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听到这话,站起身来,嘴角略翘,一个笑意若隐若现,眼眸深处有着如针般锋利的光,直刺到顾惜朝面上。“顾惜朝,你莫忘了,现在是你求着我,不是我求着你!”
顾惜朝忡怔了一下,忽然笑了,眼光朦胧,像有一团的|乳白色雾气慢慢从他面上匀开,异样的宁静柔和,“不错。戚大侠一言九鼎,也莫忘了答应在下的事才好。”
“一定!”戚少商断然道,接着便招呼显然已经被吓傻的追命和石广霆,“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还不走么?”
追命和石广霆见他们俩居然没有杀个你死我活,已经暗自庆幸。戚少商招呼他们走,那敢逗留,立刻从位置上跳了起来,一左一右挟持着戚少商逃之夭夭。
一路快走,直到出了那片竹林再也见不到半点灯光,石广霆才长吁了一口气,有些后怕地回头望去,却见那夜雾将竹林拢了个严实,莫说惜晴小筑是半点影子都看不到了,就连他们出来的路,也已经消失不见。再看看这明月当空,石广霆连连摇头,直道:“邪门!怎么跟鬼林似的,仿佛会把人的精气神都给吸了去……”
戚少商听了这话,似是若有所思,冷笑一声,道:“你以为他还能在这里待几日?”
那一声笑,将石广霆噎得不轻,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们,果然是仇敌!”
“戚少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你……”追命实在是气不过,想教训他,却词穷。其实仔细想来,戚少商与顾惜朝之间究竟有什么约定他本人并不清楚。从他所见所知,戚少商也没有一言半语刻意讽刺顾惜朝的话,但偏偏就是见不惯戚少商的态度。可能见得惯的态度又该是什么样呢?追命又说不清楚了。
戚少商却不管追命那么多曲折心思,见他“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再搭理他,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于是,一路无话。只是那赶路的速度,却隐隐加快了不少,更像是负了气仓皇离去。
石广霆以为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在一大清早回到惜晴小筑!居然会想要回来看看顾惜朝的情况!居然会想跟他说说话……
只要他显露出些许不耐,我立刻就走!石广霆是这么想的。见到顾惜朝的时候,他正站在坟茔前吟诗,如果猜的没错,那该是她妻子的坟墓。傅晚晴,太后义女,在他心里,她是一个特别温柔明慧的女子,原以为凭她的身份终会嫁个世家子弟,富贵一生,却不成想……
“两张机,幽花江畔水凄凄,忆人总在凭栏处。寥寥无绪,漏声迢递,明月已沾衣……”
好词,明月已沾衣,难道他在这里站了一夜?他昨晚的精神可不怎么好啊,怎么那么不知爱惜自己呢?不过,看他现在的精神……还不错?
“石将军,你看够了吗?”一直静默的顾惜朝忽然开口,清雅的声音让犹在神游的石广霆立时神清气爽。
石广霆有些尴尬地走出来,簇起眉毛,四下张望,仿佛是希望能有另一个“石广霆”出现替他领了顾惜朝的责备。
顾惜朝却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身向小筑走去,推开门,才回头问了一句,“不进来么?”
