地方,谢起俊秀的面容沾上醉意,罂粟般魅惑。他淡淡道,“我告诉你怎么做我的妻子。”
“那个不急,”香气浮动,从艳鬼周身散开。她看到谢起的神色随着香气变得恍惚,便笑盈盈地走过去。身姿轻盈的女子坐在对方怀中,手抚摸着他的面庞,着迷不已,“长得真是好看啊,给一个凡间丫头真是太可惜了。幸好我下手得快……”不停咽口水,她舍不得一次就把人害死,这么优秀的男人以后天天就在自己眼皮下转,真是太刺激了!
突然,一脸淫·荡的艳鬼脸上出现一瞬的空白,她低头,看到刺透自己胸口、发着金光的匕首,再不可置信地看到谢起冷漠的面孔,“你、你没有受到香气的媚惑?”她大怒,面上浮起黑气和红光,但胸口的金光却陡得变亮,让她周身刺痛不已,无力动弹。
“如果早就知道你能用香气控制男人的身体,那么稍加提防,不受你控制,不是很简单的事吗?”谢起道,嘴角甚至上扬,“你杀了我的妻子,还想和我合作?真是天真透顶。”
艳鬼瞪大眼,谢起怎么突然就变得这样冷漠了,他刚才不还和她说说笑笑的吗?艳鬼猛然觉得全身开始发痛,撕裂一般的可怕感觉,和这具身体产生排斥……她痛得五官扭曲,面色铁青。
谢起欣赏着她的表情,手还松松搂着她,微微笑,残忍无比,“我是人,当然不了解你们鬼怪的生活。但你也同样不了解人,你所有的知识,都是‘听说’‘书上讲’……你以为你害了阿碧,我会放过你,还和你合作?”
他笑容更冷,更尖锐,在眼眸深处,却透出悲伤之容,“真是太可笑了。我那时候放过你,是因为我不知道怎么对付你。我当然想毁掉你,但你上了我家阿碧的身子,我家阿碧清清白白,怎能容你玷污?我要除掉你,却也要你离开阿碧的身体!这三天来,我求到这把匕首,被众道士联力施法。你现在是不是很痛,很难受?……你这个妖怪,就算魂飞魄散,也休想用阿碧妹妹的身体!”
他眸子里露出深沉恨意,那股浓烈的恨意,竟让艳鬼抽痛的身体感到颤栗。
她终于知道,谢起哪里不对劲了。
在朱碧的记忆中,谢起是个很爱说话很爱笑的男人。可对着她,谢起不是“嗯”就是“哦”,连理都不想理她。
为什么会这样?
就为了一个女人吗?
她不相信!
艳鬼忍着痛,“你……即使杀了我,她也不会活过来!”
“那都是被你害的!”谢起道,抬起她的下巴,“我和阿碧妹妹相识十余年,她身体不好,在病床上的时间最多。为了让她养身体,我才这么晚娶她。我谢起曾经发誓,此一生,护她爱她疼她宠她,让她每一天都开心愉快,然后我们一同死去。我不求来生,不求轮回,我只要这一世!我要她好好地活下去,和我一起活下去。如果我知道,她这么早就要被你害死……那我为什么要耽误那么多年呢?”
“你想附身,你想害人,为什么要选她呢?天下该死的女人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选她?你不就是想帮赵国打赢这场仗吗,你说啊!只要你不害她,只要她好好活着,我什么都是可以答应的。我为齐国打仗,我佑护青显,不都是因为她在这里吗?我不可能拯救天下人,我为什么连她也救不了呢?我八岁和她相识,今年不过二十,才十二年的时间,真是短暂。我家阿碧那样乖巧听话,善良天真,她从未做过坏事,你为什么要选她?纵是有什么样的孽障,那也是我做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还跟我发誓,要和我同生共死。你却害死她!”