石广霆忙不迭地跟了进去,如同一名最优秀的士兵得令。
“陆羽茶经前三卷,续三卷,书中有云,茶之佳者,造在设前,其次火前,最次雨前。”进了房,顾惜朝也不忙着招呼他,只是一边煮茶一边与石广霆闲聊些用茶的讲究,仿佛石广霆只是一位来访的雅客,而不是一位……不速之客。“潭水性伏,河水性咸,井水生津,泉水去寒,至于雨水,所谓春雨为兰,夏雨为荷,秋雨为桂,冬雨为梅。四时节气,品茶都有不同的规矩和风味,石将军豪迈之人,不拘小节,说这些,怕是让你厌烦了。”
“不,不……”石广霆赶紧否认。说实话,他的确不懂茶道,但这么听顾惜朝讲解,看着他仔细地煮茶,却是别有一番风味,让人流连再三。
顾惜朝笑了笑,端了杯清茶给他。茶水清冽,茶香四溢慢慢沁入心脾,给人极为舒爽的感觉,却让石广霆有些舍不得去喝它。
“怎么,不喜欢?”顾惜朝挑眉道,“酒乃天之美露,石将军是看不上区区一杯清茶吧。”
“不是,不是的!”石广霆慌忙喝下一大口,不料还是得来顾惜朝一句,“如牛饮水,可惜,可惜!”他尴尬地笑笑,手足无措。突然发觉,在顾惜朝的面前,他似乎变得不像自己……
“其实……我很好奇,石将军对柳云卿究竟有多少了解如此赌定他并没有杀人?”顾惜朝慢慢地踱到窗边,低声问道。嗓音优柔,如果不仔细听,根本就发现不了其中的叹息。
石广霆没有急着回答,却是想到了另一个人的一句话,“广霆兄,恕我好奇,多问一句,你与柳云卿相识多久了?”戚少商与顾惜朝,他们俩……
“你和戚少商,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他如此熟悉这里?”只那么一沉吟,石广霆居然问出了这么两句恨不得咬掉自己舌头的话。
顾惜朝微微一怔,扶住额头忽然笑了。这个疑惑,不止石广霆有、追命有,在六扇门的诸葛神侯,怕也不会例外。但有勇气当面相询的,也只有这个对所有一切都一无所知的石广霆!
“我们……”顾惜朝望着蔚蓝的天空迟疑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如何用词,“戚少商只是一时信错了人,幸而他,所谓侠之大者、义字当头,自然有人襄助,能够化险为夷也是理所当然。至于现在,这桩案子,戚少商有智慧却没有机巧,若非如此也不会来找我。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石广霆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感觉很无奈却也很现实。“那么你呢?”
这次,顾惜朝没有再回答。只是转过身来看着这个可谓是“勇气可嘉”的石广霆淡淡地笑了,那笑意竟直达眼底,坦然而纯粹。
这让石广霆想到了一句话:潜龙勿用,蓄积以待用!
7
“不是时候……”
“什么?”眼看已经到了刑部大牢的门口,顾惜朝偏偏在这个时候停下了脚步。戚少商有些许不耐,皱着眉道,“顾惜朝,你在说什么不是时候?”
“见柳云卿,还不是时候。”顾惜朝轻声回他的话,气息意外地微弱。
“顾惜朝!”戚少商却已经将不满写在脸上,“我们没有太多时间!”刑部大牢的守卫再怎么贪财也不会胆大妄为到次次容许他们来去自如。
顾惜朝明知他不豫,仍是执意摇头,“戚大侠若是信不过我,惜朝这就回惜晴小筑去。”
石广霆是早领教了他们两人的紧张气氛,赶紧趁戚少商没说出什么过激的言语之前把话头接了过来,“顾兄弟,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看看尸首。”
眼见着顾惜朝说话时那副极认真的模样,戚少商也打消了他故意找麻烦的疑虑,语气也跟着缓和了,“昨晚都已经说清楚了,还有什么好看的?”
“我能看到你看不到的东西。”顾惜朝笑了笑,回了这么一句。
已近仲夏,仵作房里散发出来的那气味自是不需提了。戚少商一直是知道当年皇宫一战之后顾惜朝的身子已大不如前,但竟然会差成这样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眼见他在进门的时候身子一晃,还未来得及多想,身在他几步之遥的戚少商已经如同鬼魅一般来到他身边轻轻却适时地扶了扶他的胳膊。待顾惜朝转头想看清楚的时候,他却又已经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脸平静。
顾惜朝也不以为意,直接进了仵作房。
手触上冰冷的尸身顾惜朝还是有些心悸,微微闭上眼睛,仿佛仍可以看到凛冽的血腥。忽然,他皱了皱眉,嘴角也跟着抿了起来。
“如何?”仍是戚少商快了一步,走上前便问了这句。
“有没有短刃?”顾惜朝静静地问了这么一句。
戚少商楞了一下,但仍是取出怀里的匕首交给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本想说上两句,却发觉顾惜朝竟是根本没有在意他适才的那个问题对别人而言有多大的震撼。顾惜朝,你还是以前的那个顾惜朝么?戚少商隐隐觉得小腹那道极深的伤口又开始作痛,似是从未曾好过一般。
顾惜朝接过匕首一反手便向路承正的胸膛挥去,手法极其干净利落。只那一下便可教戚少商收了全部心神,有些人永远都得防着,小心翼翼、滴水不漏、贪生怕死地防着,只要给他们一次机会,死的就是自己!
“无声掌……”
“无声掌?那是什么?”石广霆这次终于抢到了发言权。
“一种极阴狠的掌法,发掌时悄无声息,让人防不胜防,中掌者表面没有任何伤痕,五脏六腑却被震裂致死。这掌是打在心口之上,照无声掌的威力,路承正本该是心脏碎裂而死,可现在看来,凶手这掌法显然还没有练成,路承正的心脏有被震伤的迹象,但连接心脏的几条经脉都没有断。”
“你怎么猜到是无声掌?”戚少商忽然转头看他,问道。顿了顿,他的嗓音更加冰冷,“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无声掌?”
这样处心积虑的防范终于让石广霆也不自在起来,“少商,顾兄弟是被我们扯进这案子的,与他有什么相干呢?……你,莫不是妒忌顾兄弟的见识?”
顾惜朝不理会石广霆对缓和气氛的努力,戚少商却也从不在任何人面前掩饰他对顾惜朝此人放不下的戒心。气氛如何能缓和得下来?石广霆只觉得冷汗涔涔。
“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走吧。”最终领情的还是顾惜朝,他淡淡地一笑,那笑容笼在残阳余晖中有些莫测高深。
石广霆只觉得口干舌燥,累地无已复加,问道:“接下来呢?”
顾惜朝眼神一闪,看起来竟颇有几分狡黠,“还是晚上去见柳云卿到底方便些。”
“浮石已乾霜后水,焦坑间试雨前茶。”
听柳云卿淡淡然地吟出这句诗,顾惜朝笑了。“既然身处牢狱,酷刑加身也是意料之中。却是一杯好茶,求之,不得。更为辛苦,是吗?在下顾惜朝。”
柳云卿没有答话,只是看着顾惜朝取出牢门的钥匙打开门,走进来。如此轻松、如此简单,仿佛这是他自己的家,而不是刑部大牢。
“如果想逃走,现在是个好机会。我不但不会拦你,更会帮你。”顾惜朝轻声道,没有蛊惑只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诱人的事实……
那洞开的牢门,外面自由的空气……柳云卿却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仿佛那里才是将把他吞吃入腹虎|穴狼窝!“不……”柳云卿微弱地呻吟,“不,我不走!我是清白的……”
顾惜朝微微地笑了,他只需再逼进一步!“柳公子可曾听说过无声掌呢?”然而他却不轻不重、不着痕迹地转换了话题。
柳云卿回应他的却只是茫然。
顾惜朝点点头,面容沉静若水,“告辞。”他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出牢门,轻轻地落下锁。
“等,等一下!”柳云卿却突然喊道。
“怎么,后悔了?”顾惜朝转身问他。
柳云摇了摇头,道:“城南麒麟巷,朱府,那是广霆姨娘家。我在那有一间小屋。里面唯有半壁诗书,若是我……”说到这,柳云卿不禁黯然了一下,随即便释然一笑,“一切,便拜托顾公子了。”
顾惜朝有些微楞地望着长揖到底的柳云卿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须臾,才低声问道:“为什么不交托给石广霆?”
“广霆是武将,岂懂诗书在读书人眼中的重要?”柳云卿极自然地道,“我把什么交托给他都能放心,只是云卿既无伯叔,终鲜兄弟。唯有这书……实怕被虫子蛀坏了。”
顾惜朝轻叹一声,道:“我知道了。”
戚少商见顾惜朝安然从刑部大牢中踱出,不禁松了口气,待走近了一看,才发觉他的脸色意外地苍白,忍不住问道:“你怎么样?”