艳鬼的身体被他钳住,完全动弹不得。她的灵魂,慢慢的在和身体剥离,痛得神思恍惚。夜风诡异,纱幔飞舞,模模糊糊的视线中,女子看到谢起眼中的泪光,冰冷,却伤痛。
谢起开口,蛊惑般,“现在,从阿碧的身体里出去,你去魂飞魄散吧!”
几乎就在他开口的这一瞬,红烟乍起,从朱碧的身体里飞出,狼狈地向岸边抛去。却是湖水乍然腾起水雾,飞起数十丈。红色魅影撞上水光,像是撞上一层薄膜,水雾发出金色灿光,包围住红色魅影。无数的金光环绕,符咒开始凝起,三天前,藏在湖水里的咒术,道士们合力的术法,在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啊!”凄惨尖叫声从湖水传来,红色魅影越来越淡。
谢起!谢起!
它不知道世上原来有这样诡诈的男人!
魂飞魄散前,被湖水吞噬的艳鬼愤恨地回头看向水阁,却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它看到,谢起丢开灯罩,将火光凑到纱帐上。顿时,火舌飞起,在风中,卷向四周。瞬间,整个水阁被大火包围。
青衣男子抱着怀中的黄衫女子,静静垂坐。
火将他们包围,火吞并他们,火烧在身体上的痛苦,那样的可怕!
艳鬼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大火中的青年男女:原是谢起放了火,要和朱碧一起死在其中。
原来这世间,男人不全是薄幸寡恩。原来竟真的有男人,为了一个女子,生死皆抛。
……艳鬼的魂魄也消散了,它只是有些后悔:如果早知道如此,它当初,是不会找上朱碧身体的。可现在……
鬼风卷起,连着飞起的纱帐,火焰越来越猖狂。远处的丫鬟们察觉了这里的变故,吓得尖叫连连,提着水桶要来救火。府上的烟引来了外面的注意,府门被撞开,原来在墙角八卦的那些汉子们也跑过来救火。
而谢起抱着朱碧,在火中,似乎感觉不到痛苦。他只默默看着怀中安详沉睡的女子,温柔地看着她。
他和阿碧相识十二年,他娶她,却不过一年。年幼时带着唯一的弟弟,看尽家破人亡,战火纷飞,人间冷暖。当年,如果没有朱伯父,他会饿死街头。如果没有朱碧,他会成为没有感情的行尸走肉。
他一开始,是不喜欢那个叫朱碧的小姑娘的。她的所有,都衬出他的不堪来。可是后来他发现,不管他做什么,好事还是坏事,受人敬重还是被人鄙夷,她总在身边,一直陪着他。
有一次,他在暗地,听到朱碧对朱伯父的许诺,“不论谢哥哥在哪,不论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只想和他在一起。”
谢起微笑,那么,便一直在一起吧,永远不要分开,无论战火,无论生死。
大火中,谢起喃声,“不论你在哪,不论你变成谁,我都只想和你在一起。”
——我愿为你尝尽世人不可尝之痛,愿为你走尽每一条死路,愿倾尽全力只为你一人。倘若因我之故,致你之死,不能相守,我愿自戮余生自毁吾心,生死相随,此诺可守。
风中,似有鬼怪的尖锐笑声,又似有稀稀拉拉的哭声。阴阳两界的交接时刻,欢迎光顾。
一滴泪,从沉睡的女子眼角滴落。
被火包住的女子手心,红光微弱,轻轻动了动。
☆、第4章 承君此诺二更
【不论我走到什么样的境界,只要记得谢哥哥,我都想找到他。即使我成了怪物。】
☆☆☆
夜风很冷,黄衫小姑娘垂头走在街上,四顾茫然。乌发雪肤,明眸皓齿。她容貌本是清秀无比,但细看下,却越看越精致,有勾魂摄魄的美感,好多人都看得心头狂跳。
但她却低着头,躲着人走。即使有人向她靠近,也会发现她慌张地绕远路。一时,众人都猜想是小姑娘太羞涩,还是自己生相太猥·琐。大部分人都不是大恶之徒,见小姑娘明显怕人,便也识趣地不往跟前凑。