顾惜朝只是摇头,“我累了……”
“云卿有没有说什么?”石广霆焦急地问了这句,“时间真的不多了啊。”
“广霆兄!不急于这一时!”戚少商喊了一句,全然不曾发觉自己的语气有多么教人难以忍受。
顾惜朝勉力一笑,扶住石广霆道:“你放心,明天,先去处理一些柳云卿交代的事再说。”
“广霆,今天就到这吧。时辰不早了,告辞!”戚少商冷着脸说了一句,扯过顾惜朝便匆匆走远了。
8、
石广霆和戚少商随着顾惜朝来到朱府时还闹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这里,会有线索吗?”石广霆诧异地问。
“不是,只是帮柳云卿照顾一下他牵挂的事物。”顾惜朝淡淡地笑了,神色平静祥和。竟让站在他身边的戚少商有点不敢认他。
推开柳云卿那间小屋的大门,毫无意外地见到一地狼籍。这里,是许久没人收拾过了,房里的尘土被屋外吹来的凉风带起,满室飞扬。
“咳咳……”石广霆不适地咳了两声,“怎么会这样?这算什么?人走茶凉?”
顾惜朝却不在意,这样的情景,只能说是意料之中。绕过地上被摔得粉碎各式用具,扶起桌椅,拣起散落一地的诗书,将他们表面的尘土吹干净,一本接一本整齐地放在桌上。他来这里要做的,也就是这些事而已。
“《幽远集》……”顾惜朝对着这本书笑了笑,低声道,“却不是死读书的人呢……”顺手翻开书籍,却见到里面夹了一张泛黄的短笺,原来是几句短词。人说,心正则笔正,我该信你吗?柳云卿……顾惜朝摇摇头,将短笺夹回到书中,站起身,“走吧。”
“啊?可以走了吗?顾兄弟,你来就是为了这些书?”
“嗯。”顾惜朝应了一声,指了指摆放在桌上的那些书,道,“这些书,在这里可惜了。”
剩下石广霆和戚少商两人相对无言,合着大清早叫他们来就是当苦力的!两人默默地叹了口气,一人抱起一堆书,打道回府。
“广霆,你去哪里?”趁天色微明未明之际来朱府取这些书为的就是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却不料仍是躲不过!顾惜朝无奈叹气,转头去看石广霆。
“爹?……”石广霆手足无措,结结巴巴着道,“您,您怎么来了?”
那老者面容清癯,三络长须,双目神光莹然,原来还是大名鼎鼎的镇远将军石明轩!
“哼!来看看我的好儿子最近在忙什么,又跟什么人厮混在一起!”顾惜朝直到这时才深刻感觉到石广霆与他的父亲是多么地不同。只说石明轩那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的姿态,那居高临下的眼神,便足以让石广霆潜心修习多年,方可领会皮毛。
“父亲!”石广霆高喊了一声,努力平心静气道,“云卿是无辜的。”
石明轩听了这句,下颚的胡须竟是无风自动,“你是领军的将军,问审之事与你何干?莫为了私人情谊毁了自己的前程,回你的军营去!”
“等帮云卿洗脱罪名,我马上起程!”石广霆铿然道,“带云卿一起去!”
“广霆,别说姨娘不帮你。你也不看看这柳云卿是个什么东西?”眼看着当父亲的那个一掌就要落在亲生儿子的头上,石广霆那爱侄心切的姨娘终于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拦住自己的姐夫,苦口婆心地劝道,“这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宵小,那值得你如此为他?再说了,都说表子无情、戏子无义,那柳云卿不过是……”
“姨娘!”石广霆厉声喝道,“您既然从骨子就看不起他,当初何必请他当先生?我就不明白,出身,当真这么重要么?”
戚少商从听到石广霆的姨娘那番话起,注意力就没有集中在石广霆一家的身上,他只是密切地注视着顾惜朝的一举一动,只注视着他。
顾惜朝只是握紧了拳头,接着又放开。他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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