月光清冷,她又一次抱着双肩,踟蹰地走到了将军府前,抬起头。门前有车夫帮着搬运货物,看到她,眼皮颤一下,“你怎么又回来了?又想溜进去呢?我说你怎么这么死心眼,不是跟你说这府上的主人家现在走的走死的死吗?”说罢,唏嘘无比。几天前那场大火,众人合力,也只救下谢起。火被扑灭后,谢起呆呆地看着烧成灰烬的府宅。第二日,便离开了这里。众人不知所措,但将军府的下人,这几日,已经慢慢离开了。府宅会转到谁的手里,却谁也不知道。
黄衣少女似不敢与人对视,低着头,小声,“我、我知道埃……可是、可是主人一定会回来的……”
那车夫好笑,“小姑娘,你是不是和府上主人有什么亲戚关系?”见少女要点头,他不屑道,“看你年纪轻轻,怎么学人撒谎骗人?朱家到这一辈,也就剩下一个小女儿,前些天被妖怪附身,死了。而谢起,他是孤儿,更没有什么亲戚。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少女道,“……我没有死。”
“什么?”车夫没听清,但直觉自己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往前走几步,“你说什么来着?哎,你别跑啊!”
但黄衣少女看他要走过来的架势,十分害怕地转身就跑了,徒留车夫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处,摸摸自己的脸:我长得有这么可怕吗?还有啊……半夜三更的,一个小丫头在外面跑什么?多危险啊。
而他口中的小丫头,没法去想去的地方,就朝着一个方向,低着头,慢吞吞地走着。她出了青显,走过城门,也没有人拦她。孤零零的街头,只有她在走路。
走一段夜路,不能等天亮。因为连影子,都没有了。
“我叫朱碧,十七岁,家住青显,我相公叫谢起。我觉得我好像变成了怪物,我不敢和人走太近,我怕他们看出来我的不同。我要找到谢哥哥……大家都说谢哥哥离开青显了。可是离开青显,谢哥哥并没有可去的地方啊。”
她独自念着,说给自己听,脸上露出沮丧又无奈的神情。
“都怪我病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连谢哥哥都找不到……”
可是一会儿,她又露出高兴的样子来。
“没关系嘛,虽然我成了怪物,可是谢哥哥肯定会帮我的。谢哥哥知道我还在,一定会很高兴。而且我现在,也不会生病了,走这么多路都不累,挺好的。”
她停了下来,看到城墙边上一堆草垛上,懒洋洋躺着一个人。那人没精打采的,明明衣着华丽,脸容神色却都很久没打理,沧桑又憔悴。一辆马车从墙边驶过,一位年轻貌美的女子下了马车,走到草垛边,笑靥如花地跟那个人说了什么。那个人就随便点了点头,站起来,跟着那个女子走。
“等、等等!”她急了,大声喊。
那个男人身子僵了下,却头也没回,继续跟着女子走。
黄衣少女大叫,“谢起!谢起!”她跑过去,差点被裙裾绊倒,拉住男人的手腕,勇敢地回头瞪视陌生女人,“他、他是我的、他是我的相公,他不能跟你走!”
“……”男人盯着她,目光一眨不眨。
朱碧回头看他,大声道,“你怎么能随便跟着别人走呢?她是谁她要去哪里你知道吗?是不是什么人要求,你都能跟着走呢?你的家在青显,你妻子也在青显,你怎么能说走就走?”
男人就那么看着她,神色温柔,却冷淡,抬头抚摸她的长发,喃声,“这梦……做的也太真实了。”
“我不是梦!”朱碧叫着,眼泪一瞬间就掉了下来,“我醒过来,想找你,可是你就走了。你让我发誓不离不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